第2章 野獸
野獸
馬車駛進大門，穿過前花園停在宅邸門前。
管家爺爺松開馬車缰繩，他打開車廂，扶着還是孩童身體的小姐下馬車，而後将小羊崽抱了出來後立刻往宅邸裏，莉希也跟随其後。
放置許多藥劑與藥粉的房間內，管家爺爺推開桌面的雜物，将小羊崽放在上面。
小羊崽的破爛鬥篷被解下，單薄的上衣也被脫下，他的身上看不出有嚴重的傷口，但側身上有明顯的擦傷。
正當莉希墊起腳，用兩只小手努力趴着桌緣，眼巴巴地想看仔細的時候，就看見管家爺爺投來視線：“我的小姐，這可不是淑女該待的地方。”
……
清涼的液體流入口中，身上的疼痛也沒有了，擦傷的皮膚好像被敷上清涼的粉末，很快也不再刺痛着。
在藥的作用下，變得沉重的身體開始感到輕松，琥珀的瞳孔睜開一些，可藥也帶來昏睡的沉迷，當他全身置身于溫水之中時，他猛地睜開眼睛。
底下是冒着熱氣的水，他的身體半浸泡在水桶中，身上的衣服已經褪去，眼眸前的劉海還挂墜着水珠。
水珠映照着睜圓起的瞳眸——
以往在被囚.禁的地方所看到的場景浮現，被選中成為賣出的貨品就會受到這樣的待遇。
一只大手伸進他的視線，他頓時驚起身，這一動作，周圍本來将要幫他洗漱的女仆門被驚到而退開半步。
浴室門外，莉希小小的身影端端正正地站着。
聽管家爺爺說小羊崽沒有受到重傷，之後她被管家爺爺從藥劑房間趕了出來，萬幸除了碰撞馬車的擦傷和暫時的昏眩，在回複藥劑和藥物的作用下小羊崽也很快好了起來。
随後，一身髒污的小羊崽就被管家爺爺毫不留情地扔進的裝滿水的木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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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她等着有些無聊的時候，這時，浴室內的聲音吵鬧了起來。
水聲、女仆們的驚喊聲，嘈雜而混亂從浴室裏傳出。
其中一位女仆打開門從裏面逃跑般沖了出來，女仆看見她們小小的小姐立刻說道：“小姐，你不要進去，他真是個野獸。”
莉希看着大門敞開的浴室，裏面的嘈雜的聲音停下，她等待了一會後走了進去。
只見木桶周圍的地面全是掙紮飛濺的水跡，布塊扭曲地掉落四周。
兩位女仆全身被水濺灑而浸濕了衣服，她們用盡全力将水桶裏的小身影壓制住。
小羊崽被迫低着腦袋，濕潤的黑發之間，琥珀色的眼眸裏閃着淩厲的光芒。
與她對上視線，那雙瞳孔微閃了一下。
莉希一步一步走了過去，撿起一塊掉落的布塊，對着那兩個女仆說：“不用壓着他，他只是害怕。”
讓她們放開好不容易壓制的野獸，女仆有些猶豫，但注意到這只野獸自從莉希小姐走了進來，他就變得安靜了，最後她們對視了一眼還是松開了手。
看見小羊崽置于水中一動不動，直直地看着她，莉希嘗試走近了一些，慢慢地靠近木桶。
女仆怕莉希會受到這只小野獸的傷害，伸手想作保護的姿态，可是，小羊崽卻如同應激反應般有所動作，平靜的水面似乎将要激蕩起水花。
莉希眨了眨眼，開口讓女仆們離開浴室，雖然勸解了好久，但最後女仆還是站在浴室外注意着裏面的情況。
浴室內，只剩她與小羊崽兩人，使用熾石的魔法燈依然落下驅散黑夜的光芒。
莉希将一直拿着的布塊靠近他濕.漉漉的毛發，但還在木桶裏小羊崽的眸光閃爍着，而後警惕地往後挪，激起了的水聲嘩啦地響動着。
布塊撲了一場空，捏着布塊的小手尴尬地舉着，然後小手木木地将它搭在木桶邊緣。
心裏恍然産生一種奇怪的不服氣情緒，莉希指了指變得渾濁的水面。
你看這水裏的塵土是從誰身上刮下來的——“所以，你才應該好好洗幹淨。”
