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新生入門的翌日早上,裴莘院開始了正式的授課。
和熱鬧的乙堂丙堂不同,甲堂裏安安靜靜,沒有一點吵鬧。
甲堂是整個裴莘院最寄予厚望的書堂,也是最小的書堂,每期都要為了湊滿十個學生而苦惱。
恒乞兒在進入書堂的第一刻,便發現了人高馬大的恒鐵生,但沒有見到婷珠。
恒鐵生因為身強體壯,成為了從乙堂選拔上來的六名三靈根之一。
他同樣看見了恒乞兒,對視之了嘟囔了一句“娘的”。
待在一群比他出身富貴的孩子中,他連引以為傲的口頭禪都不敢大聲喊出來,只在喉嚨裏滾了一圈,咕嚕嚕的聽不清楚。
恒鐵生納悶得很,怎麽也想不明
白,為什麽這瘦不拉幾的乞丐也能進入甲堂。
這令他不僅懷疑或許丙堂才是最好的書院?
恒乞兒想避開恒鐵生,可惜恒鐵生坐在了最後一排,而恒乞兒是絕不會上前排去的。
他待在原地沉默了很久,最後對人群的恐懼戰勝了恒鐵生,只好坐到了恒鐵生對面的席位上。
書堂的座位分成兩列五排,寧楟楓和淩五占了第二排的位置,正在和第一排的兩個女孩說話。
他們似乎是熟識,一坐下來便以“楟楓哥哥”“藍瑚妹妹”相稱。
名為藍瑚的女孩是本次裴玉門中唯三的雙靈根,也是女孩之中唯一的雙靈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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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上有着白笙、寧楟楓那一類人的氣質,明眸皓齒、清秀靈動,說笑時要用手掩着唇,長了張杏花似的臉。
那身白底藏青滾邊的弟子服十分樸素,可在這女孩身上卻顯得清爽幹淨。
“楟楓哥哥,昨日可探聽到司樾真人的消息了?”她側過身來,掩着唇問向後桌的寧楟楓。
寧楟楓對她一點頭道,“山長說,三日後司樾真人或許會來給新弟子們訓話。”
藍瑚彎眸笑道,“楟楓哥哥是甲堂的魁首,位列前排,司樾真人若是來了,必能第一眼看見楟楓哥哥。”
寧楟楓頓了頓,繼而道,“藍瑚,你其實不必來的。”
除了司樾真人,這裴玉門修為最高者也不過金丹後期,以藍瑚的資質和家世,來這裏實在可惜。
藍瑚搖頭,她搖頭時的身體比婷珠那些丫頭睡着時還要文靜,頭上那根銀杏簪子挂下來的流蘇幾乎動也不動。
搖頭之後,她輕輕開口,道了一句,“楟楓哥哥所往必是好的。”接着便轉回了身去。
恒鐵生趴在桌子上,斜眼瞄着前排的人。
他形容不出,但總覺得那些人說話怪裏怪氣,一點兒也利索。
今日早飯,他也看見了這四人。
四人圍坐一桌,藍瑚和寧楟楓對坐着,兩個家仆一邊一個,端着金盆躬身跪地,金盆邊上還搭着一條白得發光的帕子,這公子小姐便在金盆中淨手。
淨手之後,這邊擡手道,“藍瑚妹妹,請。”那邊挽袖道,“楟楓哥哥先請。”
看得恒鐵生莫名其妙極了。
在恒家村乃至整個沫春縣,唯一的用膳禮儀就是各家娘親的一句:“兔崽子——滾回來吃飯了!”
