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小姐,您方才為何要那樣說……”
進了宿舍後,紫竹關上門,給藍瑚更衣,“寧公子走時似乎很傷心。”
藍瑚伸着雙臂,微擡起下巴,由着紫竹動作。
“我怎麽了,難道我篡改了真人的話,或是騙了他什麽?”
紫竹抿了抿唇,司樾真人的确是說了希望寧公子去排名更高的宗門,但這話不只是針對寧公子一人,也包括小姐。
她實在不明白,小姐和公子是門當戶對的青梅竹馬,平日裏對他那麽上心,為何故意說成那樣傷寧公子的心?
藍瑚坐上了炕床,讓紫竹跪下伺候脫鞋,一面道,“傻丫頭,你不懂,楟楓哥哥生性要強,聽了那話,只會更加用勁兒。”
紫竹一愣,恍然大悟,“原來小姐是在推他。”
但她總還是覺得自寧公子輸了挑戰後,小姐便有些異常。
方才和司樾真人的對話字字句句也都不太尋常。
別的紫竹說不上,但小姐明明是為了寧公子才來裴玉門的,此前對司樾真人一直不感興趣,怎麽剛才卻只問司樾能不能收她為徒……
藍瑚跪坐到了炕桌邊,紫竹便取來了琴,放到桌上。
每天下學後,小姐都要練琴兩個時辰,這是定死的規矩。
“今天先不練了,”然而今天,藍瑚卻道,“你把仙器譜拿來,我要看看。”
紫竹一驚,“小姐是打算聽司樾真人的話,放棄修音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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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瑚三歲開始學琴,四年裏每天三個時辰的練習,風雨無阻,怎麽能因為別人随口一句話就放棄?
藍瑚道,“談不上放棄,只是看看而已。”
司樾真人性格豪邁、放蕩不羁,從衣着打扮和她待在裴玉門二十年的情況來看,她該是安貧樂道的。
方才她對左一個“公子”右一個“小姐”,言辭中充滿了對貴族的譏諷輕蔑。
藍瑚揣測,在司樾眼裏,自己和寧楟楓大概沒什麽兩樣,唯一的區別就在于她和真人的故友有幾分相像。
她要抓住這一點相似。
藍瑚翻着紫竹遞來的仙器百選,一邊凝神想着事。
今日和司樾真人相遇實乃緣分。
起初她是抱着機會難得、聊上幾句也無妨的想法過去的,順便可以問問寧楟楓的事。
聊天之中,她百般小心,可司樾看着自己的眼神卻總帶兩分玩味,仿佛看穿了自己一切的小心思。
藍瑚看不透她。
她幾番示好,當司樾說出自己像她昔日故友的時候,立即追咬了上去。
不管司樾是沽名釣譽的廢物還是難得一見的寶物,都等她先拿到手、細細查看了再說。
藍瑚不後悔自己的做法。
司樾出水後,周遭的那股氣勢絕非常人。
那抹深邃的危險感至今還纏繞藍瑚心間,讓她心有餘悸又亢奮不已。
寧楟楓不過失敗了一次就喜怒易于言表,本以為他是個清貴君子,沒想到就這點涵養。
這倒不是最要緊的,最讓藍瑚心寒的是,她好言寬慰寧楟楓、自降身份地幫他去和人對嘴,他卻當衆把她甩下,讓她獨自承受閑言緋語的難堪。
藍瑚不禁擔憂,她要找的夫君必是能同舟共濟、相互扶持者。
今日寧楟楓在衆人面前抛下她,明日會不會在秘境裏、在妖魔前把她抛下?
自然,這想法是有些過了。
但寧楟楓最近的表現雖談不上令人失望,也讓藍瑚有些踟蹰,想再觀望觀望。
她此番激他一激,若他還是無法入司樾真人的眼,那她也不得不另做打算。
來裴玉門一遭,不能空手而歸。
未婚夫和師父,兩個裏面她總得得到一個才不枉來此一遭……
月光皎皎,藍瑚和司樾相遇的同時,恒乞兒正在山長院子裏罰站。
他一離開小院就被山長抓走,關在房裏好好盤問了一番。
“恒大,你可知你犯了什麽錯?”
