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目光所及, 被翠綠擠滿。
高樹矮草,灌木藤蔓。
恒乞兒身邊是芭蕉,腳下是嫩草, 身後長着山蘇, 前方是不知名的大樹, 樹上挂滿了綠藤。
空氣中充滿了草木的陰涼水汽,不知何處傳來鳥啼蟲鳴。
這裏的草木比鳥蟲更具鮮活,它們仿佛是活着的,正在淺淺地呼吸。
一吸, 便納走日光熱氣;一呼, 便噴吐出清新的水汽。
從肅殺的冬景驀地來到這裏,恒乞兒只覺得自己的眼睛都被綠痛了。
“這是木宿真人以南方密林為型建造的一方天地。”山長的聲音從後面悠悠傳來,“其間的花草樹木本都生長在南方。”
裴玉門是北方的門派,契地所收也都是北方的孩子,這裏的植被又大又翠, 水靈靈涼清清,是他們從未見過的光景。
有孩子問:“南方的冬天還這麽綠嗎?”
“不錯, ”山長捋着胡須, “南方冬日亦是草木茂密, 綠葉常在。”
孩子哇的出聲, 想象不出綠色的冬天是什麽模樣。
山長提步上前, 走到了孩子們的前頭,“跟我來。”
孩子們的腳步緊跟着他, 眼睛卻到處轉。
“我原以為停雲峰已是草木仙境……”藍瑚轉了半圈,驚嘆着笑道, “停雲峰被師姐照料地井然有序,可這裏草木雜而不亂, 密而不緊,真是天然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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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楟楓也是懂美的大家公子,可他是風靈根,不比身為水木靈根的藍瑚更有感觸。
“阿嚏——”此時此刻,停雲峰上修剪盆栽的紗羊打了個噴嚏。
她左右扭頭,目光定格在了躺在屋口搖椅上的司樾,“你剛剛是不是在心裏罵我了!”
“怎麽随口誣賴人。”司樾半眯着眼睛曬太陽,“指元由口口裙幺污兒二漆霧二八一收集你自己太聒噪,必是從前的那些蜻蜓或是這山上的蟲子在罵你。”
“才不會!”紗羊回過身,繼續修理她的小松樹,“今天難得聽不見鑼鼓聲了。藍瑚倒比我想得還要認真,居然真的天天拍着那對舊钹。”
她一邊修,一邊對司樾閑話道,“那三件樂器也是交上了好運,我那天看見,舞獅的班主是從好舊的破箱子裏扯出來的,那箱子上的灰都能寫字了,也不知多久沒有人碰。挪箱子的時候,還跑過去一只老鼠。
“現在它們被藍瑚拿着帕子擦了,上面的紅綢又被紫竹洗了,日日放在兩個姑娘的閨房,沐着熏香,看着美人,聽着道法,時間久了,怕是要成精哩。”
司樾哼笑一聲,“你真是天界待久了,不谙世事,要是這麽容易成精,那世上全都是妖精了。”
“嗯?”紗羊回頭,不解其意。
“小世界哪有那麽多的靈氣,只有仙神佛祖旁邊的器物才有這等境遇。”
“可藍瑚是第一仙子,日後修為也不低呢。”
司樾笑道,“遠着呢,遠着呢。”
她在搖椅上伸了個懶腰,“清靜,真清靜,我要好好睡一覺,天塌下來再叫我。”
“天塌下來了,叫你有什麽用。”紗羊睨了她一眼,“叫你起來落井下石麽。”
司樾沒有理她,一仰頭,閉着眼睡了過去。
紗羊便回過身,繼續自己手上的活計。
她擡起頭,看了看。
陽光和煦,萬籁俱寂。
這些日子雖然吵,卻熱鬧歡喜。
因為舞獅一事,幾個孩子天天玩在一起。
紗羊想,這樣,小魔頭也算是和寧楟楓藍瑚成為朋友了……姑且算是朋友?
