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回家
回家
入夜,尚未竣工的東珠·環球港頂樓罕見地亮起了燈。
寧扉趴在欄杆上俯瞰江岸。
夜幕下的東江如一條輕紗,兩側綴滿星星點點的光亮,蜿蜒着伸向遠方。
“好快啊。”寧扉由衷感嘆。
短短兩年,摩天大樓平地而起,下方穹頂廊橋、星月燈火交相輝映,于兩江彙流處鈎織出一副極具現代化的瑰麗奇景,僅僅一期規模便已如此,假以時日,必将成為東江之上最耀眼的一顆明珠。
“加上籌備的時間,四年多,不算短了。”
“四年啊。”寧扉轉身,手肘撐在欄杆上,歪頭看着厲途。
他在想,如果那時候沒有一意孤行前往南市,而是留在華市接手家業,也許他們會在這裏相遇,頂着光鮮亮麗的頭銜,代表各自的家族和集團,表面通力協作,背後拼力厮殺。
若項目由他來負責,首先投标一定不會輸給這個男人,更不會在中标之後,回過頭來邀請曾經的失敗者分享同一塊蛋糕。
不是說父親的決策有哪裏不對,而是兩人作風不同,比起善于衡量利弊、懂得用退讓争取更多贏面的寧方孝,寧扉更習慣一往直前,銳意進取,要麽不做,要做,便勢在必得。
至于厲途,只會比他更過分,但凡想要,哪怕不是自己的,搶也要搶過來咬下一塊肉。
真讓他們碰到一起,又會是另外一個故事了吧。
寧扉收起遐想,問厲途:“準備什麽時候開業?”
“夏天吧。”厲途垂眸,神色不容樂觀。
建築主體大致竣工,只剩一些周邊設施需要補足,耗時不會太長,麻煩的是邀請商家入駐,從簽訂合同到裝修進場,必然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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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途希望能趕在《一夜絨花》上映之前開業,邀請全體劇組過來舉辦首映禮,身為電影的制片人,即便再忙,理應要到場,那麽到時候,還可以借機再見他一面。
然而事實上,由于時間過于吃緊,年末開業才是合理的推斷。
按寧扉的性格,一向不喜歡太過形式化的東西,所以首映禮不見得會有。
那慶功宴呢?慶功宴總該有吧。
等上映要半年,等收官又要幾個月,慶功宴更是遙遙無期……
厲途無法想象,未來沒有寧扉的日子,一個人該如何度過。
他不想這樣,一點也不想。
所以為什麽呢?為什麽一定要放寧扉走呢?
放寧扉走,他不開心。
強行把人留下,寧扉不開心,他也不會開心。
反正都是不開心,為什麽只許他一個人不開心?
厲途咬牙,手指漸漸收緊。
他眯眼,陰郁地看向身邊再一次被江景吸引住的人。
不如——!