小羊崽愣了愣，往她所指的地方看去，他垂下眼，視線聚焦的地方卻與她不同，仿佛透過污濁的水面往更深的水下探去，那裏是他的身體，那裏是腰下，那裏是……随後他沉默了一秒——
忽然之間，他側翻過身，腰側間露出的的圖騰刻紋一晃而過，只是那麽一瞬間，莉希也注意到了，雖然沒有看清是什麽，但那大概是作為貨品時被打下如同奴隸的印記。
水聲停止，随後她只能看見他半截後腦勺和深入水下的肩膀。
看着他想完全鑽進水面的模樣，莉希收回了手，他這是害羞了麽？
察覺到許久沒有動靜的小羊崽側了側臉，小女孩軟糯的聲音輕輕傳來。
“你好好洗幹淨。”
莉希也沒有繼續待在浴室裏，說完她也走了出去，等了等，等到肚子有些餓的時候才看見一個小身影走出來。
小羊崽渾身仿佛還冒着水汽，不大的身板穿着不合身的襯衫和褲子，半濕的黑色短發間，被水汽滋潤的眼眸仿佛變得透亮清澈，更加像一顆顆清透而無雜質的琥珀，那變得幹淨稚嫩的臉龐還透着熱氣熏蒸的微紅。
真像一個從畫中走出的天使，看着這樣的畫面，莉希感嘆着。
現在天色已經暗了許多，晚餐已經準備好，布置好的餐桌中央，蠟臺的火焰輕輕搖曳。
她吃了一口米草炖海獸肉的濃湯，看了一眼對面的小羊崽，小羊崽靜靜地盯着他眼前的餐食，并沒有想動起餐具的念頭。
她沒有忘記他是黑山羊的半獸人，即使只擁有一半的獸人血脈，但是所吃的東西應該沒有什麽改變，所以，該準備的野菜湯和煮熟的雜谷等等菜式都端到他面前，甚至堅硬得難以咀嚼的黑面包也放在旁邊。
小羊崽看着她用叉子叉起一塊肉，抓起叉子看了看，目光卻從尖銳得閃着燭光的叉尖移到莉希身上。
随後他放下叉子，将湯匙握住，盯着面前一碗綠色的湯，勺了一些，靠近鼻子嗅了嗅，然後張開口嘗了嘗。
他嘗了一口就沒再吃了。
吃着肉塊的莉希注意到有一道視線一直落在她身上，她擡起眼，看見小羊崽只是盯着她，她感到奇怪地再叉起一塊肉。
忽然發覺小羊崽的注意力分了一眼在肉塊上，她頓了頓，看了看肉塊，再看向他。
他好像想吃她的肉，可是這是肉啊，難道黑山羊半獸人還是雜食性的？
疑惑地吞下一口肉，小羊崽還是一直看着她，她最後忍不住将一盤肉移到他面前。
他的目光轉動，垂眼看向那盤肉，像她那樣叉起來然後吃了進去。
吃完晚餐後，管家就将小羊崽領去客房休息，而莉希被女仆照顧完洗漱，只剩她一人的房間裏，一盞床頭的熾石夜燈透出微亮的光芒，她穿着一身純白內襯的睡衣襯裙躺在床上。
望着窗外月光與夜幕交融的景色，白天一整天都在教堂準備洗禮，而後又遇到像碰瓷的車禍，她幼小的身體已經有些困倦了。
今天一幕幕在她腦海裏閃過，洗禮，黑山羊，黑發不祥的預言……
還有水花中腰側上的圖騰刻印，好像有什麽即将浮現而出，這時，一聲巨大的響聲劃閃過天空。
照亮夜幕的閃電劃破天與地，轟然的響聲卻沒有落下雨滴。
閃電的蒼白也照亮出窗外的黑色人影。
她半眯起眼眸，坐起身，胸襟的衣服被自己收緊的小手抓得緊皺。
房間外的走廊，管家爺爺執着提燈在巡視，走到莉希小姐的房間，他停頓了腳步，燈搖晃着發出吱呀的細響，可是他沒有過多停留，提着燈離開。
房間內的莉希直直注視着窗外，閃電再次劃破天際，亮白照亮大地……還有她的窗前。
融入黑夜的黑影再次出現。
她的呼吸一窒，黑影爬了進來。
轟隆——
閃電劃破夜幕，亮白再次劃開黑暗。
黑影終于被照亮了全部的面貌。
琥珀色的眼眸睜開，穿着純白睡衣的小羊崽站在那裏。
他轉眼看了看窗外，又望着緊閉的房門外，這裏和惡臭商人的牢籠不一樣，這座宅邸好像保護得好好的溫室，很難出去，也很難進來。
小羊崽轉動目光落在床上的小女孩，她受到驚吓的臉色映進他的眼眸，他微微低垂着眼簾，聲音極其小聲、弱弱地開口：“我……睡不着。”
看見黑影是小羊崽的莉希有些鎮定了下來，聽到他的話更是讓她懵了一瞬。
為什麽從窗戶爬進來，不能在走廊敲門？
