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不要老是熬夜，多注意身體……沒事的時候多運動，多到外面呼吸點新鮮空氣……”
電話那頭，宋可麗女士還在絮絮念叨。
“嗯，嗯，嗯嗯。”電話這頭的宋清珊，配合着節奏，嗯嗯啊啊應和着。
面前15英寸的筆記本屏幕上，半成品的PPT被通透的臺燈光線照得透亮。
屏幕右下角，顯示着北京時間二十二點整。
手邊的手機屏幕上，“宋女士”三個小字橫平豎直，上端的通話計時還在一秒一秒跳動。
“這丫頭……”隔着十萬八千裏的無線電波，宋女士顯然也聽出了閨女的心不在焉，“沒事就早點休息，別老抱着手機啊、電腦啊的不撒手。”
宋清珊輕笑出聲：“嗯。”手上的鼠标一移，把PPT中心的折線圖稍稍往左邊挪了挪。
今晚恐怕是沒法“早點休息”了。
被空調吹得微涼的手指，在鍵盤上一陣噼裏啪啦，給眼前的折線圖敲上一串名字——“XX年第二季度北區XX品牌銷售情況”。
鍵盤一起一落的聲音，通過手機傳到宋女士耳朵裏。
“你不會還在加班吧？”
耳朵還挺尖。
宋清珊無奈笑了。
她停下手裏的活兒，拿起手機，拖長了嗓門應道：“哎呀，知道了——就快好了。你就別操心了。”
宋女士在那邊輕輕嘆了口氣。
她也知道女兒在外工作不易。初出茅廬的新人，哪裏有不搏一把就能在職場上掙得一席之地的道理？
“行了行了，我就不打擾你了。你趕緊忙完了，早點睡覺去吧。”
“嗯——”宋清珊半是撒嬌的拖着鼻音，在對面人看不見的地方點頭。
自從上了大學以後就很少回家，她已經習慣了像這樣，通過電話聽宋女士時不時追來的念叨。
“記得替我給林叔帶個好。”
林叔，已經是她法律上的爸爸，可因為習慣，她一直沒有改口。
那邊準備挂的電話，又重新被撿了回來。
“嗯，我待會兒就跟他說。”宋女士對閨女的貼心好像挺滿意，忽然像是又想起什麽，“我剛才交代你的事，可別忘了啊。明天記得去……”
“嗯嗯，忘不了。”宋清珊沒拿手機的左手，摘下鼻梁上的黑色方框眼鏡，放在桌上。繼而五指張開，摁上有些發脹的太陽穴。
指腹的涼意和觸感，讓她覺得舒坦了不少。
明天是周五。上午部門例會，下午跟經理去拜訪客戶，她只有晚上才有空閑。
不過幸好，宋女士交代的事情也是在晚上。
那邊忍不住又多囑托了兩句，才終于收線。
宋清珊把手機放回桌上，仰在電腦椅上，伸了個懶腰。
屋裏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不怎麽節能的挂式空調機，呼呼地吹着涼風。
她租的這間屋子，是個五十多平的一居，在這棟高層的十二樓，不高也不低。
挂着厚厚窗簾的落地窗正臨着小區外的輔路，能隐隐聽見機動車往來的聲響，和此時正活躍在外的人聲喧鬧。
小區是十年前新建的商品房小區，環境幹淨安全。
出門就是連排的公交車站，交通也很方便。距離她的公司也只有幾站地的路程。
原本是還有些猶豫的價位，可這間屋子因為臨着熱鬧嘈雜的輔路，朝向正北日照不足，加上房東人在國外，對租金大方随意，整間屋子的房租也就相對便宜些，如此她才能一個人負擔所有的租金。
盡管如此，每月的房租還是花去了她三分之一的薪水。
也有和她一樣，畢業以後留在湛市的同學，與她商量過合租的事，可都被她一個個客氣地推辭了。
她看起來溫和又合群，其實骨子裏卻是喜歡一個人獨處的內向個性。
大概是因為父母早早離異的緣故，讓她習慣了一個人照顧自己。
手邊的玻璃口杯已經空了，一旁的涼水壺裏也只剩下，被泡得發白的檸檬片，孤零零躺在壺底。
宋清珊推開帶着滑輪的電腦椅，站起身來，拿起涼水壺，趿着拖鞋去廚房倒水。
簡單裝修的廚房，收拾得幹淨整潔。
紅白顏色的碗櫥竈櫃關着。長條的大理石竈臺上，放着常用的電飯鍋，一只微波爐，和一套簡單不過的白瓷碗碟。
另一端的不鏽鋼洗碗池裏空空如也——她一向沒有把用過的碗筷留到下一頓飯的習慣。
碗池上方的瓷磚牆上，并排着幾只造型簡單的不粘膠挂鈎，還是上一任租戶留下的東西。上面挂着筷簍湯勺鍋鏟。
筷簍裏只有兩雙竹筷和兩只湯匙，還是超市打折的時候買的套裝。
她拿起大理石臺面上的電燒水壺晃了晃。
柱形的壺身裏傳來零落的水聲，顯然已經見底。
宋清珊無奈，吃過飯就只顧着開了電腦幹活兒，都忘了燒上一壺水晾着。