啪啪兩聲,室內亮起燈,驅散了露臺怪異的氛圍。
寧扉眼皮一跳,是他父親來了。
八點,分秒不差,還是那麽嚴謹。
寧扉輕舒一口氣,轉身拍拍厲途的手背:“等我一下。”
厲途罕見地沒有回應。
他不知道還能不能等到人回來,幹脆不說話了。
寧扉心情複雜,對厲途的反常一無所覺,他簡單整理了一下衣着,徑直走進室內,關上門。
東珠·環球港占地面積遼闊,由高級商鋪、大型賣場、游樂場、酒店式公寓和兩棟兩百米高的寫字樓組成。
寧扉目前的所在地——其中一棟摩天大樓頂樓,整層打通,裝修成辦公室的樣子,看起來像是厲氏集團預留給東市分公司辦公的場地。
寧扉猜測父親選在這裏見面,估計想讓他領略一下東珠港的繁華,畢竟對寧氏來說,響應國家發展東部的策略參建東珠港,也算一項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盛舉了。
兩人在靠窗一側的沙發上坐下,帶着多年未見的疏離,不像一對父子,倒像兩個等待談判的商業對手。
寧扉觀察寧方孝,和記憶中差別不大。
歲月沒有在寧方孝臉上留下太多痕跡,體面倜傥了大半輩子,如今也才五十過半,并沒有老到讓人一眼看出暮氣的程度。
寧方孝卻覺得寧扉變化很大,或者說,經歷一場巨變,終于變回那個令人無比熟悉的天之驕子。
四目相對,沒人說話,氣氛一時有些尴尬。
寧扉看了一眼孤單一人站在露臺的厲途,盡管看不到臉,仍然讓寧扉覺得,男人心情不佳,比之平常格外緊繃。
寧扉能明白厲途的心情,僵持下去,只會越發增加對方的不适和不安。
先把要緊的事解決,要享受親情,以後有的是時間,不必急在一時。
寧扉下定決心,率先開口:“爸爸……”
“還知道叫我爸爸?是不是我不來,你就永遠不要回家了?”寧方孝皺眉,言辭相當不滿。
寧方孝話一出口,寧扉就知道,父親這是徹底原諒他了。
盡管之前種種跡象表明,父親從來沒有放棄過他,哪怕公開聲明斷絕關系,把他從族譜上除名,都不具備法律效力,只要不逼他簽署放棄財産協議,他仍然享有寧氏集團的繼承權,等同還是寧家的一份子。
寧扉清楚,父親只是想給他一個教訓,切斷家族的助力,要他認清周圍不懷好意的嘴臉,等他迷途知返,認錯悔改,等了整整七年,終于等到,便迫不及待要接他回家了。
即便已争得父親的原諒,即便根本不是他的錯,寧扉心裏仍不好受,忍不住自責:“對不起,我以前……”
“過去的事不必再提了!”寧方孝打斷寧扉。
曾經,他的确對寧扉失望透頂,然而冷靜下來,深感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
七年前,寧扉也才二十三歲,人生才剛剛開始,比之普通人,所處環境何其複雜,僅僅因為一直以來都是最優秀的孩子,出一點差錯,就對他百般責難,非但沒有從旁幫扶引導,還狠心留他一人面對,強迫他自己掙紮着爬起來,這是何等的殘酷!
不同于路思南,寧方孝從來不相信怪力亂神的事,一直以來,都認為寧扉是因為常年積攢的壓力沒有及時得到宣洩,才導致情緒出問題,變得瘋瘋癫癫,像另外一個人,以至于做出追着人渣跑之類丢人的事。
誰沒有年少輕狂的時候呢?
寧方孝回想自己二十三歲的時候,也在追着秦雅絨跑,搞得差一點和寧家決裂,當然高子睿無論如何不能和秦雅絨相提并論,道理總是一樣的,頂多怪寧扉眼光不如他好,現在也算糾正過來了。
寧方孝看了乖乖留在露臺上的厲途一眼,很滿意兩人的識相,沒有手牽手一起進來,逼他上演棒打鴛鴦的戲碼,然而想到厲途的病情,仍舊沒有好臉色。
“什麽時候回家!”寧方孝也不廢話,直擊重點。
“我……”寧扉猶豫許久,開始顧左言他,“弟弟還好嗎?”
寧方孝重重哼了一聲,毫不留情地戳破寧扉的掩飾:“不打算回來了,是吧?”
