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武延秀跟車轉了幾彎, 臨近北市,鞭子一掄就進了啞巴巷,與道政坊截然兩樣, 那頭是親貴戒嚴的肅靜,這邊街面兒上人潮洶湧,全是百姓和樂的熱鬧。
他在馬上輕笑。
這感情好, 到了他的地界兒。
掌櫃出來迎接杏蕊,顯是熟客,櫃面兒上一概不看, 直去後堂,武延秀瞧是個香料鋪子,長腿一甩跳下來, 把馬拴在對面茶肆。
“六爺只管逛去, 晚些來取。”
小二接過缰繩請他放心,看他眼盯着那邊。
“六爺買香料?可別上手,沒底兒,往貴了去,一天一貫錢不夠。”
武延秀不信, “一貫?拿來吃麽,味道那樣濃烈,再香都臭死了。”
“別不信呀!別家麽, 還有便宜的下腳料,他家賣西域貨色,味兒足,份量又大, 而且只賣春夏兩季。”
這麽吊起來賣貨,還真是會做生意。
武延秀默片刻, 正正鬥笠,舉步向那鋪子裏問。
“我妹妹要嫁人,想封兩樣賀禮,燃在房裏,一則祝她夫妻和順,二則祝她相公體貼,你看,哪樣合适?”
幾個夥計都是一愣,年長的笑起來,“公子怕是走錯了門頭?”
武延秀不解。
“您說的那種,論兩論分賣,小小一丸,燃在案上香爐或是床頭香囊,一晚一換,夫妻間要和順,用些合和香就罷了,小店不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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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延秀斜目往他櫃臺上看去。
果然不見那些精細的玩意兒,反是一筐筐,一簍簍堆着石料、蜜蠟樣物事,有拳頭大的,有鬥大,黃黃綠綠,什麽顏色都有。
“瞧公子穿戴不俗,家下這些事都是娘子操持吧?難怪不懂。”
夥計從櫃臺後頭轉出來招攬。
“公子可聽過南朝《樂府詩》?十五嫁為盧郎婦,十六生兒字阿侯。盧家蘭室桂為梁,中有郁金蘇合香。香料除了燃燒,也能碾碎和泥,塗抹牆壁,新婚用郁金與蘇合香,兩樣皆是氣味辛辣,能燃情助興,溫凝宜補,還可助孕——”
“我也做買賣——”
武延秀的眼風掃過來,顯是不大高興,冷冷往街市那頭指。
“賣香料花粉兒,附庸風雅,借些古詩,編個故事,引得姑娘家趨之若鹜,這些手段,我懂。”
微微抿唇,憋了半晌迸出一句,“但要瞎說什麽燃情助興,就過了!”
“诶,咱家要靠胡說八道,生意能做這麽大麽?”
夥計指內堂,“方才進去那姑娘,可是梁王……”
“你家最貴的是什麽?”
武延秀提聲打斷他,“既是拿來抹牆,百十斤論賣麽?”
夥計忙道是,“花椒、胡椒、麒麟褐、阿魏那些,現下都有。”
武延秀聽得昏頭昏腦,他認得的香料只有白檀、木香等常見貨色,這幾樣名字且古怪,更不知道什麽味道。
“這些也是……”
他羞于出口,便惱了,“也是燃情助興的麽?”
夥計見他年紀輕輕,說到這裏面皮就發紅,笑着提起算盤替他籌劃。
“洞房夫家安頓,您不必操心,麒麟褐與沒藥原是護膚,府監新法兒,也和泥造磚,您妹夫家要地方夠,砌個池子泡澡……我算算,二百斤差不多。”
武延秀斜他一眼,掏出個銀角子扔在櫃上,冷冷道。
“你這些花樣我不耐煩聽,方才那姑娘既是貴客,就照她的方子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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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慢些,才下了雨,當心地下滑。”
聽見裏頭動靜,侍立良久的司馬銀朱繞過多寶閣,擋在瑟瑟跟前。
初夏時節,雨水說來就來,走得倒也快,才剛潑天的架勢,這會子已停了,萬裏響晴,廊下新換的斑竹卷簾把長花窗切割成一塊塊高低錯落的光板,陽光透進來,亮得刺眼。
“下過雨麽?我睡的沉,丁點兒沒聽見。”
瑟瑟過午方醒,疑惑地探頭去看,臺階底下果然汪着一灘淺淺水漬,漫過青石板縫隙,重重疊疊浮着些晚櫻散亂的花瓣。
她有些懊惱,“都怪三姐,夜裏飲酒誤事!”