她伸手去夠水池邊的濾水壺，裏面有上次用完後又裝滿了的自來水，已經被內容複雜的濾芯過濾成了清亮的顏色。
湛市的自來水和北方不少大城市的一樣，水垢很多，水質硬得很。
她把濾過的水往燒水壺裏倒。
頭頂十幾瓦的節能燈管發出明亮直白的光線，照在她端着濾水壺的手上。因為用力而繃緊的白皙手背上，能看見延展向手指的細細血管。
改了兩個多小時的PPT，腦袋還有些發暈。
她就這麽盯着從水壺的三角形開口裏流出的透明水流。沒有戴眼鏡的視線裏，細細的水流閃着跳躍的白光。
明天一天還是一樣的忙碌，晚上還要再繞道去火車站走一趟……
只是想想，都覺得太陽穴又開始隐隐脹痛。
忽然，屋裏的手機響了兩聲，有短消息進來。
這麽晚了，又是誰……
宋清珊把灌滿了水的燒水壺放在接通了電源的底座上，按下壺把手上的燒水按鈕。按鈕下隐藏的提示燈昏黃地亮起來，顯示出工作狀态。
她這才不慌不忙地走出廚房。
路過廚房門口的冰箱時，順手從上層的冷藏櫃裏，拿了盒上周末從超市買來的原味酸奶。
她沿着封口拉開酸奶盒子，灌了一大口清涼的酸甜奶香。
戴上眼鏡，拿起手機。
果不其然，還是宋女士。
每當這種時候，宋清珊就會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還是高考前的學生時候。
身為小學老師的宋女士，總是像教育學校裏的小學生一樣，反複念叨着她平時生活的邊邊角角。
還好，現在被念叨的那個人終于換成了願者上鈎的林叔。
宋女士的聊天消息倒是簡潔明了：“D1X，18:45到湛市新站。”
是明天的接站信息。
如果沒記錯的話，今天早上她就收到過一次了。
像是不放心似的，宋女士緊接着又發來一條消息：“雖然沒見過面，可到底是你弟弟。多照顧他點，有個姐姐的樣兒。”
宋清珊在燒水壺響起的呼呼聲裏，默默笑了。
擺脫念叨這種事，可能還為時尚早。
看來母上大人對這件事還挺上心。
也是，畢竟這是她和林叔那邊最親密的家人的初次見面。
她單手握着手機，拇指熟練地在九格的觸屏鍵盤上敲出一個字：“嗯。”
熟練地點了兩下退出鍵，把手機恢複到挂着天氣預報的桌面。剛想按下鎖屏鍵，宋清珊又想起了什麽，圓潤的拇指伸向屏幕右下角的相冊圖标。
輕輕一觸，列表一樣的相冊整齊排開——美食，圖表，風景照……
每個封面都是最新存入的，她一眼就鎖定到了要找的那一張。
點開，放大。
彈出來占滿屏幕的，是個抿着雙唇，笑得一臉腼腆的男生。
背景是燈光暗淡的舞臺，像是終場人散以後，又像是排練開場之前。
暗紅的幕布虛掩着，舞臺上的木地板光可鑒人。
他就站在臺下，一只手搭在剛及腰際的舞臺邊沿，像是戲服的松垮白色襯衫，袖子挽到手肘以上，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臂。
他的臉上還有白膩的妝底。
濃黑的眉，殷紅的唇，誇張得不像個清爽的男孩子，卻有一種出奇自然的張揚，就藏在那看似腼腆的表情底下。
細細看去，那一對有些招風的耳朵，和隐隐顯出唇尖的細長嘴唇，倒是和林叔有幾分相像。
遺傳的力量，果然隐秘而強大。
這麽想來，那雙黑白分明的卧蠶眼，和立體感極強的鼻梁，應該就是從他那個任性灑脫的媽媽那裏得來的吧……
這就是林叔那個被判給了自己卻長時間跟着前妻一起生活的獨生子。
清珊對着屏幕看了半晌。
不得不承認，這個異父異母又從未謀面的弟弟，倒是生得一副順眼的好面孔。只是……
宋女士也真是，竟然發來這種上了妝的舞臺照。
難道不知道要在火車站那種萬頭攢動的地方辨認一張生面孔有多難麽？還說這是近照，應該很好認。
清珊無奈地撇撇嘴，又灌了一口透心涼的酸奶。
她知道，這大概是故作矜持的林叔，不好意思總跟許久不見的兒子張口要照片的緣故。
沒辦法，她就只能僅着這照片湊合用了。
鎖上手機屏幕時，順便看了眼時間，已經十點一刻了。
她長長籲出一口氣，又灌下一口酸奶，再次坐回電腦前。
明天日程上的每件事，都要求她有個好氣色。
今天晚上，她可不想因為加班熬到後半夜。
重新點開剛才因為接電話而暫停的音樂播放器，喜歡的日語小清新調調又在屋子裏複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