恒乞兒沉默少言,看不出他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平日裏從沒見他和誰主動交談。
他還是冷淡,但寧楟楓顯然已經把恒乞兒當做了朋友。
紗羊不禁擔憂,若是小魔頭還像上一世那樣,擄走藍瑚、殺了寧楟楓,那寧楟楓和藍瑚該有多難過……
她心裏祈禱,希望這一世的小魔頭能看在兒時的情分上,對兩人手下留情,放他們生路。
另一邊的鴻蒙玄域中,山長已經帶着孩子們走了一個半時辰,孩子們再是興奮,也有些累了。
“前面的林中長有果實,你們可以采來充饑。”山長合掌,“不可貪多浪費。五人一組,結伴而行,一個時辰後回來此處,有事立刻喚我。”
他知道孩子們不想被一直拘着,便留了一個時辰讓他們自由行走。
鴻蒙玄域不算太大,裏面也無妖邪,只有幾頭溫馴的凡獸。
那些虎豹本性兇殘,但千年來太多裴玉門弟子進來參觀,它們一旦傷人便會被打回去,久而久之,也不敢再招惹人類了。
以防萬一,山長還給每個孩子們發了一個香囊,裏面塞有符箓,即可驅趕蟲蛇,也能抵擋野獸的攻擊。
這裏也沒有湖泊河流、高山懸崖,總之是個安全的去處。
孩子們早已摩拳擦掌,山長一松口,他們便往外跑去。
甲堂十人,分為兩組就是五人一隊。
寧楟楓、恒乞兒、藍瑚、淩五、紫竹自然一道行走。
這一片林子結了各式果子,幾人如出籠的小雞,看這個新奇,看那個也新奇。
“這是……香蕉?”紫竹站在樹下往上望,“小姐,我們采香蕉來吃吧!”
“還真是香蕉。”藍瑚仰頭望去,“可這麽高,怎麽夠得着呢。”
寧楟楓和淩五也在樹下望着,“這樹也沒有枝杈,又太軟,不能攀爬……我們尚不能禦劍,還是算了吧。”
恒乞兒也擡頭望着。
他從衣襟裏取出一個彈弓,這是他來裴莘院後做的。
當時帶來的菜刀丢了,他就去撿石子防身,之後便又做了這個。
“呀,還是恒大有準備。”幾人回頭,注意到他的動作,紛紛讓開,給他施展的空間。
“要黃的。”怕他沒吃過,不知道好壞,紫竹在一旁提醒。
恒乞兒拉開彈弓,瞄準了墜着香蕉的那一根樹莖。
普通的石子很難将其穿透,他靜下心,将全身的氣注入石子,其後手指一松,那被蘊含了練氣力量的石子飛出丈高,一瞬間便将樹莖穿透!
“下來了下來了!”紫竹拍着手高興地叫了兩聲,和淩五一同去撿。
比人頭高的一串香蕉落在地上,他們抱回來,那上面足足有四五十支。
“這麽多我們怎麽吃的完呢。”藍瑚遲疑道,“山長才囑咐了不能多拿。”
寧楟楓道,“裝在儲物器裏帶走,回去慢慢吃。”
“好。”藍瑚颔首,對着恒乞兒笑道,“是你‘獵’來的,東家先請。”
恒乞兒收起彈弓,上前掰了兩支。
他從沒吃過香蕉,盯着看了一會兒後,低頭就咬。
“诶诶!”寧楟楓緊忙把他攔下,“這可不能帶皮咬,你看,得這樣剝開。”
他把黃皮剝開,露出裏面潔白可愛的肉來,恒乞兒愣了愣,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
他再張口咬去,一瞬間睜大了眼睛。
“如何?”寧楟楓問,“甜嗎?”
恒乞兒一邊嚼着一邊點頭,這哪裏是水果,簡直是糕點!
這天地真妙不可言,竟還能孕育出如此美味。
其餘幾人也分吃了香蕉,又把剩下的交由紫竹保管。
他們繼續往前走去,這一路采果閑談,煞是有趣。
“今日才知何謂道法自然,又知為何修道需要辟谷。”寧楟楓一邊啃着從未見過的水果,一邊感嘆道,“身在自然,自然有道。那些擱滿油鹽醬醋的俗食,再是精巧,又哪裏比得上這天生地養的精華可口。”
“主人,您也就是現在一說。”淩五戳穿他,“等吃上半年的果子,您怕就得去想擱滿油鹽醬醋的俗食了。”
藍瑚和紫竹笑了起來。
“诶,你們看!”她忽然停下,掩着唇小聲地指向了遠處。
幾人順着她的手指望去,就見碧綠的藤蔓上爬了一只細小的青蛇,若不是藍瑚指出,他們根本注意不到。
那青蛇的不遠處是一只毛蟲,蛇正僵在藤上,盯着毛蟲,顯然是要捕食。
幾人身上戴有驅蛇防蟲的香囊,倒不害怕,但見了這景,不免慢下了呼吸,生怕驚擾了一方。
“那毛蟲真是可憐……”紫竹在一旁小聲道,“不如把蛇趕走吧?”
