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別死太早
別死太早
寧扉來到莊榮添面前。
時隔二十六年的重逢,讓莊榮添感到既陌生又熟悉。
陌生的是面容,熟悉的是自幼時起就令人印象深刻的驕矜與貴氣。
那是與生俱來的底氣,注定一生不凡,而現在,昔日奶聲奶氣的小少爺終于成長為秦雅絨希望看到的模樣。
莊榮添攥着衣角,避開寧扉咄咄逼人的目光,有些艱難地開口:“你長大了,很像你母親。”
他想過無數次寧扉看到視頻後的反應,也許會找他算賬,要他賠秦雅絨的命,或者打他一頓,讓他趕緊去死,最好的結果,也就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緬懷過去。
莊榮添奢望是最後一種,因為他想趁自己還有時間,再跟寧扉多聊一點秦雅絨,把過去短暫相處中每一點一滴的細節都告訴寧扉,讓秦雅絨能永遠留在寧扉心中。
沒想到寧扉根本不想和莊榮添敘舊,而是強硬地要求:“莊榮添,跟我回南市,我要聘請你做《一夜絨花》劇組的顧問,協助我完成電影的拍攝。”
“什、什麽?”莊榮添愣了。
“電影預計明年暑期上映。一年的籌備時間,說短也不短,但是這次,我會加大投資力度,把《一樹銀花》裏因為時間和經費問題造成的遺憾全部補足,拍一部真真正正的精品。現在劇本初稿沒什麽問題了,細節方面還需要雕琢。過去那條線,我希望盡可能還原上世紀的場景,從選角到服化道,複制一個真實的保生班出來。這樣一來,時間還是很緊湊的。作為保生班最後一名成員,也是唯一一個親歷過那場意外還在世的人,你有義務、也必須幫我完成它。”
莊榮添消化了一下寧扉的話,感到不可思議:“你真的要拍那部片子?”
他還記得劇本動筆之初,王敘對他說:“我想按寧扉的性格,不會喜歡這個劇本的。他喜歡陳述事實,不喜歡童話和幻想。但我還是想寫,哪怕被他壓箱底。我想給他一個夢,讓他的母親能和他在夢裏相知相聚,了解彼此。為了完成這個夢,我用了很多他不喜歡的手法,比如不斷給人物打補丁,又安排了太多假設性的美好巧合。他肯定覺得很幼稚,很荒謬,會嘲笑我也不一定。管他呢,反正我就是要寫。與其說我寫的是劇本,不如說是一個美好的願望,對寧扉的願望,希望他能看開點,開心一點,就好了。”
莊榮添并不了解寧扉,但同意王敘的看法,因為秦雅絨就是這樣的性格,理智、通透,有着超越年齡的成熟,似乎所有的沖動都用在了那場火災裏,以至于付出了生命。
王敘了解寧扉,如同莊榮添了解秦雅絨,沒想到還是估錯了寧扉。
對于莊榮添的疑問,寧扉覺得十分多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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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幾天一直跟王敘在一起。我看得出來,劇本裏很多細節很真實,不是單憑王敘一個人杜撰就可以寫出來的東西,所以你不僅看過初稿,還參與了劇本的創作,是嗎?”
“是。”
“那還有什麽問題?”
寧扉言下之意,既然看過初稿,應該知道這部作品有多優秀,為什麽不拍?有什麽理由不拍?
