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世事無常
世事無常
她的父親寧振成不僅是一個學富五車的優秀教師,還有一副嫉惡如仇的熱心腸。
在執教莊城中學期間,他曾是高中某班班主任。
那一年,他所執教的班裏有位女學生突然腹部劇痛,送到醫院後診斷為子宮輸卵管先天性疾病,醫生确診後決定切除其中一邊的輸卵管,但不知為何在手術的過程中,醫生誤把動脈血管當作原本要捆紮輸卵管的給捆紮了,手術當晚,女學生仍然腹痛不止,其家屬不斷要求醫生進行檢查,但當晚只有一名剛剛調入該醫院的值班醫生在場,女孩的主管醫生卻一直在家用電話指示值班醫生進行處理,而且一直沒有發現問題的根本原因。等到後來女學生由于全身血液循環不通導致失血昏迷後,主管醫生才匆匆從家裏直到醫院,剖腹檢查出根本原因時女學生已經氣若游絲,雖經搶救,但最終還是回天乏術,死時年僅十六歲。
本來此事明擺着是醫療事故,按相關規定醫院,女孩的主管醫生是要負全部責任的,而且要對死者家屬進行相當的經濟賠償。但不知那名主管醫生有什麽天大的背景,并在醫院的包庇下在醫療記錄上動了手腳,最後得出了醫療意外事故的結論,說是在手術過程中由于發生了并發症才導致女學生死亡的。
醫院自從發生此事後,便将那女學生的屍體嚴密保管了起來,即使是其親生父母也不準前去探視,更不說其它的媒體。更讓人發指的是,由于死者的父母均來自農村,醫院的人居然對兩位老人父母稱是由于死者生前私生活不檢點才會患此病雲雲,并勸他們在把自己女兒的醜事鬧大之前草草了事。
那死者的父母原本是極本份的農村人,何曾見過這種場面,再加上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痛欲絕,于是便稀裏糊塗地在文件上簽了字,醫院草草賠了三萬元便把老人打發回了家。
寧振成知道此事的來攏去脈之後,拍案而起,力勸死者的父母重新追究此事,并通過以前同學的關系,避開了莊城的各種人際關系,将此事的前前後後報諸于外界媒體。
最終,女學生的死因總真相大白,其父母也得到了相當的賠償。
因為此事,寧振成當時在莊城也算是名噪一時,但最終并沒有應了好人有好報那句話。
那名肇事的醫生與當地政府有相當的背景及淵源,而且當時的醫院也因在此事上的徇私舞弊做法,其聲譽及業務都受到了嚴重影響,于是有好事者開始對寧振成進行惡意報複。先是通過學校領導的關系,對他的工作進行多次否定甚至歪曲,到後來更是惡意诽謗他與死去的女學生有不正當關系,所以才會如此地為女學生的事落力幫忙等等。
寧振成一生正直,為女學生雪冤一事對他來說原本是仗義之舉,何曾想到會落得如此下場。再加上後來謠言甚嚣,學校迫于壓力也給寧曉葦母親韋書玉的工作進行了諸多刁難。
寧振成與韋書玉當年原本是莊城高中高薪聘來的特級教師,想當年帶着女兒來到莊城中學時是何等風光,哪裏會料到會有後面的事情發生。韋書玉曾力勸寧振成索性離開莊城,遠離這個是非之地,但寧振成多少有些書生氣,總認為如果就此離開反而是成全了別人的謠言,最終難免會把自己的離去說成心虛而逃。而且,他總想着自己一生清白,謠言總會止于智者,自己也會有守得雲開見日出之日。
韋書玉明知自己的丈夫絕非風流之人,但工作上的諸事不順再加上別人的背後議論,對寧振成難免頗有怨言。日子一久,兩人争吵不斷,夫妻感情日益淡薄。
終于有一天,寧振成又與妻子大吵,不想卻引發了的潛在的嚴重心髒病,送進醫院的當晚便下了病危通知書。
寧曉葦一得知父親病發後便立即從學校趕回家,與母親一起為父親的病奔波。在醫生建議進行心髒搭橋手術,盡管手術費之巨是讓她倒吸了一口冷氣,但仍與母親東家借西家湊,總算是在短時間內湊足了的錢。但讓她和母親始料未及的是,術後,父親只勉強支持了一個多月,最終含着一口怨氣撒手人寰。
Advertisement
這個結果讓母女二人欲哭無淚,前前後後花了将近二十幾萬,幾乎向家裏的三親六戚都伸手借了錢,但最終不僅沒能挽留住父親的生命,還背上了沉重的經濟壓力。尤其是寧曉葦的母親,自從丈夫故去後,便終日寡寡郁歡,從最初的無心上課到後面根本沒有辦法走上講堂,最後寧曉葦不得不幫母親辦了提前病退,并請假在家照顧了母親一個多月。
終有一天,她從日漸沉默的母親臉上醒悟到,莊城在母親心裏不過是個傷心地,既是傷心地何必久留,于是咬咬牙狠下了心把莊城的房子低價賣了出去,然後未與莊城的任何人打招呼,便與母親一起返回了從前在西南的老家。
在重返故裏的火車上,寧曉葦捧着父親的骨灰盒,看着神情呆滞的母親,心裏面異常酸楚。想當年,舉家遷到莊城時是帶着何等喜悅而驕傲的心情,如今父親含恨冤死在莊城,母親又是如此,雖說還算不上是家破人亡,但人生失意大概也莫過于此。
自那以後,寧曉葦便與莊城中學的同學徹底地斷絕了聯系。
父親的死,讓原本不谙世事的寧曉葦忽然間對人生産生了絕望的悲哀。從那個女學生的死,再到父親的英年猝死,她在短短的幾個月裏看盡了人世間的各種人情冷暖。