說到飯,恒鐵生吸了吸鼻子,不知是不是錯覺,他聞到了一股馍馍味。
一轉頭,不是錯覺。
對過兒的恒乞兒正低着頭,抓着一個馍馍啃。
吃着馍,恒乞兒感到了無比的幸福。
就在今天早上,他從暖融融的炕上醒來,學着寧楟楓和淩五的模樣,照葫蘆畫瓢地将那套弟子服穿了起來。
這是冬季的衣服,厚厚滑滑,套在身上,棉花的重量一下子壓碎了寒冷。
當恒乞兒把皲裂、腫大的腳套進那雙棉鞋後,他在屋裏飄飄乎乎地晃了兩圈,險些摔倒。
恒乞兒這輩子從沒穿過棉鞋。
奶奶在世時,他穿得也只是布鞋,不止是他,恒家村沒有幾家會給孩子做棉鞋。
小孩子腳長得快,又喜歡往水裏泥裏踩,洗都沒法洗,只有如村長那樣的大戶人家才會舍得。
好不容易習慣了腳踩棉花,一出門,踏在雪融後的冰面上,恒乞兒呼着白氣,一絲冷都感覺不到了。
更幸福的是進了飯堂。
今日的早餐是一個馍馍、半個煮雞蛋外加一碗小米粥和一疊鹹菜。
馍馍、小米粥和鹹菜尚在恒乞兒的認知範圍內,但那半個煮雞蛋讓他愣怔着不知如何下手。
記憶中,他似乎是見過雞蛋的。
旱災之前,奶奶養了一只母雞,每天都下一個蛋。
這蛋不是拿來吃的,要存起來去換米換布,只有逢年過節時,奶奶會掏一個出來給孫子吃。
但這已經是太久以前的記憶了,旱災第一年,奶奶就不得不把雞賣了。
三歲以前的事,恒乞兒實在不太記得,他對着那半個雞蛋發了會兒呆,然後拿起來往嘴裏塞。
卡啦……
掉了顆門牙的嘴把雞蛋和雞蛋殼咬得咔咔作響。
恒乞兒嚼着蛋和蛋殼,心想,這東西真香。
他躲在角落裏細細品味這頓早飯,來得晚走得也晚,到最後飯堂裏幾乎沒有學生了。
恒乞兒要走的時候,被廚娘叫住。
“孩子,”她對恒乞兒招手,恒乞兒後退了半步,在原地警惕地盯着她,随時準備掉頭跑。
他不過去,大娘過來了。
她從桶裏拿了個剩下的馍馍塞到恒乞兒手裏,小聲對他說:“白笙道長和我說了你的事。拿去吃吧,以後肚子餓了就來找我。”
就這樣,恒乞兒獲得了一個額外的馍馍。
在恒鐵生震驚的目光下,恒乞兒一口一口地吃着馍。
他并不知道書堂是何等神聖的地方,也不知道仙人和讀書人對食物有着毫無由來的蔑視,他只知道抓緊一切機會,把到手的食物第一時間吃下肚去。
于是,當山長進入甲堂時,第一眼就鎖定住了角落裏偷吃的恒乞兒。
“恒大!”戒尺砰的拍在牆上,整個甲堂的孩子都顫了一下,一臉惶恐地看向山長。
唯獨恒乞兒,依舊低着頭吃馍馍。
見他如此無禮,山長瞪大了眼睛,又拍了次戒尺,喝道,“恒大!”
孩子們都懵了,不知道為什麽第一堂課先生就在門口吹胡子瞪眼,也不知道“恒大”到底是什麽東西。
恒乞兒也隐約察覺出了氣氛不對,緊急狀态下他來不及品味食物的美好,三兩口急急咽下,先把吃的放進自己肚子裏再說。
“恒大!”眼見自己連叫兩遍對方都毫無反應,反而吃得更快了,山長氣得血氣上湧,戒尺指着他微微顫抖,厲聲喝道,“玷污書堂、目無師長,你給我去走廊罰站去!”
當戒尺指向恒乞兒後,衆人才明白恒大是什麽東西。
恒乞兒沒有名字,白笙将他帶回後,登記時考慮到“名由父母師長賜”的規矩,沒有冒然替恒乞兒取名,遂按照他在家中的排行,暫記“恒大”二字。
恒乞兒迷茫地回視着山長,旁人不知道恒大是什麽,他更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
在他茫然的注視下,山長愈加怒不可遏,“還不滾出去!”
這句話終于是恒乞兒熟悉的內容了,前面那些他一個字也沒聽懂,唯獨這句是明白的。
他遂起身,順從地走出了書堂,往飯堂方向去了。
“你——”看着他越走越遠,山長一揮廣袖,一股罡氣裹挾着恒乞兒,将他向後扯去,定在了甲堂的走廊上,接着便傳來愈加嚴厲的喝聲,“誰讓你走的,給我回來!在走廊好好思過!”
恒乞兒一驚,剛才不知是什麽東西拉扯着他,将他騰空兩尺,落地後也動彈不得。
“念你是初犯,今日不多罰,只在這站三個時辰,不許吃晚飯。”山長皺着眉道,“中午之後把你那頭發好好理理,若我再看見你披着頭發四處亂逛,便直接将你逐出裴玉門,往後永不招錄!”