莊榮添擡頭直視寧扉。
那雙過分漂亮的眼睛裏,沒有傷痛、迷茫、猶豫,只有一往無前的堅定。
“難道你怕電影上映,會令當年的事曝光,給你惹來非議?”寧扉挑眉。
“我怕是活不到那個時候了。”莊榮添苦笑。
“那不是正好?”寧扉語氣冷漠,不帶一絲同情,卻恰恰令莊榮添倍感舒适。
同情只會加深莊榮添的負罪感,對一生受負罪感折磨的他來說,寧扉恨他反而會讓他開心。
莊榮添看得出寧扉不恨他,那是良知不允許寧扉痛恨一個生命即将走到盡頭的人。
莊榮添很慶幸,寧扉的冷漠已經是他能得到的最好的結果,如果還要他背負來自寧扉的同情,他承受不起。
而對《一夜絨花》能拍成電影上映,莊榮添當然是高興的,這意味着塵封二十六年之久的《特技人》能重見天日,獲得珍貴的公映機會,更意味着秦雅絨讓特技人從幕後走到臺前的願望能實現,雖然遲到了整整二十六年,按現如今的形勢,對特技人這個日漸凋敝的行業也沒有太大的意義,然而始終是秦雅絨的遺願。
對和秦雅絨、保生班有着如斯羁絆的莊榮添來說,讓《一夜絨花》順利上映,的确是他義不容辭且不能推脫的責任,大過他心中所有傷痛,甚至生命。
可是莊榮添還沒忘記,橫在他們面前的,還有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
莊榮添搓了搓枯槁的手:“那你父親呢?也同意嗎?”
“他不知道,但我已經決定。”寧扉抿唇,表情不容反駁,“這部片子,誰都不能拍,但我可以。因為我是秦雅絨的兒子,也是寧方孝的兒子,所以我可以。”
莊榮添沉思片刻,最終點頭。
他無法拒絕,也沒有任何資格拒絕。
“那走吧。”寧扉利落轉身,往前幾步,又回頭,示意莊榮添跟上,“我會跟你簽一份合同,到時候會有專人跟你接洽,負責你從現在起到電影上映期間的所有事宜。你需要參與電影拍攝的全過程,無條件為劇組提供你所知道的任何信息。任務很繁重,所以,別死太早,會讓我很困擾。”
莊榮添跟随寧扉返回南市,住進碧山療養院,做了一次周密的全身檢查,隔天專家組入駐,為他制定治療方案,衣食住行由療養院一手包辦,等同貴賓級待遇。
莊榮添心情複雜,直覺寧扉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樣冷漠,可是自他入院,寧扉再也沒出現,公事只讓手下人代辦,又讓莊榮添覺得,寧扉保住他的命,只是為了電影能順利拍攝而已。
直到一周後,寧扉帶着趙曉博和王敘,來病房圍讀劇本。
“這是王敘修改過的版本,大家都看一下。”寧扉拿出劇本分發給三人。
“我看過了。”趙曉博舉手,一臉自豪,“不說倒背如流,爛熟于心那是沒問題的!”
“我肯定也看過了!”王敘附和。
“我……”莊榮添喘了口氣,“可能要一點時間。”
看出莊榮添因恢複化療而精神不濟,王敘開口:“其實也沒改多少,就修了修錯別字,加了點細節和幾個場景,我來說給你聽吧。”
王敘坐到病床邊,耐心為莊榮添講解。
趁這個間隙,寧扉問趙曉博:“你有什麽意見?說說看。”
“我沒什麽意見啊,我們王敘的劇本,我可是向來都很看好的!”趙曉博貧完,立即轉回正題,“我的問題主要在拍攝階段。現在嘛,也就對構圖、分鏡之類的,大概有個構思,主要還是需要莊哥的幫忙。”
“好,你們加個好友,慢慢談,不急。”寧扉轉向王敘,“你們那邊?”