“不知常,妄作,兇。”藍瑚小聲地對她說,“那毛蟲吃了葉子,葉子未嘗不可憐?吃不到毛蟲,餓死的蛇又未嘗不可憐?”
紫竹懵懂地點點頭。
寧楟楓亦是點頭,贊成藍瑚,“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啊。”[1]
“主人別背書了,您看!”
那蛇微擡起頭,猛地向前一串,一口咬住了大半截毛蟲。
毛蟲拼命扭身,把細細的小蛇搖得晃蕩起來。
蟲和長蟲鬥在一起,一個死命掙紮,一個死咬不放,過了片刻,蛇毒發作,那蟲子慢慢不動了。
小蛇仰頭,一點點把它吞下肚,随後慢慢爬走了。
幾人看了一場蟲蟲鬥,噓聲抹汗,不知為何,仿佛自己也經歷了一場搏鬥似的。
他們繼續往前走,被各種植物鳥蟲吸引。
一晃多時,正覺得該回去時,眼前出現了一片竹林。
“呀,好大的竹林!”紫竹拍手,“吃了那麽多果子,嘴裏甜瑟瑟的,不如就在這裏歇息,拔些筍來煮湯喝。”
“這個好!”寧楟楓點頭。
藍瑚笑吟吟地睨着她,“你也真是不忌諱,不怕當一回曹孟德麽。”
“這又不是紫竹,我怕什麽。”紫竹笑道,繼而偏頭,“這是什麽竹子?”
藍瑚上前,扶着竹竿繞了一圈,“這是羅漢竹,只是我還從沒見過這麽粗的羅漢竹。”
普通的羅漢竹只有嬰兒小臂粗細,可這裏的足有成年男子腕粗。
兩邊密竹不見邊際,竹子極密,許多地方不容下腳,獨中間有一條窄道可容人行走。
寧楟楓見那路濕滑逼仄,不容易走,便道,“藍瑚,你和紫竹去找地方架鍋生火,淩五,你陪着她們。我和恒大去采竹筍,一會兒再碰頭。”
藍瑚有些遲疑,寧楟楓下巴指了指那小道,對她說,“這路不好走,枝杈又雜,你和紫竹去了,仔細劃破裙子。”
藍瑚聞言,便颔首同意了,“你們也小心點,別摔着了。”
“嗯。”寧楟楓又叮囑淩五道,“保護好她們。”
“放心吧主人。”
幾人便分頭行動,藍瑚帶着兩人去了別處找地方架鍋。
這裏植物茂密,又無空地,他們便去遠處尋找合适的地方。
剩下寧楟楓和恒乞兒沿着那條小道往竹林深處走去。
這片竹林不知生長了多少時間,竹子高聳入雲,粗壯繁密,縱看見了筍,也被竹子擋住,很難過去。
寧楟楓一邊走一邊低頭尋找,他手裏提着一只籃子,找了半日才裝了三五根筍,口中道,“早知道這路這麽難走,就不該貪嘴來。”
他又扭頭望向身後,兩人走了不少的路,現在已看不見來時的路口。
“幾時了?”他問。
恒乞兒搖頭,這茂密的竹葉把太陽都遮住了,看不見天色。
“我們出來也好一會兒了,會不會已經到了回去的時候?”
恒乞兒想了想,“應當還有兩刻鐘。”
聽了這話,寧楟楓停了腳步,“只有兩刻了?那我們還是回去吧。”
恒乞兒不反對。
兩人轉身,正要折返,恒乞兒倏地停了下來。
“怎麽了?”寧楟楓在他身後問,“為什麽不走?”
恒乞兒擡着頭,望了望四周,他似乎聽到了什麽動靜。
他正要詢問寧楟楓有沒有聽見,那聲音忽地響了起來。
一道無端的狂風卷來,四周竹葉沙沙作響,竹竿都彎折了下來。
兩人回頭,那狂風愈盛,下一刻,恒乞兒沒來由地心髒一縮,大喊:“蹲下!”
他自己先蹲了下來,寧楟楓緊接其後,兩人蹲在地上,自覺頭上飛過去什麽東西,呼吸之間,待他們擡頭時,四周的羅漢竹赫然斷開,往兩邊倒下。
一陣灰色的厲風從他們頭頂飛過,風如鐮刀割麥般,将數百根竹子齊齊斬斷!
那遮天蔽日的竹子紛紛倒下,露出了被陰雲覆蓋的天穹。
兩個孩子頓時臉色煞白,他們躲在殘餘的竹根間,不知發生了什麽。
吼——!