莊城中學的領導層以及教職員工,從父親最初為女學生仗義執言,到後面遭遇誣陷後的冷漠,再到父親的故去,許多人的臉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尤其是在父親離世後他們很快地從原先的诋毀轉成了憐憫,甚至還有幾個人站出來說要力挺他的清白雲雲。
可她的父親已經不在了,他在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過一句公道的話。雖然從來沒有聽父親講過,但在最後的那些日子裏,從父親偶而長而深的嘆息聲裏,她知道被人陷害壓迫的痛苦只是父親心結的一部分,周圍同事的冷漠與落井下石可能更讓父親心寒。
也就是在那時,寧曉葦學會了一件事——不管心裏有多苦,臉上也要微笑。
世事無常人情冷暖不過八個字,可真正懂得它的人,往往都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及至離開,寧曉葦坐在火車上看着窗外倒退而逝的風景,想了很多。
莊城的那幾年,對她來說不過是人生的一段短短的記憶,如果可以,寧曉葦寧可自己從來不曾來過這個地方。
在故居安定下來之後,寧曉葦把母親托付給了居住在附近的伯父,忍着心裏的巨痛失魂落魄地返回學校,匆匆完成了最後的學業。然後便不假思索地來到了H市,H市是中國經濟發展最迅速的幾個城市之一,機會确實非常多,而寧曉葦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拼命地賺錢拼命地還債。
當然,這些事,都是裴書南所不知道的。中學畢業考入北京之後,他的姐姐也在北京成家立業,随後便舉家遷到北京。等到裴書南大學畢業後,其姐與姐夫又雙雙移民至加拿大,他與母親也一起去了加拿大。對于莊城發生的諸多事情,他所知甚少。
其實從大一那年寒假與曉葦一別之後,他一直留意着她的消息,但到大四之後,以前的許多同學似乎都失去了與她的聯絡,問起她的情況時總是一片茫然。以至于在後來的幾年裏,裴書南甚至開始懷疑,那個不時在自己的夢裏的出現的女孩是否真實地在自己的生活裏出現過,是不是自己癔想出來的一個幻象?
裴書南開着車,心裏有些亂,記得有本書裏這麽說過,人生就是一個圓圈,人就在其中不斷地兜圈子。現在看來,果真如此,他在幾乎以為再也不會見到她的時候,她卻突然地出現了。
“那你現在一定賺了不少錢吧?”裴書南想了想,換了一個輕松的話題。
寧曉葦笑了笑,說:“還好吧,一般一般……”,聲音裏有一絲飄浮。
大學畢業之後,她便應聘在一家臺資企業裏做事,因為臺企開出的工資是她就應聘公司裏最高的。
別人是饑不擇食,她是窮不擇職,從知道了工資之後二話沒講便答應了。第二天就開始上班,全世界的資本家都不是善人,什麽叫起得比雞還要早,做得比牛還要累,在那兩年裏她深有體會。
但最讓她受不了的并不是工作的辛苦,而是那個臺灣老板的騷擾。
寧曉葦一進那家公司,便毫無懸念地成為該公司最年輕的女職員。二十一歲,在那個臺灣老板看來,那是嫩得可以掐出水來的年紀。打從看見寧曉葦的第一天開始,便開始了孜孜不倦的追求,當然,明為追求,實則是不折不扣的騷擾。但是,為了那份不菲的工資,寧曉葦不得不學會委曲求全強忍厭惡地應酬男人。臺灣老板不止一次地向她抛出橄榄枝,她一直沒放在心上。
直到有一天,接到遠方伯父打來的電話,說她母親精神狀況不太好。寧曉葦匆匆趕回家,卻發現自己的母親似乎已經完全記不得自己,對她不聞不問,問起話來也常常是所答非問,她覺得情況有些不對勁,于是把母親送至醫院。
醫生的一席話,讓她大驚失色。
韋書玉患上的是老年抑郁症中較嚴重的晚發抑郁,預後明顯不良,稍微不注意極有可能惡化成老年癡呆症,治療過程緩慢而且容易複發。寧曉葦不得不聽從醫生的勸告,讓母親入院治療,并專門請人來照顧母親,那時寧曉葦剛剛工作一年多,才剛剛把家裏的欠債還得差不多,正考慮換個工作喘口氣,但偏偏又遇到母親的事,寧曉葦不得不又匆匆返回H市,繼續忍氣吞聲地在臺灣老板的手下掙紮着。
那臺灣老板是個精明人,從寧曉葦的同事處打探出她的難處,便給她許下了承諾,只要她肯跟着他,他絕對可以保她及她家人下半生衣食無憂,并應承了可以先支付的金額,那是她長這麽大以來從來沒有想到過的數目。那幾天,寧曉葦無疑是動搖的,如果生活沒有發生這麽大的變化,如果愛她疼她的父母依然健康快樂如初,寧曉葦可以不皺一下眉頭地拒絕這樣的誘惑。但是,那個時候的寧曉葦,已經是精疲力竭捉襟見肘,再加上要支付母親的治療費及護理費,她幾乎已經喪失了拒絕的能力和資格。
但最終她還是沒有答應那個臺灣人,那個人身上的味道讓她既反感又惡心,她實在沒有辦法想象自己如何與這樣一個站起來幾乎看不到自己腳尖的男人相依相偎。
于是,她最終選擇了辭職。
“你會後悔的!”這是那個臺灣老板給她的最後一句話。
寧曉葦聽了,只是苦笑。我這一輩子,後悔的事情多了去了,也不多這一件。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