既然被看穿,也沒什麽好藏的了。
“那時候我要去南市,您是同意了的。”寧扉據理力争,“如今家裏一切都好,弟弟也長大了,珠姨向來幫得上忙,您應該讓他們進入集團,成為您的左右手,把集團和寧家交付給弟弟,他一定不會讓您失望的。您因為母親的事,已經疏忽了我,不能再因為我,疏忽弟弟的教育和未來。同樣都是您的孩子,寧池一點不比我差。他不該為了要避我的鋒芒,遭受打壓式教育,這會讓他缺乏自信,害怕争取屬于自己的東西,長此以往,情緒怕是要出問題。在南市那五年,我的确做過很多錯事,但我慶幸因為我的糊塗,為弟弟争取到成長的空間,這是我離家這麽多年來,唯一覺得值得的事。比起我,您更應該關心寧池。爸爸,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長久的沉默。
一番懇切之言,不算冗長,卻把平時不能說的,比如母親的往事,和繼母、弟弟之間微妙的關系,一股腦說了出來。
寧扉以為寧方孝會動怒,寧方孝卻只是心情沉重地嘆了口氣。
“你說得對。”寧方孝鄭重吐出四個字。
身為寧家家主,寧方孝高高在上大半輩子,有不容侵犯的驕傲,也自有容人的氣度。
寧方孝不吝承認自己的錯誤,自《一樹銀花》、《一夜絨花》後,面對寧扉,再一次生出不愧是我兒子的自豪感。
可是寧扉的理由還不夠說服他。
“寧池還小,你始終是長子,一個人在外面,像什麽樣子!既然看中寧池,那就回來幫他,或者讓他幫你。集團始終是你們的,兩兄弟齊心協力,不比和外面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好?”
不三不四,就差直說厲家和厲途了。
寧扉嘆氣,但沒有反駁。
說實話,在認識厲途之前,他自己也一度覺得厲家和厲途相當不三不四。
“我和寧池……性格不太合。”寧扉坦言,“寧池比我更适合繼承家業。我們在一起,不會有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反而會減分。我清楚我自己,無法成為誰的下手,要我屈居寧池之下協助他,我做不到。而以我為主導,很可能會把集團導向一個不可控的方向。爸爸,請您再考慮一下。”
“唉。”寧方孝搖頭,苦笑出聲。
不得不承認,寧扉太過清醒,甚至有時候,比他這個當局者看得還要清楚。
鑒于寧扉的性格,當初把集團交到寧扉手上,寧方孝也曾做過一番掙紮,最終選擇相信寧扉。
寧家自創業以來,一直秉承穩中求勝的方針,汲汲營營幾十年,底蘊愈發深厚,沒有到不進則退、不破不立的時候,把集團交給寧扉這樣的人,是一招險棋。
寧扉不是一個安分的人,表面循規蹈矩,骨子裏和秦雅絨一模一樣,都有一股勢不可擋的沖勁。
現在這股沖勁,因為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得太久,愈發顯露出來,幾乎蓋過所有,到了令人無法忽視的地步。
也許是我老了,也許是他成長得太快,寧方孝心想,這一次,兒大,是真的不中留了啊。
“對。沒錯。”寧方孝傾身,緊盯住寧扉,“你表面聽話孝順,從小到大規規矩矩,按部就班,實則叛逆固執,太有主見,也太有自己的想法。你這樣的人,比起骨子裏溫和穩重的寧池,更适合創業,而不适合守成!”
寧扉驚訝于寧方孝的直白,後知後覺今次的确是出生以來頭一次父子之間絕對開誠布公的懇談。
“我可以把這理解成您對我的誇獎嗎?”寧扉眨眼。
寧方孝反問:“你說呢?”
“我一直不知道,您其實了解我。”寧扉笑了,“您只是不舍得我,也太想我,才親自來這一趟,想攆我回家。”
寧方孝瞪眼:“臭小子,別得寸進尺!”
寧扉沒有被寧方孝的嗔罵喝退,他選擇直接說出心中所想:“我決定,留下。”
寧方孝又哼了一聲,卻沒反對,想來反對也無用。
寧扉深知做出這樣的決定,必定虧欠家人良多,忍不住找補:“我不是常年留在南市不離開,大多數時間,還是在外面跟組拍攝,有機會的話,會抽空回去看你們的。過年過節必然要回去的,平時你們有空的話,也可以來南市度假。”
“這些以後再說!”寧方孝眯眼,“公事說完了,私事呢?你沒有什麽要交代的?”
“就……沒有吧。”寧扉垂下眼睑。
“呵呵。”寧方孝冷笑,擡手敲敲落地窗,“你敢說你執意留在南市,連家都不要,一點沒有他的原因?”
