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荒山。
日落蒼林,風掃秋葉。
江妄黑着臉站在半山腰的長廊之中,看着遠處只身一人往集合點走去的聞槿,憋了一整天的怨氣終于爆出發來,低聲罵了一聲。
“人呢?你的人把沈纾星換去哪了?”他扭頭看向萬聿禮,冷嘲道,“萬公子一呼百應,手段也多,卻連這點事都辦不好?”
萬聿禮白等了一天,心情同樣也不怎麽好,從小受到的教誨卻不允許他像江妄一樣肆意怒罵,将好惡明明白白寫在臉上。
萬聿禮聲音冷淡:“我能未蔔先知,算到他會中途改變計劃?”
“無當衛的任務是說不接就不接的?一定是有人告了密,讓他有了防範才不敢過來。”江妄越想越氣,“你明知道歲雪跟他糾纏不清,那日商量計劃,你還把她叫來?”
萬聿禮像看傻子一樣輕飄飄看了他一樣:“之前你有事沒事就找沈纾星切磋,我還以為你對他已經很了解。沈纾星若是知道有人想殺他,決不會躲,而是做好準備,将計就計,想把所有人的腦袋都留下。”
“況且,你恐怕不知道能被微生白特派來此的人都有什麽本事,他們一個接一個的,僅花了十年時間,斡旋于雲城修行者之間找尋線索,集齊了幾百年來無人見過的九枚碎片,沒有一個是分不清輕重、腦子裏裝得下情愛的傻子。”
浮玉山中那次就是最好的證明,行動暴露之後,歲雪反應迅速沉着,不見慌亂,又有可靠之人可供驅使,安排在平江原上作為接應,這些便是能力之一。
世間最多是的普通人,最少的才是能使用奇能異術的修行者。能否成事,不是僅靠修行境界的高低來決定。
這也讓萬聿禮對歲雪的印象驟然改觀。
江妄眼前浮現出歲雪天生帶笑的一雙眼睛,總是單純直白的行為舉止,以及拓雲山中被應龍的雙角刺穿身體碾壓在山壁上的那一幕,似笑非笑道:“歲雪恐怕是一個例外,萬聿禮,我勸你不要對她抱有太多的希望和信任,蠢笨無能的人把自己害死時,說不定也會拉上你一起。”
萬聿禮笑了笑,輕搖了一下頭。性情浮躁只見表象者,不必與之為伍。
關付秋找準插話的機會,出來緩和氣氛。他擠進兩人中間,左手摟着江妄的肩膀輕輕拍了拍,右手剛要去觸碰萬聿禮,就在他扭頭看來的不悅目光之下縮了回來。
“大家在這守了一天都挺累了,這樣吧,都先回去,由我去探探沈纾星那邊的情況,之後咱們再做計劃,可行?”關付秋左右看看二人,笑眯眯道,“于公于私,沈纾星這個人都是要殺的,這件事少了二位之中的誰都難辦啊。”
江妄輕哼了聲,轉身就走。
昙月秘境之中,陸沉風百無聊賴地躺在樹根上,連連打了幾個呵欠。
“別灰......啊啊......灰心啊,我還見過半年都闖不過第一層的人呢。”陸沉風打着呵欠,擦了擦流出淚的眼睛,扭頭看向腳步聲傳來的方向,笑道,“你若還要試試,也就最後一次機會了,今日我在這裏耗了一天,這個人情可是給足了。”
第五次在時間用盡也沒能闖關,看着謊言之境自行破碎。殷珞從最開始的垂頭喪氣變得有幾分悲觀了。
“你真的不太會安慰人。”殷珞露出苦笑。她低頭看了看朝夕,它在謊言之境中殺了很多東西,順着狹長的劍身不停地往下滴落的血水似乎無窮無盡,讓她看着都害怕。
可是出了謊言之境,朝夕又變得幹幹淨淨的了,殷珞盯着那血色刺目的長劍看得晃神,一瞬間分不清是因為脫離了萬化之術生成的虛假之物的緣故,還是那些血融入了朝夕之中,變成了它的一部分。
“可以告訴我謊言之境到底應該怎麽破嗎?”殷珞看向陸沉風,再一次嘗試向這個看起來并不是真的友善的人尋求幫助,“師兄說要說真話,可是我每一次都試過了,根本沒有用。”
陸沉風睡了一覺,這會心情不錯,他起身斜斜地倚坐在樹根上,左腳點地,右腿屈起踩着樹根,手肘抵着膝蓋,随手抛了抛還亮着的寸心簡,笑着對殷珞說:“你得先說說你在裏面看見了什麽。”
殷珞張了張口,有什麽話卻卡在喉嚨裏無法大方地說出來。
陸沉風看得沒意思,揮手輕笑了聲,起身就要往昙月秘境的出口走去。
“得了,今天就先到這兒,回去歇歇了吧,明天你再找你師兄過來,結果也是一樣的。”
殷珞原本還在猶豫,見狀急急叫住他:“等一下,我告訴你。”
陸沉風沒有停步,短暫被勾起的興趣已經消失了,只剩下略帶慵懶的話音留給殷珞。
“不必了,若是你認定的真話也無法沖破謊言之境,那說明你早就把自己也騙了。”
這句話闖進殷珞的腦海之中,如沉悶的鐘聲回蕩,令她的思維有些堵塞。
她愣在原地,在謊言之境中見過的一幕幕畫面驟然重現在眼前,心中瘋狂滋生出對自我的懷疑。
雲城各流派開啓試煉秘境的目的都十分實際,是為了讓弟子們學會更厲害的術法,掌握更豐富的經驗,獲得更強悍的體能,培養更敏銳的洞察力等等。
但萬化的一些試煉秘境不同。
它們的關注點不在于獲得顯而易見的在外突破,而在于塑造堅定的信念,強大的內心。
萬化的修行者認為,心境跟不上修行的境界,也不算強者。
殷珞慢慢在樹根旁蹲下,盯着橫放在她膝蓋上的朝夕,目光微凝。
每一次進入謊言之境看到的場景都不同,荒誕而奇幻,像是小時候母親講給她聽的童話。
說着古怪方言的兔子向她售賣終點站空白的車票,熱情邀請她加入跳繩的隊伍的小孩子們說只要參與游戲,就能獲得一換一的兌獎......
