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女士們,先生們,歡迎您乘坐由南市前往臨港的NL207航班……飛機很快就要起飛,請您關閉手提式電腦、手提電話等電子設備……”
機艙內響起空乘發音标準的提示語,随後又用英文重複了一遍。
飛機将要起飛。
蔚寧坐在經濟艙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正拿着手機,小聲地講着電話。通話持續了五分多鐘,身邊的乘客走了又來,電話兩端的交談還沒有要結束的意思。
對方開始還心虛,扯了一會兒,不耐煩了:“只是被狗仔拍到一起進酒店而已,蔚哥你這麽厲害,肯定能擺平的對吧?”
說來說去,無非是要他想辦法把事兜住。蔚寧壓了壓火氣,想着晾了對方幾天也夠了,于是冷着臉點了頭:“是。”
“我就知道對蔚哥來說,這點小事根本不算什麽!”對方松了一口氣,跟着就是喋喋不休的抱怨:“我很小心了!要是蔚哥你在,那些狗仔哪敢上來亂拍……”
“我有能力擺平和你蠢是兩回事!”蔚寧再三忍耐,終于忍不住訓斥起來。
無奈話沒說完,對方“啪”的一聲挂斷了電話,留下一串“嘟嘟嘟”的忙音。
什麽東西!
蔚寧握着手機,臉上的怒容顯而易見。
他翻開通訊錄,調出關桀的號碼,剛準備撥,肩膀被人輕輕地拍了一下。
“手機。”耳畔傳來屬于男性的低沉嗓音,怕他不明白,又添了一句:“要起飛了。”
“啊,對不起。”蔚寧愣了一秒,連忙将手機關機。
他擡起頭,向走道裏尴尬站着的空乘報以歉疚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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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光掃到鄰座,是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在提醒過他後,就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了手中的雜志上。
他看得很專注,似乎無暇他顧,低着頭看不清長相,身材倒是十分高大,修長的雙腿擠在經濟艙狹小的空間裏,姿勢有點可笑。
他怎麽記得登機的時候旁邊坐的是位女士?蔚寧奇怪,就聽空乘“啊”地叫了一聲。
見空乘直愣愣地盯着他的右臉,蔚寧瞬間了然,偏過頭,低聲補了一句:“抱歉。”
那是一片很大的傷疤,從右額沿着眉骨、側頰一直蔓延到頸後,深入衣領之中。褐紅相間的瘢痕與攣結的突起□□又醜陋地分布在皮膚上,與光滑的左臉形成駭人的對比,鮮明地昭示着這是未經一點整形處理、僅靠自然愈合的燒傷。雖然毀了小半張臉,所幸繞開了眼睛的位置。只是有了先聲奪人的傷疤,誰還會注意到傷疤下的一雙眼睛,羽睫濃密,線條分明,眼珠滾圓,透着一絲與年齡不相符的天真。眼尾又好像含情深重,不堪負贅而陡然傾垂。
空乘素養不錯,雖然被吓到,聲音卻不大,也很快調整了表情,即使這樣,也算得上失禮了。
聽到蔚寧率先道歉,空乘臉上一紅,越發不好意思起來:“對不起……您……”
“沒事。”蔚寧打斷空乘,擡手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自己無心追究,她可以離開了。
随着隆隆的轟鳴聲,飛機緩緩上升。
蔚寧靠着窗,抵抗着耳內由升空帶來的酸脹感。