霍然間,一聲暴戾的獸吼響起。
他們驚恐地騁目望去。
見百丈外有一龐然大物,端的是野豬的模樣,卻比普通的野豬要大上三五倍,嘴前頂着一對鐮刀般的獠牙,光是那獠牙就有人臂長短。
不僅如此,那野豬身上散發着黑色的詭煙,一眼望去便是邪氣沖天。
它正在煩躁地刨土,一邊刨一邊又發出了一聲恐怖的吼叫。
那根本不是豬的叫聲,比虎嘯還要可怖。
寧楟楓驚恐地和恒乞兒對視。
那是什麽東西!不是說這裏只有幾頭溫順的凡獸麽,怎麽出來個渾身冒黑氣的邪物!
恒乞兒哪裏知道。他趴了下來,秉着呼吸,躲在竹根間,小心翼翼地往前爬。
管它是什麽東西,為今之計,脫身要緊!
見他這般,寧楟楓也學着他的模樣,蹑手蹑腳地往前爬。
可這地上都是竹葉,他們一動,難免發出聲響。
這聲音本不大,那妖獸離他們也還遠,但恒乞兒随即後背一顫,只覺得毛骨悚然,如芒在背。
他瞳孔放大了兩分,呼吸都亂了,腦子裏一片空白。
短短幾息後,随着一聲暴怒的獸吼,恒乞兒猛地起身,站在裸露的竹根間,拼了命地往前跑。
寧楟楓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突然起身。
他一回頭,赫然看見那龐大的妖獸瞪着一雙通紅如血的眼睛朝他們這邊奔來。
那笨重的身體每一次邁步都震得土地發顫。
豬鼻噴吐着臭氣,銅頭把密密麻麻的斷竹撞開,鐵蹄踩在上面,一落便踩斷一片竹。
一 雙血色的眼睛正盯着兩人,寧楟楓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待一回神,他連滾帶爬地起身,使出了吃奶的力氣,跟在恒乞兒後買不管不顧地往前跑。
兩人跑出了一段路後,不僅沒有甩掉妖獸,反而距離愈小。
恒乞兒大睜着眼睛,放聲大喊,“山長——山長——”
寧楟楓被他點醒,一邊跑一邊喊,“山長——山長!”
山長還沒來,那妖獸卻要來了。
兩人不敢扭頭,只覺得灼熱的呼吸噴在了後背,火燒一樣灼痛。
腳下只有這麽一條窄窄直徑,他們是想跑也跑不快、跑不好。
寧楟楓臉色發白,已有些呼吸不上,恒乞兒比他冷靜些,可也是六神無主。
他想要繞開野豬,卻又沒有其他的路,這麽直來直往的一條道,他們速度比妖獸慢,早晚是要被追上的。
電光火石之間,恒乞兒的腳自發動了起來,他忽地縱身一躍,踩上了旁邊斷裂的竹子。
那竹子被野豬的妖風斬斷,露出兩寸多長的截面。
他踩着那竹子的斷面,在斷開的竹子上連跳數次,往別處跑去了。
寧楟楓已經沒了思緒,只顧着跟着恒乞兒,恒乞兒跳上了竹子,他也跟着跳了上去。
那竹子的截面比兩人的腳掌稍窄,但他們踩在上面,不知為何十分穩當,又十分熟稔。
恒乞兒跳出幾丈後,驀地一愣。
他明白了自己的身體為何會做出這樣的反應——
這片竹林、這些齊齊斷開的竹子,不正是稍小一些的梅花樁麽!
他的腦子轉不動了,可長滿過血泡的腳卻是記憶到了骨子裏,替他做出了反應。
見那妖獸又朝他們沖來,恒乞兒急忙回頭,對着屁股後的寧楟楓喊,“分開!分開!”
寧楟楓一頓,愣愣地點頭,什麽也顧不上了,只下意識聽着恒乞兒的話,和他分開。
兩人分頭在這片偌大的竹林上不停跳躍。
那妖獸停了下來,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後一掉頭,沖着塊頭比較大的寧楟楓追去了。
恒乞兒這才得以停下,稍歇一口氣。
他站在竹上喘着粗氣,看了看被妖獸追的寧楟楓,又看了看遠處的安全去處。
走……還是留。
想起寧楟楓借給他的書,淩五送他的發繩。
恒乞兒一咬牙,于竹上立穩不動。
他從懷中拿出彈弓、取出石子,靈氣裹于石子上,對着野豬屁股拉開了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