這些場景看似毫無關聯,卻有一個相同的關鍵點在細想之下可以隐約捕捉得到。
無論是那張奇怪的車票,還是等價的交換,其實都繞不開同一個問題。
你可以為了什麽放棄一切?
殷珞每次給出的答案都是回家。
不對嗎?
殷珞嘴唇微微顫動了一下。
她那麽膽怯又臉皮薄的一個人,每天編造不同理由去找師兄,攻略的方式從陪伴,談心,切磋,送早點,到為了試圖融入他的圈子而讨好聶飛等人,五花八門,能試的都試過了,不就只是為了盡早完成初一下達的好感度指标嗎?
她努力修習術法,認真對待每一次試煉,不得不用朝夕刺進那麽多鮮活之物的身體,不就是想完成什麽劍術至臻一欄的系列成就,來換取一點點可以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裏活下去的錢財、秘密、術法等生存資源嗎?
她付出了這麽多,強迫自己迎難而上,不是一心盼望着完成初一發布的攻略任務,趕緊回到原本的世界嗎?
這些都是明明白白發自真心的話。
她騙了自己什麽?
可笑,難不成她還不想回去?
殷珞抓了抓自己的頭發,表情慌亂。
難道她回去之後不需要考慮自己變成了殺人犯,要過着東躲西藏的日子以期待躲避法律的制裁嗎?
難道她真的不喜歡這個帶着玄幻色彩的世界,不期待師長的提攜教誨,不渴望師兄的關注照顧,不羨慕周圍人都有至交好友陪伴鼓勵,不享受雲城無上者之徒的殊榮嗎?
難道她抗拒憑借初一可以提供的幫助,用手裏這把稀世難求的神兵,在雲城乃至這片大陸闖出一個名聲,變成擁有生殺予奪權利的修行強者,也被羨慕,認可和敬仰的目光追逐嗎?
殷珞眼眶泛紅,目光呆滞。
頭一次這樣深入的去面對這些問題時,她的第一個反應竟然是躲避,很怕自己再多問自己一句,究竟是分不清,還是不敢承認。
這裏容得下她的吧?
她不想當壞人,對這裏的人已經很友善了。
知道歲雪現在在替影族做事,知道師兄并非對國仇家恨無動于衷,知道捅破江妄的身世可以提早引來腥風血雨,知道那麽多足以掰開掙紮求生之人的手指,令他們從懸崖邊緣掉下去的秘密,但她什麽都沒有說啊!無論好人壞人都沒有傷害過。
初一說過的修行捷徑,她也沒有照做,只要自己踏實努力,是能夠立足的。
她對得起這裏的人,所以可以在這裏幹幹淨淨光明正大地活下去。
原來的世界對她不公平,沒有人愛她,那她換個地方生活,是沒有錯的吧?
一滴眼淚啪嗒一聲摔碎在朝夕劍上,殷珞摸了摸臉頰,才發現自己在哭。
她雙手擦幹眼淚,垂眸看着朝夕,嘿嘿笑了兩聲,自言自語道:“沒有人幫過我分析做決定,所以這一次還是只能我自己決定了。”
冰冷而熟悉的機械音突然響起,不知怎麽的,這一次,它令殷珞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宿主原來不想回家嗎?”
殷珞的瞳孔猛然放大,渾身都有些發冷。
初一竟然能夠……讀心?
“宿主不可以忘記任務,抛棄初一哦。”
它再次開口,伴随着一道轟隆的聲響炸鳴在殷珞腦海之中。
雷擊的力量強勢碾碎骨骼,讓痛覺傳遍全身上下,殷珞能感覺到的恐懼情緒大過了疼痛,在倒下去的那一瞬間,瞪大的眼睛裏只有驚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