恒乞兒立即低頭,兩只手輪流抹嘴巴上的油水,露出警惕又驚慌的神情。
“……廚房一事,我暫不和你計較。”吃雞不是山長的要說的重點,他手中戒尺一敲,“我來問你,下午為什麽不來上學!”
恒乞兒抹嘴的手一停,眼中的神色從茫然再到驚愕。
他這才想起來,自己是要上學的。
這表情看得山長火冒三丈,他擡起戒尺,“把手伸出來!”
恒乞兒伸出了手,他從前躲過,山長和他說,再躲就讓他滾下山。
他乖乖挨過後,發現那戒尺也不算痛,就随山長打去了。
啪啪啪三聲,山長收了戒尺,冷聲道,“念在司樾真人的面上,今只略施小懲。事不過三,下次再有擅離之事,定嚴懲不貸!”
上一次擅自離開,恒乞兒被關了一天,罰了三餐,今天只挨了三尺。
恒乞兒恍然大悟,原來跟在司樾身邊确有莫大的好處!
“我且問你,”山長教訓完後,又道,“司樾真人今日都教了你什麽?”
聽說司樾脾氣古怪,山長下了學便埋伏在了院口,就等着恒乞兒出來。
他怕恒乞兒得罪了司樾,自己好去打圓場;也怕司樾教了什麽是恒乞兒理解不了的,好幫着分析解惑。
恒乞兒回想了一下,對山長道,“燒雞,燒雞,師父吃。”
“還有呢?”
“偷……”恒乞兒說:“讓我…偷雞。”
山長眉頭一皺,“胡說!這是在考驗你呢!”
“哦。”
“還有呢?”
恒乞兒餘光瞟向自己的手,接着搖頭,“沒。”
山長不信,“真人就把你叫過去烤了只雞?”
恒乞兒又是搖頭,“我去。”是他自己去的,不是司樾叫的他。
山長捋了捋胡須,思忖了一會兒,沉聲道,“真人這是在考驗你的韌性和誠心。”
“恒大,日後不管真人要你做什麽,你只管做便是,不要急于和她親近。戒驕戒躁——這是真人給你的第一道坎,守得雲開才得見月明,你只靜下心來,早晚有她認你的一天。”
這裏有八成的詞語是恒乞兒聽不懂的,只聽懂了“真人要你做什麽,你只管做”一句。
好在中心意思領悟到位了,他應道,“哦。”
從山長院裏出來,恒乞兒看着自己的手掌,有一件事他沒有告訴山長。
今天,他手裏冒出了火星。
那顆火星使恒乞兒那旱災災星的名號愈添赤紅,成了無可辯駁的鐵證。
雖然司樾沒有說什麽,但出于謹慎,恒乞兒還是沒有告訴山長,他不願洩露自己災星的實情。
恒乞兒回屋時正好和藍瑚分別的寧楟楓遇上。
寧楟楓向來把恒乞兒當空氣,即便恒乞兒成了司樾的徒弟,在寧楟楓眼中也只是變成了一團可恨的空氣。
恒乞兒也向來和他沒什麽話說——他和任何人都沒什麽話可說。
兩人各行各道,但這一次,寧楟楓叫住了恒乞兒,“你,站站。”
藍瑚從司樾那兒帶來的話,讓寧楟楓涔涔然煩悶不已。
這關頭正好碰上了恒乞兒,他想也不想地開口把他叫住了。
恒乞兒回頭,寧楟楓上前兩步,“今日下午,你去了哪裏?”
恒乞兒不善言辭,但對情緒十分敏銳,他從寧楟楓身上看到了敵意。
他不傻,他知道寧楟楓讨厭他,也想成為司樾的徒弟。
“師父。”他硬邦邦地回答,“吃肉!我和師父!”
恒乞兒說得格外铿锵,向寧楟楓申饬——那已經是他的師父了。
寧楟楓睜大了眼睛,沒想到小半個月來,自己這位舍友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居然充滿了炫耀和倨傲。
“那又如何!”他甩袖道,“你不過是模仿了我的劍招,你這個剽竊者!”
