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瑟瑟的威風才耍到半路, 院門遭人轟地一腳踢開!
數百護衛從門口撞進來,一股腦朝正堂殺過去,那副氣勢洶洶的架勢, 吓得滿院人口張惶四竄,叽叽呱呱似鴨群出籠。
“是誰!”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來人吶——”
李顯才挽着韋氏的手走出來, 當頭就見沖在最前面的兵卒舉起長槍,那凜冽的銀光連閃,晃得他腿都軟了。
京畿重地, 南衙北衙之外,各府邸衛戍不得穿戴鐵甲,不得佩戴刀劍弓矢, 偶然用槍, 亦是紅纓飄揚,只見花俏不見殺氣。
但李顯眼裏刀槍無差,都能要他性命,一驚之下,幾乎以為聖人反悔, 派了羽林來捉拿,想都沒想,嗖地竄到韋氏背後, 兩手攏住她肩膀蹲下,想借妻子弱小的身軀擋住自己。
左近的武崇烈被他一推,差點踉跄倒地,李仙蕙亦是大跌眼鏡, 骊珠更愕然啊了聲。
瑟瑟也覺面上無光,卻無暇替阿耶遮掩, 先大踏步上前擋住房門。
來人分明穿的阜絹甲,質地上乘,絲光水滑,日光下閃閃發亮,日常是做儀仗的材料,今日卻兇神惡煞,數百柄銀槍轟轟聳動,把她堵住不動。
瑟瑟心頭也慌,站穩了擡眼再看。
槍林之中,獨帶兵的郎将手裏提把橫刀,緊緊跟在領頭之人身後,那人除冠散發,紅袍也脫了,單穿件白綢裏衣,身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
兩人眼神甫一搭上便分外眼紅。
武延基仿佛找見仇人,劈手從郎将手裏搶過橫刀當空狂抖,刷拉拉聲響,就要濺血祭刀,司馬銀朱身形一晃,慌忙往前阻攔,不妨武崇訓動作更快,搶先沖到臺階前,死死把住武延基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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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太子殿下駕前,還不棄刀?!”
“阿耶死了。”
武延基渾身冰冷,擡手攀住武崇訓緊繃繃的臂膀發抖,春衫輕薄,武崇訓掌心竟能覺出他身上孤寒的濕氣。
他緩緩轉頭,掃視李顯夫婦,做了個難看至極的笑臉,強壓下嗚咽重複。
“阿耶被這群狗賊活活氣死了!”
沒有回應,武延基失焦的目光漸漸轉回來,又喚了聲三郎。
“我的話你聽見沒有?”
武崇訓勉強嗯了聲,卻未松開。
他方才一瞬間以為是聖人賜死了大伯,又驚又怕,顧不上擔憂自家下場,卻怕武延基是來找瑟瑟報仇——那種鮮血淋漓的場面,簡直不能想象,待聽到大伯是氣死的,反如釋重負。
他的表情看在武延基眼裏便可疑得狠了。
一股熱血沖上喉頭,武延基額角爆栗,怒喝武崇訓。
“你在這兒聽旨!”
刀尖抖摟得嘩嘩作響,把至親挨個兒看過去,卻沒一個跨步到他身邊。
“……你,你們全在這兒……”
他露出迷惑的表情,擡起左手揉了揉眼睛,又看衆人,半晌好像終于明白,卻是心頭一激,竟嘔出一口血來,滴在衣襟上斑斑點點。
李仙蕙站得遠,吓得大叫了一聲,“武延基!”
欲飛撲上前,卻被他遙遙一手指住,痛不欲生地責問。
“連你也……”
他垂下頭不肯看她。
羞憤的淚水流下面頰,把唇邊刺目的鮮紅染成粉色,只想狠狠劈砍武崇訓!或者也不單是他,在場每個喜笑顏開的,都是仇敵!
李仙蕙身體僵冷,心膽震顫,怔怔瞪住他,不敢再靠近一寸,司馬銀朱卻不放心,還拽着她胳膊,她抻了幾下不動,便回頭啞聲問。
“魏王死了?魏王怎麽死的?”