丹桂推她到鏡前坐下。
“急嘛,不急在這一刻,早晨府監命人來問,女史已據實上報了,您和長寧郡主并郡馬下午進宮不遲,反正我們郡主先去了,聖人面前有她周全。”
一面說,一面扳正瑟瑟的頭臉照眼泡子。
醉酒的人口渴,夜裏連叫了三四遍熱茶,幸而不見腫脹,丹桂便放了心,到底是年輕的姑娘家,皮子鮮嫩又緊巴,抹上水粉胭脂,瞧不出夜夜笙歌。
旁邊小丫頭端金盆來給她洗手,才蹲下,李真真打着呵欠走出來,就着一盆洗了,跟瑟瑟并肩等人梳妝,案上攤着梳頭嬷嬷的家夥事,成套的犀牛角梳子、香木梳子,還有極細回鈎的銀梳,林林種種二三十把。
李真真便咦了聲,“我們倒等她?”
轉頭問,“嬷嬷可是偷空兒出去,躲在後廊底下與人吃香瓜子兒啊?”
瑟瑟噗嗤一笑,偏過臉,挑起三姐烏油油的長發。
姐妹三個,論容色是李真真最吃虧,沒得韋氏真傳,反生了張肖似李顯的方臉,虧得她雙頰飽滿,面龐皎然如明月,尤其發量豐厚蓬松,曲曲折折掩住方正的下颌角,才有了幾分小兒女的嬌态。
司馬銀朱走近,順手抹了把香木梳替李真真梳理,話卻是沖瑟瑟說的。
“雖說郡馬樣樣都順您的意,不敢挑揀長短,可定了親的姑娘,展眼補辦及笄禮,也算是成了人,不好白天黑夜混鬧。即便不用日日入宮觐見,自家也該立起來,一日有一日的計劃,一日有一日的功夫,俗話說一寸光陰一寸金……”
鏡中打量瑟瑟,一雙眼珠子骨碌轉,很不以為然,便自嘲地笑起來。
“奴婢是太多話了,難怪惹郡主厭煩……”
擡手指了指窗下。
“其實金子算得了什麽?聖人賞的兩座金鋪,連帶山西的金礦,好幾摞契紙不收撿,還拿青玉獅子壓在那呢,雨水淋進來,字都叫浸爛了。”
瑟瑟經她提醒才想起有這麽回事,懊惱地哎呀了聲。
“我總不記得字紙要緊,看着薄薄一張,能抵千金萬金,譬如聖人打個足金的笸籮賞我,你瞧我寶貝不寶貝?早收起來了。”
司馬銀朱笑容未變,口氣還是很疏遠客氣。
“人生憂患識字始,知道的多了,操心就多,所以郡馬說了幾回,想把小學堂開起來,給二位郡主開蒙,奴婢總說等等,鬧得我們郡主怪他不上心。”
瑟瑟噎住了口。
從前貴賤有別,宮人另眼相看她也無法。
但如今姐妹三人平起平坐,都是郡主,為何在司馬銀朱和這群大宮女嘴裏,只有李仙蕙永遠是‘我們郡主’,就算明知她們赤膽忠心,已将性命前途盡數綁在李家,心裏多少還是有些羞惱。
而且,自打賜婚的旨意下來,李仙蕙就偏心到武崇訓頭上,提着他的上進純良敲打弟妹,話裏話外遺憾他們在房州沒有受到好的教育,白耽擱到這麽大,養得野人樣不知好歹。
“書嘛,自然是該念的,女史早先教導的我都聽明白了,也記住了,越是金枝玉葉,越要知道尊重,所謂人貴自知,人貴自立,單靠地位權勢,得不到人家真心的敬服,我們行事也麻煩……”
她嘟着嘴頓了會兒,堅持說出自己的主意。
“郡馬學問深,往後要順梁王的老路走,做宰輔重臣,在外行走辦差,倘若回家還不得休息,反要教導我們,就大材小用了。再者,我和三姐都是急性子,讓他督導念書,只怕要吵些雞毛蒜皮的嘴,攪得家宅不寧。照我說,還是請個溫良忠厚的老先生來罷。”