他進門後立刻注意到恒乞兒不是因為他偷摸吃馍,而是那身乞丐似的打扮。
縱使白笙特地和他說了恒乞兒的情況,山長也不允許書堂裏有這般不修邊幅的弟子在。
這麽一長串的話傳到恒乞兒耳中,只剩下“不許吃晚飯”和“逐出”。
他慌了神,想要跑,卻被罡氣固定了身形,根本無法動彈。
室內的學生透過窗子瞄向他,恒乞兒被先生修理并不讓人意外,畢竟恒乞兒的外表已經無法用邋遢來形容,完全到了玷污師門的程度。
“咳咳,”山長進了書堂,輕咳兩聲喚大家回神,“諸生——今日開始,我将擔任你們授課先生一職,教你們讀書識字、為你們講述裴玉門以及修真界的由來歷史和當今局勢,并引導你們進入練氣階段。”
甲堂是裴玉門主要新生力量,由山長親自授課。
頭兩個月,比起如何修仙,裴莘院的重點放在了識字上。
他們收來的孩子大多沒有好好上過學,因此裴莘院不得不從基礎教起,一邊教識字,一邊給他們講述修真界的歷史。
如今的修真界排得上名號的仙門共二十一所——裴玉門排行十九。餘下小宗不計其數。
排名前三的大宗分別為昇昊、禛武、珖月。
這三大宗族每一個拎出來都有颠倒凡塵的力量。
具體而言,三大宗內元嬰老祖不在少數,甚至有煉虛、合體期的大能坐鎮。
相較之下,裴玉門只有門主和五位長老達到了金丹期,其餘皆是築基、練氣的弟子。
也無怪寧楟楓和藍瑚言辭間對裴玉門略有輕視,畢竟對于收到了三大宗邀請的他們來說,金丹期的修行者實在有些不夠看。
如裴玉門這樣的小宗,主要收入來自于契地、靈果仙草的種植和仙盟發布的懸賞令。
所謂契地,指的是各家正規仙門在凡俗界劃分的區域。
譬如恒乞兒所在的沫春縣便是裴玉門的契地。
正常情況下,仙門只能在自己的契地內收徒,并在鬼神妖魔之事上保證該區域的安寧和平。
契地的劃分由仙盟商議确定,随後通知朝廷,朝廷會根據各區域的綜合情況支付所屬仙門一定補貼。
三大宗瓜分了塵世最繁華、最重要的城邦,拿的朝廷也最多。
像裴玉門這樣的小宗,管的都是些縣城鄉下,所得補貼根本不夠生活,因此還需耕種靈田,靠作物來獲得一些收益。
除了這兩塊收入外,還有一項非常重要的收益來源于仙盟發布的懸賞令。
懸賞的種類繁多,有的是跑腿,有的是幫忙照顧靈田、照顧老人病人,有的是幫忙押镖,也有的是探索秘境、取得秘寶和斬殺妖邪。
“我裴玉門中,當今門主的大弟子白笙年僅五十便已達到了築基末期,接過白銀懸賞兩張,驅鬼九尊、斬妖十三頭、捕邪修二十餘人,即便是三大宗內,這等年紀的弟子也少有出白笙右者。”
山長講着,甲堂裏不少孩子露出了欽佩的神情,但也有人面不改色。
“先生,”一句溫柔的聲音響起,第一排的藍瑚挽袖擡手,問道,“那司樾真人呢?”
山長一愣,繼而笑道,“你和楟楓的消息倒是靈通。不錯,我裴玉門中的确還有一位真人,名為司樾。”
藍瑚柔聲追問道,“先生能與我們講講她嗎?”
“司樾真人……”山長捋了捋胡子,眯眸回憶道,“說來慚愧,二十年間,我一共只見過司樾真人兩次,不止是我,整個裴玉門中,除門主和白笙外,幾乎沒有人和司樾真人說過話。”
他思忖着點頭道,“也好,明日上午司樾真人便會來裴莘院與大家會面。她可難得踏出停雲峰,趁此機會,我先和你們講講司樾真人的事情,若有誰能成為司樾真人的弟子,那日後…”
山長隐去了後半句話,徒留三分感慨,接着便和諸生講起了二十年前突然出現在裴玉門的司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