沒有回應,她眼中湧起眼淚,不肯叫人看見,狠狠瞪着天空噎回去。
司馬銀朱看她冷靜下來了,便松開手去扯張峨眉的袖子,托她帶琴熏、李重俊等幾個小的走遠些,骊珠已是吓得哭了,埋頭在琴熏懷裏不敢看。
武崇訓見此場面,自是潸然心痛,更想出聲安慰武延基,世上并非再無一人拿他當兄弟,不論魏王府如何,他總是敬他,幫他的,但眼下絕不是追問魏王死因的時候。
“……你幹什麽攔着我?”
武延基咬牙冷笑。
他懶散慣了,養出一身肥膘,褃節兒上使不出力氣,無論如何掙不開武崇訓的臂膀,只能睜圓雙眼,兇狠地瞪着他。
“在你家新太子面前搶着立功麽?攀高枝兒的東西——”
清清嗓子,一口唾沫吐到他臉上。
“我呸!”
武崇訓渾身狠狠一震,雙眸烈火燃燒,仍一動不動地鉗制着他。
瑟瑟近在咫尺,看了看武崇訓面上狼狽,又望了望武延基。
魏王之死實在她大出意料之外,真想不通,人的氣性怎麽能這麽大?
人家立儲,他期望落空就罷了,何必非得死一死,以示委屈憤懑?都照他這樣剛烈,李顯十四年前就該死了,或是她四叔那時被廢,也該死了。
不過事不關己,瑟瑟甚至額外有種解恨的心不在焉,想武承嗣鸠占鵲巢,不知道修身積德,反而欺男霸女,敗壞聖人的名聲,死了活該!
倒是武延基可憐,丢了太孫寶座,只能來向她撒怒氣。
她輕輕叫了聲,“表哥——”
兄弟倆一道轉來看她。
“大表哥既然來了,就進屋去,大家坐下說罷。我與三郎結為夫婦,大表哥便是至親,哪來隔夜仇呢?”
“你,你要嫁……他?”
武延基還握着刀,可是那只手臂顫顫發抖,刀鞘上的銅環相撞,叮當作響,生把他的憤慨激烈染上了一絲滑稽。
他目光在兩人之間滑動,仿佛剛剛醒悟過來,眼前人就是他心心念念,打算請旨賜婚的姑娘,可她阿耶的儲位又……
“大表哥,雖然我們是聖人金口玉言……”
瑟瑟盈盈走近,嬌滴滴地乜一眼武崇訓,強調‘我們’二字指的是誰,轉過臉挑釁地盯着武延基。
“可你是嫡長,三郎滅不過你的次序去,不知你心儀哪家姑娘,說出來,我們進宮謝恩時替你讨一道恩旨?到時兩樁喜事一道辦,更熱鬧。”
武延基見不得瑟瑟滿面春風,恨不得一刀砍過去,斬斷她摩挲着武崇訓手背的帔子。
她是故意的!明知他們兄弟親厚,玩一手陰的,挑撥兩人生出嫌隙。
——這禍水!
百般的悔恨,簡直氣得發抖,當初怎麽脂油蒙了心,真心實意拿這姓李的一家子當親戚?拿瑟瑟當娘子?他們哪裏是回神都來讨庇蔭的?生生是回來搶奪武家江山的!
“你早知道旨意?”
顫聲質問,不用她回答,心裏已是坐實了。
可是悔之晚矣,白被她拿捏在手心做戲,忽地啊了聲,難以置信,又決不能不問地轉向武崇訓。
“你也知道?你和二叔故意的?你們早早撇下我們,投到李家去?!”
——如若不然,他何必緊趕着與瑟瑟定情?
瑟瑟大概聽出點子眉目,也生出懷疑。
整件事太過順利,要是沒有武三思的配合——甚至,沒有武崇訓恰到好處的癡情,為她錯過了上元節的慶典,把這點子花邊吵嚷得人盡皆知……
不過眼下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朝野矚目,難道要新冊立的儲君向個廢物低頭麽?