她自以為給足了武崇訓顏面,正如李仙蕙要求的那樣,展現了李家作為勝利者寬廣的胸懷,但也強調了他們就是處不來,這也是人人眼裏看見的事實。
尤其是這樣口氣寧和地娓娓道來,簡直周周全全,沒有辯駁的餘地,誰知司馬銀朱聽了,卻不滿地蹙起了眉頭。
“那恐怕不妥,今上是女帝……”
她說着,向右上方虛虛拱手,以示敬畏。
“上官才人和我阿娘是女官,太平公主雖未領實職,卻常受召入宮,與相爺并六部主官,乃至進京述職的刺史們齊聚一堂,暢論國事。”
司馬銀朱嚴肅地反駁瑟瑟那番謬論。
“國朝的女子,尤其如郡主出身這般顯貴的,本就該與兒郎一般,不僅要讀書上學,游歷九州,增長見聞,還應結交親貴,廣納朋友。譬如太平公主府,便有各地來京的士子青年盤亘,高朋滿座,談天說地,還為她籌謀策劃,直如當年的‘秦王府十八學士’。您有這樣的姑姑,眼光便該高些,怎能随随便便請個讀腐了書的老朽,就來信口開河?白把人教傻了?”
車轱辘話說來說去沒有新意,瑟瑟煩她啰嗦,又感念她巴心巴肝的提點。
其實司馬銀朱的深意她很明白,就算武周轉回李唐,女皇交棒給兒子,但有過女皇的世界再也不一樣了,從今往後,不論是皇後、公主、郡主還是女官,在命定運途之外,都多了一條巨大的縫隙向上攀登。
甚至可能像女皇那樣,淩駕在男人頭上。
她當然不憚于把縫隙走成青雲大道,可是……
瑟瑟煩悶地捂住耳朵,重重往梳妝臺上一倒。
可是這一切跟武崇訓又有什麽關系?
世間多的是精明又躍躍欲試的士子,只等她輕輕點撥,羽化升天,就非得綁在他這棵歪脖子樹上麽?
本來也不是不能用他,可瞧他那副別扭性子,前日她突發奇想,去笠園瞧瞧他的屋子,就見牆上潇灑的飛白挂幅,寫的是‘西土耆老’。
她問這拗口的詞句有何深意,武崇訓的解釋兜來繞去,大概是自縛手腳,與世無争的意思,瑟瑟嘴上贊嘆,心裏卻很不屑,有機會争才能唱高調放棄,武家已然一敗塗地,争無可争,又談何不争?
瑟瑟趴了一會兒,看司馬銀朱不緊不慢,大有今日不說出個結果,便不讓她進宮的意思。
她心裏發急,雖說儲位定了,婚事定了,但太子上頭壓着控鶴府和顏夫人兩座大山,還有太平公主和上官才人的立場不明,任何親近聖人的機會都是彌足珍貴的,她只得按捺住脾氣撐起來。
“女史想請個年輕的教習,我有主意。”
司馬銀朱看了她一眼,心道那時她等到旨意,嘚瑟地快溢出來了,得虧後來見識到魏王府轟然倒塌的場面,再見武延基慘遭□□,兔死狐悲,才把氣性磨得圓潤了些,如今說話裝模作樣,也算長進。
遂漠然問,“郡主說誰?”
瑟瑟嫣然一笑,面帶得色。
“前日我去望潮樓找眉娘,說聖人登基時編撰過《禦覽》及《文思博要》兩部詩文選集,卻不大滿意。近日重提這話,打算招攬些文學之士,重編巨著,如今控鶴府正草拟名單,譬如闫朝隐、徐彥伯、沈佺期等等,都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