天氣不是太好,窗外一片陰沉,加上這個季節獨有的潮濕水汽,到處都霧蒙蒙的,別說風景了,連航站樓都看不太清。
本來還擔心航班會因此而延誤,沒想到準時起飛了。
這次貿然撇下剛接手的新人,去南市幫陸婧處理新電影的選角事宜,确實有些過分。
他是晟傑娛樂的金牌經紀,經手藝人無數,影後陸婧無疑是其中最重量級的一個。只是陸婧的合約即将到期,又無意與公司續約,公司已經調了新人給他,于情于理,他都該将陸婧擱置一邊了,可他還是在挂掉陸婧電話的下一秒推掉了手裏所有的工作,連夜飛往南市。
兩年前,他陪陸婧來南市試鏡一部國際商業大片,本不抱太大希望,沒想到最後不僅拿到了角色,還給陸婧加了戲份,至今不知道這是否與他和TG總裁司秦之間的一點“過節”有關。
此次影片拍攝續集,傳聞導演有意換角。因公司的不作為,陸婧無奈之下求助蔚寧,并在電話中透露TG那位神秘的大總裁也會到場。
然而遺憾的是,TG只派了總裁助理出席,全權代表司秦負責影片的投資事宜,關于換角的傳聞也是子虛烏有。雖然陸婧一再強調司秦人已在南市,還是讓蔚寧懷疑陸影後只是找了個借口騙他過來,想再跟他談一談跳槽進她個人工作室的問題。
走神間,飛機穿過對流層,漸漸平緩下來。
蔚寧取出手提電腦開始工作。
他打了一會兒字,覺得鄰座的人好像一直在盯着他看。
想起先前那位空乘,蔚寧嘆氣,盡量忽略落在自己身上的可疑目光。然而對方不但沒有回避,反而變本加厲地轉過身,面對面看着他。
蔚寧有點尴尬。
這種事遇到不是一次兩次,卻都不像這次,與這位膽大的好奇者一同縮在逼仄的空間裏,避無可避。
任誰被這麽看着,都不可能自在得了,何況他也确實迥異于常人。
蔚寧關了電腦,想裝睡來緩解尴尬,沒想到對方先出了聲。
“蔚寧?”理應是疑問的語氣,男人卻一反常态地十分篤定。
蔚寧一愣。
熟人?怎麽先前沒認出來?難道是因為他習慣了躲避陌生人的目光,竟然從登機到現在一直都沒有發現嗎?
蔚寧轉頭,對上男人深邃的褐色眼眸,毫無防備地驚得呆在了原地。
随着腦海深處記憶的複蘇,他繃緊的臉慢慢放松下來,接踵而至的意外、疑惑和一絲欣喜同一時間塞滿胸腔,一時不知道如何形容,竟然有點恍惚。
男人好像不太滿意蔚寧的反應,眉頭微微動了動,然後伸出手:“你好,我是司秦。”
靜默了幾秒,沒得到回應,男人眼神暗了暗,不動聲色地往蔚寧那邊靠了靠:“或者,你可以叫我Ian。”
記憶中出自這個男人之手的獨有的簽名躍上眼眸,蔚寧嘴角抽了抽。
失态不過一瞬間,摸爬滾打多年練就的圓滑與世故讓他迅速做出了一個客套的表情,并且從善如流地握住了司秦還沒有收回去的手。
腦子來不及組織語言,話已經從嘴邊滑了出去:“是你……您。”
“真巧,您怎麽也在這兒。”硬生生從驚訝轉成恭敬的滋味不好受,手掌相握一觸即離,蔚寧讪笑一聲,随口寒暄了一句,又胡亂地拿起杯子喝水,以此來掩飾內心的顫動。
這張臉,他怎麽可能忘記。
【缺失】
咳,想什麽呢,蔚寧失笑。
而對方在“嗯”了一聲之後就再沒有下文,似乎并沒有要敘舊的意思,又安靜地看起了雜志。
大概手裏的雜志是要比他賞心悅目得多吧。蔚寧微微搖頭,搞不清心裏究竟是松了一口氣,還是失望更甚,想看看窗外的風景,回應他的卻只有一片又一片灰蒙蒙的烏雲。
再平常不過的一夜情而已,還是在特定的場合、錯誤的情形之下,由半推半就促成的一場颠三倒四的意亂情迷。卻只有他,會因為兩年後的再遇而微微失神。
工作是無心再做了。蔚寧閉上眼睛,眯了一會兒,空乘推着餐車過來提供飲料。司秦擡手,朝蔚寧做了一個先請的手勢。
“咖啡,謝謝。”蔚寧也不客氣,從空乘手中接過飲品,就聽司秦說:“一樣。”
時間臨近黃昏,咖啡還沒喝完,空乘很快又來供餐了。