因為太看不起,她毫不畏懼地推開武崇訓,引頸迎接利刃。
“大表哥這話就糊塗了,幸而宮使已經走遠,咱們自家姻親,沒人要捉你的話縫子,不然外頭禦史聽見,又能參好大一本。”
刀鋒寒光與她頸間珠光交錯,又白又涼,但她容光煥發,比吃了酒還興奮。
武延基沉重喘息,兩排牙齒碰撞的格格有聲,臉色愈加僵硬,武崇訓急的兩手換出來,一手抓他握刀的手腕,一手直接抓住了刀刃。
武延基恨他倒戈,握着刀柄來回拉扯,鮮血從武崇訓指縫中溢出,他卻顧不得這些,大聲喝道。
“大哥!李家就算有錯,也絕不是女眷的錯!”
瑟瑟赫然見血,驚訝得愣住了。
又聽武崇訓沉沉念道,“四娘年幼,根本不知道這裏頭的深淺……她是什麽人,你最知道呀!頭先你已預備向她下聘,倘若這诏書晚十日來,你也要拿刀指着她嗎?”
什麽‘年幼無知’,瑟瑟白他一眼,心裏暗罵,你們兄弟才是一對無知。
她卻不知武崇訓此刻已經完完全全看明白了她,卻還要硬着頭皮用這套鬼話糊弄武延基,那默然微轉的眼瞳,劃過她時,先是失落,又歸于空洞。
武延基滿心委屈,遲遲瞪眼看武崇訓。
他持刀要殺的本就不是瑟瑟,而是李顯,可是喊打喊殺半天,李顯竟躲在婦人背後,倒鬧得他成了欺淩女眷的無能之輩,回望滿院弟妹怔怔盯牢,仿佛都在笑他輸都輸了,還不知體面下場。
他深吸兩口氣,臉上肉緊作一團,終于把刀往背後一攏,側開臉。
“我,我想見一見太子。”
言語上洩了勁兒,整個人張牙舞爪的氣勢也就頹了。
護衛們彼此看看,都生出後怕來。
方才一腔熱血跟他來興師問罪,來了才發現滿院子人頭,獨自己的腦袋最容易被擰下來,這些人倒是彼此好敷衍。
“大表哥急火攻心,竟是急糊塗了,太子不會生氣的。”
瑟瑟越發不放他在心上,甚至壓根兒不問魏王死因如何,只一帶而過。
“論理,連我也應當過府去幫忙料理,可是眼下另有許多細務要辦,實在忙不過來,就請三郎代我多多費心吧。”
說着,她照往常模樣納福,武延基暈陶陶如在做夢,也僵硬地還了一禮。
見他再沒別的話說,瑟瑟複轉身向衆人笑道。
“诏書下的匆忙,廬陵王府尚未建成,地盤也不夠,東宮嘛……我們家初來乍到,不知太初宮裏有無建設?”
武崇烈和武琴熏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還是武崇訓道。
“東宮就在廣達樓以東,重光門內,建成日久,我們都沒有進去過,恐怕不能立時住人。”
“哦——”
瑟瑟揚了揚眉梢,便指派長史。
“看來我們家還要借枕園住一陣,再者,東宮官署按例五百餘人,征召齊全也要花些時日,連長史都得借用。今夜的酒席就擺在枕園罷,崔長史,您瞧安排的過來麽?”
崔長史本來站在牆根底下聽用,聞言抹了抹額頭冷汗,越衆而出。
瑟瑟便笑向司馬銀朱道。
“這些事我不懂安排,請女史與長史商量籌辦,家裏小宴,只求親近熱鬧,不用鋪排場面,倒是外頭等賞的百姓,萬萬不可寒了人家的心。”
多少有種揚眉吐氣的意思,她向着武延基兄弟一昂頭,語氣斬釘截鐵。
“人心思唐,這句話我聽了十四年,到今日才知道,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