看着小羊崽垂眸不安的神情，她甩開他像是在逃跑的想法。
一個人撞進陌生的人群、陌生的地方裏，産生不安感也是正常的，而且他還是弱小的小羊崽，睡不着覺也再正常不過。
她從床中央挪到床邊，在床邊櫃子裏翻找着什麽，一本厚重的畫冊被她雙手捧了出來。
她拍了拍身邊的床褥，示意小羊崽坐過來。
小羊崽的臉上一副意想不到的神情，帶着些驚訝和躊躇，最後還是乖乖地坐了在她指示的地方。
她将一個枕頭塞到他懷裏，差不多有他一半身形的枕頭讓他身體往後仰了仰，他整個人仿佛埋入一團軟綿之中。
枕頭邊沒有被遮埋的瞳孔瞪得圓圓的，手臂、臉頰接觸到的觸感……不是冷硬、粗砺，軟軟綿柔得讓人容易沉淪，心裏緊繃的情緒也容易放松下來。
書頁翻動聲細碎地響起，旁邊的小女孩将畫冊翻開，她亞麻金色的頭發變得有些燥亂，但是看起來很是軟綿，是一樣的軟綿，她口裏讀着故事的聲音也是同樣的軟綿。
這種感覺從沒有嘗試過，以往的硬冷粗糙與現在強烈區別着，他無意識地收緊抱着枕頭的手，瞳孔如同餍足般聚焦半眯起。
“……初始的勇者尋找到龍穴，勇者用劍将惡龍砍殺，得到龍珍貴的銀色寶物……”
故事似乎讀完了，他耳邊傳來她的聲音，“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呢？”
他眸光閃動，往暗處偏了偏腦袋。
他不知道，有人叫他半獸人，有人叫他雜種，黑發，不祥……因為他——
“沒有名字。”小羊崽不知道是不是已經變得困倦，還是因為情緒低落，眼皮逐漸垂下。
聽到出乎預料的回答，莉希有些震驚，沒有名字意味着從出生開始一直是一個人，沒有陪伴和珍視他、為他取名的人。
無法想象作為黑山羊半獸人的他經歷過什麽。
暖色的燈光明滅，此時床上并排坐着的小身影顯得無比安靜。
“洛德。”
小女孩的聲音又一次打破冰冷的寧靜，他轉回頭，黑發間的琥珀色逐漸擴張。
那裏充斥着疑惑，思索，不可置信，種種情緒混雜，最後卻落入閃亮的星光。
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莉希才反應過來。
明明在想着小羊崽沒有名字的原因，自然地思維散發着他該适合什麽樣的名字——黑發，琥珀色的瞳孔，黑山羊，擁有悲慘的童年。
有什麽從腦海裏一晃而過，嘴巴不自覺地說了出來。
此時的莉希真想捂住嘴巴，她沒有去看小羊崽現在是什麽表情，支支吾吾地解釋着：“我覺得……‘洛德’很适合你……”
身邊的傳來一句極輕極低的聲音，緩慢地重複着那兩個字。
“……洛……德。”仿佛在模仿着她的發音，仿佛在慢慢地将它留在腦海深處。
莉希轉眼望去，身旁的小羊崽已經将腦袋埋進枕頭，枕頭已經被他絞成團，他只露出半截眼睛，直直地望着底下的床褥。
他注意到她的視線，歪了歪腦袋，眼角微彎，仿佛那裏滿含着笑意，他張開口似乎想再次重複着他的名字。
一陣煞白刺眼地照亮房間，天空中的閃電再次震懾大地地落下。
轟隆的雷聲完全掩蓋了他口中的聲音。
……
“森林裏魔女撿到一個小孩……”莉希看了一眼身旁已經進入夢鄉的小羊崽，她困倦的眼皮也在一眨一眨地打着架，連畫冊也沒顧得上合上就癱軟了身體。
已是半夜，對于這個小身板的身體來說，這已經是極限了，她望着眼前緊閉眼簾的小羊崽，逐漸陷入沉沉的睡眠。
夜，寂靜無聲，仿佛一只凝聚黑暗的怪物吞噬了所有的聲響。
黑暗裏，一雙琥珀色的眼睛睜開，泛着的幽光閃爍，野獸般瞪圓的瞳孔盯着熟睡的小女孩，如同盯着渴望的獵物。
她絲毫沒有察覺到無聲無息逐漸靠近的危險，她那細嫩的脖子好像能輕易折斷。
他伸出手，逐漸靠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