蔚寧:“炒面。”
司秦:“一樣。”
蔚寧:“再來杯牛奶,謝謝。”
司秦:“一樣。謝謝。”
飛機餐這麽好吃?蔚寧看看餐盒,又看看身邊的男人,得到對方禮節性的微笑一枚。
安靜地解決完晚餐,蔚寧擦擦嘴,等空乘過來收餐盒的間隙,身邊的人遞過來一張紙片,如同兩年前一樣留了一串號碼,末尾用花體英文簽下了那個熟悉的名字。
男人仍舊沒出聲,只對他點了點頭,示意惠存。
蔚寧接過紙片,仔細看了看。紙片略厚,背面帶着航空公司的标志和花花綠綠的gg,好像是從剛才吃的炒面盒子上撕下來的。
名片?TG總裁大概還用不到那種東西。難道憋了這麽久沒說話,是因為找不到紙?不會吧……
明知道是自己胡思亂想,蔚寧還是有點想笑。
司秦按了按額角,咳了一聲,仿佛在提醒蔚寧別再研究那張紙了,這讓他很尴尬。
蔚寧挑眉,翻了翻炒面盒子,從盒底抽出一張紙巾,将邊緣沾有可疑油跡的紙片一層層疊好,塞進名片夾。
比兩年前那張酒店特供的紙巾好多了不是麽。再說,這次也沒垃圾桶給他扔了,那就先留着吧。
氣氛似乎因此而得到了緩和,兩人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起天來。
因為發生過那一晚的意外,再去說場面話,就有點太過虛僞了。加上近期有共同的經歷,兩人自然而然地從天氣聊到行程,從行程聊到電影,又從電影發散出去,幾乎無話不談。
蔚寧專注地看着身邊的這個男人。
當他褪去商界巨擘的表象,少了咄咄逼人的氣場,多了點罕見的率真。
或許用“率真”形容一個四十三歲的男人并不合适,但身邊的這個人,真真切切地帶給人一種新奇的純粹感,又因閱歷的沉澱,随性之中不乏穩健。與他相處,很容易被他輕易掌控全局。而正是這種全全拜倒的感覺,無時無刻不在散發着致命的吸引力,讓人目眩神迷的同時又覺得,從初見時因身份産生的些微抗拒到此刻推心置腹、知無不言的局面,是那麽的理所當然,挑不出一絲的錯處。
是啊,一向嚴謹的司大總裁怎麽會讓自己淪落到要在餐盒上留通訊號碼的地步?倒是因此讓蔚寧回憶起了兩年前與之相處的一些細節。
畢竟是自己不告而別在先,過後也沒有因選角一事向他好好道過謝,怎麽好意思再拒人于千裏之外?
話說回來,登機時身邊坐着的那位女士去哪兒了?
蔚寧笑了。
大概是今天太過開懷,才一時想得多了點。
他一個籍籍無名的經紀人,怎麽值得司大總裁為他費這麽多的心思?
察覺到蔚寧的走神,司秦适時結束了對話,又向空乘要了一條毯子,順手交給蔚寧。
體貼又不失分寸,永遠是名流們最體面的通行證。
蔚寧笑笑,順從地接受了司秦的好意,就像知道這一場意外的邂逅,再怎麽貪戀,最長也不過三個小時的飛行時間,又何必再扭捏。
然而命運,似乎就像二十年前那場突如其來的火災一般,永遠不會給人意料之中的答案。
尖銳的警報聲劃破了靜谧的夜空,無端彈下的氧氣面罩驚醒了甜夢中的人們。
卻不存在僥幸,狂亂的氣流和設備的故障為這座天際巨輪的沉沒添上了最後的一磚一瓦。
尖叫、嚎哭充斥了整個機艙。
顫抖、戰栗迅速蓋過了原本的平靜。
生命的最後本該漫如長夜,卻在短短的十幾分鐘內匆匆地走完了這最後一程。
蔚寧頭昏腦脹,只感到司秦緊緊地抓着他的手,正将氧氣面罩胡亂地往他臉上怼。
他聽見自己笑了,又聽見自己說,他經歷過比死亡更可怕的事,他并不害怕。
司秦愣了一秒鐘,憤怒地揪住他的領子,甩手給了他一個耳光,繼續兇狠、固執地給他套面罩。
在失去意識前,蔚寧右手一滑,拽下了一個什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