寧扉不說話。
寧方孝沉下臉。
讓寧扉這樣的人顧左言他、避而不談,更能說明問題的嚴重性。
寧方孝承認,站在窗外的男人,無論樣貌、能力、秉性、財力、手段,都比高子睿那個人渣強太多,但僅僅病史這一條,就抹殺了對方成為一個優秀伴侶的可能性。
盡管都是男人,作為一個父親,寧方孝始終希望寧扉在感情中處于受照顧的一方,而不是委曲求全,時刻去照顧別人。
他知道寧扉要求高,挑三揀四這麽多年,到頭來找一個精神病,何必呢!別說照顧寧扉,肯安安靜靜給寧扉照顧就不錯了!
想到這裏,寧方孝心裏憋屈,也有點生氣。
“你有沒有想過……”
寧方孝話沒說完,被寧扉打斷。
這一次,寧扉沒有再逃避,而是清晰地陳述:“我想過,和一個精神病患者在一起,要承擔怎樣的後果。我也想過,他的病這輩子不可能痊愈,選擇和他在一起,會有怎樣的一生。我沒有因為他兩年沒有發病,就忽略隐患的存在。我只是……只是想留在他身邊,直到他不需要我為止。”
原本打算寧扉說什麽都一股腦反駁的寧方孝聽到寧扉的話,突然愣住。
時光仿佛倒回三十年前,同樣的場景,他為了自己未來的妻子,和自己的父親據理力争。
[我知道她可能不夠愛我,她眼裏只有事業,可是她肯為我停留,哪怕一天,一個月,一年,就足夠了。]
[我想留在她身邊,直到她不需要我為止。]
寧方孝記得自己這樣說。
沒想到三十年後,竟然從自己兒子口中,聽到同樣的話。
是歷史的倒退,還是命中注定?
寧方孝從不怪力亂神,他只是無比欣慰地想:這個臭小子,總算還有一點像我。
還能說什麽呢?還能怎麽阻止呢?
寧方孝有一瞬間的無力。
要他如何去否定,因為否定現在的寧扉,等同否定過去的自己。
“随便你吧!記得常回家!”寧方孝看了下表,又到離開的時候了。
身為全球十強上市集團董事長,每日行程排滿,哪怕來見七年未見的兒子,也只留了半小時的時間。
要緊的事解決了,要享受親情,總還有時間。
這一刻寧方孝的想法,竟和來時的寧扉不謀而合。
“過年我會回來的,代我向寧池和珠姨問好。”寧扉起身,保镖和助理一同進門,來接寧方孝離開。
“去吧,別送了。”寧方孝朝厲途的方向揮手,不耐煩地打發寧扉走。
寧扉沒那麽不知輕重,一直把寧方孝送進電梯,才原路折返,重新回到露臺。
男人站在欄杆前,渾身筆直,一動不動,像一座雕塑,哪怕聽到身後的動靜,始終不敢回頭,怕是幻覺,一回頭,連僅剩的一點希望也徹底落空。
寧扉抱起手臂,眯着眼,從上到下,一寸一寸,欣賞厲途的背影。
肩寬腿長,腰細臀翹,骨肉勻停,比例絕佳,光這一副皮囊,也不虧了。
寧扉唇角含笑,走到厲途身邊,注意到厲途的手插在大衣口袋裏,口袋微微鼓起,像攥着什麽東西。
厲途有随身帶藥的習慣,口袋裏除了手機,只有藥盒,最近則多了一個煙盒。
寧扉知道厲途會抽煙,但沒什麽煙瘾,平時不怎麽抽,然而這幾天,煙盒總是不離身。
無論攥的是藥盒還是煙盒,都不是令人愉快的答案。
“厲途。”
寧扉心口沉了一下,不想再浪費時間,張口叫了一聲男人的名字,沒得到回應。
他撐住欄杆轉頭,認認真真看着身邊一臉落寞的人,再次開口:“厲途,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