“我說完了,莊哥覺得沒問題,添加的幾段劇情都符合當時的時代背景。”王敘回答。
“那我來說說我的看法。”寧扉端正坐姿,指指王敘,“整體,是很不錯的。我尤其喜歡你沒有在事故的原因上過多糾結。關于這一點,其實有很多內容能發散。比如,為了行業的未來,為了特技人的希望……等等宏大的理想而選擇救人,聽起來立意一下子就升華了,但你沒有,反而設置成寧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會在火災中喪生,等最後知道了,還是義無反顧地回去了,說明救人這件事對她來說,其實是非常純粹的,沒有太多雜念,無論是誰,她都會那麽做,因為她就是那樣一個人,沒辦法對任何處在危難之中呼救的人袖手旁觀。而且根據實際情況,在危急關頭,救人的确是一瞬間的選擇,沒有那麽多時間來考慮理想、大義,不在這方面多着筆墨渲染,反而更加真實,很棒。”
為了隐去和現實相關的信息,寧扉在角色姓名上做了處理,把原本的秦雅絨改成寧戎,和保生班的化名戎生班多了一絲具有命運意味的聯系,老寧則改成程斐,唯獨把老莊保留了下來,因為戲份不多,也沒有全名。
“好!”王敘給自己鼓掌,“我就知道你不喜歡,所以沒寫太多,當然我自己也不喜歡,矯情,是吧。”
寧扉笑笑,更熱烈的贊美他還沒說,也不打算說了,免得王敘過于驕傲。
王敘說得沒錯,他并不喜歡童話色彩過于濃烈的作品,因為太美好,缺乏真實性,讓他不願意去相信,可是王敘這個鬼才,在童話之上又加了一重束縛——雖說兩位主角因奇幻的命運之門能有相逢的機會,可一個英年早逝,一個垂垂老矣,生命都所剩無幾。
這正是王敘的巧妙之處,增加緊張感的同時,也令人清醒,什麽命運之門到底是個童話,美夢做完,終究要回到現實,最後烘托出全片真正的中心思想——要活在當下。
當看到劇本裏關于好與壞、值與不值的探讨,就算再不願意相信,寧扉也不得不承認,在座最理解秦雅絨的人,竟然是王敘。
寧扉想過很多,他相信除他之外的所有人,比如莊榮添,保生班其他人,和《特技人》劇組全員,包括他的父親,都想過,秦雅絨為什麽要救莊榮添。
答案一定各種各樣,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理解。
只有王敘的答案深深打動了寧扉,讓他産生一定要把《一夜絨花》搬上熒幕的沖動。
因為有人呼救,不能見死不救,所以她去了。
他的母親只是作出了當下自認為最正确的選擇,并在短短的彌留之際,用柔弱的肩膀承擔起了這個選擇可能帶來的所有殘酷的後果,僅此而已。
堅毅、果斷、決絕,一如她以往做出的所有選擇,只不過這次以生命為代價,除此之外,并無任何區別。
“還有一個小意見……”寧扉摩挲了一下劇本,“我希望稍微加強一下老莊這條線。”
聽到寧扉的話,莊榮添不自覺地坐直了身體。
“啊,是嗎……”王敘撓頭,欲言又止。
“他其實是個關鍵人物,你有點刻意回避了。”寧扉直言不諱,“可以為他多加幾場戲,因為他的存在,即是特技人由盛到衰的最佳體現。我不希望他單單為愛情線服務,當然守護恩人的女兒一生是很感人,同時我還希望他能肩負起更深一層的立意。”
“唔,等等。”王敘翻開記事本,“你說說看呢。”
“他不是一個有才華的人,哪怕過去背負着影史最年輕特技人的名號,始終庸庸碌碌。最引以為傲的事跡,大概就是陪伴程斐走完了一生。很唏噓,也是大多數特技人的人生。你可以為他的人生做一個閃回,放在前二十分鐘和正片之間,形成一個過渡,以此來體現特技人的變遷。但是除此之外……”寧扉看向莊榮添,“我還希望他身上能體現出這樣一種思考:用寧戎的命換老莊的命可惜嗎?老莊沒有成就一番事業有錯嗎?他庸庸碌碌一生愧對寧戎嗎?更甚者,庸庸碌碌的人不該被救嗎?生命需要附加其他條件,才值得被救嗎?我想答案是否定的。我想你借寧戎的口告訴老莊,平庸才是這世間的常态,值與不值,也不該由被救的人來決定,而是當他被救起的那一刻,就已經決定,因為生命本身,值得任何。”
莊榮添定定地看着寧扉。
他以為自己在笑,卻早已淚流滿面。
窗外驕陽似火,蟬鳴陣陣,一如那年夏天。
不知明年夏天,又會是怎樣一副景象呢?
他突然不想死了,至少別死那麽早,能再寬容他一個夏天,讓他看一眼片中的驕陽,是否也如當年一般熾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