寧楟楓說完,稍有後悔,自覺得言辭過了火,但恒乞兒并不知道什麽是剽竊者,因此并不憤怒。
他只是緊緊盯着寧楟楓,如他守護小米粥時,盯着闖進屋來的孩子們一樣。
那雙黑眸在沒有陽光的夜晚顯得更加黑暗。
寧楟楓微微一怔,竟從一個鄉野頑童眼中看出了兩分冷意。
“我!”
他像是野外的貍奴一樣,張開嘴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為了亮出利齒,警告同類遠離自己的獵物。
“師父,喜歡,我!”
寧楟楓剛從藍瑚那裏受了挫,此時又被一個村童挑釁。
他何時受過這等委屈,再沒有愧疚,将情緒盡數發洩在了恒乞兒身上,“她才不喜歡你!你連給師父的孝敬都沒有!伧父村童,目不識丁,臉都不洗,你站在她身邊只會給她丢臉!”
恒乞兒盯着他,那目光幽深得可怕,連旁邊的淩五也覺出了危險。
他上前擋在寧楟楓身邊,對恒乞兒喝道,“你想幹什麽!”
“正好!”不等恒乞兒說話,氣頭上的寧楟楓便扯開淩五,拔出木劍來,“你我就在此一分高下,敗者滾出裴玉門!”
“主人!”
兩人的動靜驚起了周邊宿舍的孩子,陸續有人探出頭來。
就見月色之下,寧楟楓和恒乞兒怒目相視着,似乎要大打出手。
恒乞兒死死盯着寧楟楓,寧楟楓胸口起伏着,直視着恒乞兒的眼睛不肯認輸。
他随時準備沖上去和恒乞兒搏鬥,可下一刻,恒乞兒忽地扭頭跑了,跑得遠遠的,消失在了衆人視線當中。
“主人!”淩五終于把寧楟楓的劍勸了下來,寧楟楓摔了劍,紅着眼睛瞪着恒乞兒的背影。
他是寧家的嫡子,備受寵愛的老幺。
他放棄了無數仙門的邀約,獨自來這窮鄉僻壤,和一群從未學過禮數的孩子同吃同喝,用着從來沒用過的缺口碗,讀着三歲就讀完的書,睡着帶裂縫的土炕……
他付出了一切,可這一切的犧牲換來的卻是羞辱。
不僅被一個乞丐搶走了師父,還被這些村童日夜嘲笑。
有那麽一刻,寧楟楓真想離開這裏,拿着名帖去三大仙宗。
這想法剛一冒起,藍瑚的聲音便回響在了耳處——
「真人說…希望你能盡快離開裴玉門,去三大仙宗另謀高就。」
寧楟楓咬牙,不,他絕不離開!他不可能會輸給一個肮髒蠢笨的乞丐!
離開的恒乞兒并不知道,他的幾個字把小少爺惹得雙眼通紅,差點哭了出來。
他一路往澡堂跑。
這時間衆人都已沐浴完畢,回去睡覺了。
澡堂裏無人,悶熱的水汽又一次纏上了恒乞兒的鼻尖,但他再沒有遲疑,一把脫下身上的衣服,只留一件裏衣。
瘦得麻杆一般的男孩站在池子前,小口喘着氣。
有些渾濁的水在他眼前冒着絲絲縷縷的白霧,熏得眼熱頭暈。
恒乞兒握緊雙拳,壓抑住四肢的顫抖,閉緊雙眼,把心一橫,咚的一下跳了進去!
溫熱的水攀上了恒乞兒的皮膚,他已許久沒有沾水了,這感覺陌生又恐怖。
所幸,溫暖的澡堂和冰冷的井水有很大不同,這才令恒乞兒沒有立刻驚叫着跳出池子來。
「她才不喜歡你!」
「目不識丁,連臉都不洗!」
「你站在她身邊只會給她丢臉!」
「她才不喜歡你!」
恒乞兒從水中猛地起身,一巴掌拍向水面,重重地打出許些水花。
憤怒和沮喪同時充盈了恒乞兒的心房,他說不出的難受,站在池子中間嗬嗬地大口喘息,眼睛如寧楟楓一樣,被激得通紅。
他看着水面中自己的臉,接着捧起了一把水,狠狠地揉搓臉皮,要把臉撕下來似的大力。
他要幹淨,他要識字,他要學劍!他要喜歡!
要喜歡!要師父,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