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歲雪很難在陌生的環境裏放心入睡,閉眼許久,意識依舊清醒。躺在床上的男人呼吸聲平穩且輕,她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卻總覺得黑暗之中有他的凝視。
這讓她越發緊繃,靜心凝神去注意他的動靜。
困倦感直到天快亮時,才不合時宜地襲來,歲雪很快入夢,夢裏是出嫁前的那天。
父親時見春難得來北邊這間院子看看她,他站在門口,帶進初春毫無暖意的陽光。
“父、父親,您先坐。”歲雪連忙放下手中的筆,去給時見春沏茶。
茶壺裏的水已經涼了,她就手忙腳亂的拎起茶壺走到爐子邊,彎腰給爐子點火。衣袖的一角被茶壺壓住,彎腰時不小心扯動袖角,就聽見重物落地,瓷片碎裂。
歲雪被吓住了,忍着沒有叫出聲,惶恐擡頭看了時見春一眼,蹲下身去撿地上的瓷片。
時見春的怒氣不知是沖着誰,對跟在身後的侍從大聲說:“你要看着大小姐親自收拾?”
歲雪局促地站起身來,讓開幾步,垂眸不說話,剛撿起那枚碎片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索性右手握着它一起縮回袖中。
“初兒,你住在這閣樓裏太久,不知道松州現在的情況。”時見春嘆了聲氣,語重心長地看着歲雪,“影族來犯,松州的修行者苦苦堅守拒烽關已有月餘,死傷不計,幸有你謝伯伯派人相助,還親自與我一道加固護州大陣,你我今日才能安然無恙。”
歲雪不明白父親為什麽會和她說這些,她聽不懂時局,也不該聽,擡頭茫然地看着他,問出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影族是什麽?他們為什麽要進犯松州?”
“影族是一群貪婪殘暴的魔鬼,妄想将整個天垣十五州都收入囊中。”時見春眉目冷淡,心知就不該同這孩子繞彎子,“初兒,我如今病骨支離,已撐不了幾年。我活着時,謝家還願意出力替時家守着松州,可若是死了,松州究竟是落在誰的手裏還說不準。”
歲雪尚不知時見春的病已經這麽嚴重,心中酸澀,說:“父親憂思太重,對身子不好。聽說弟弟才能不凡,父親何不從現在開始試着讓弟弟替你分擔?”
“你弟弟還太年輕,他還需要時間去成長。”時見春目光複雜,卻沒有猶豫,“初兒,你嫁去謝家,就能給你弟弟和松州換來時間。”
在歲雪驚訝的目光之中,時見春繼續說:“謝家實力強盛,你去了那邊不會受苦,讓我不至于死了還有放心不下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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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雪從他的語氣裏聽得出沒有商量的餘地,小聲問:“我要嫁給誰?”
時見春答:“你謝伯伯的長子,謝謀。”
“謝謀?”歲雪想了想,遲疑詢問,“他是什麽樣的人?我不認識他。”
“認不認識都不重要。”時見春聲音冷淡,每次多看她幾眼就會想起眉目相似的喻宴。喻宴與他認識了這麽多年,他不也沒将她看透,自以為兩情相悅,實際上不過是被她當成了另一個人的替身。
而後來真相被揭穿,喻宴選擇帶着剛出生的時初連夜逃至那人家中。時見春帶人趕來,一把火燒了那座宅院。
最後只剩下嬰兒的哭叫聲奇跡般的沒有消失在灰燼之中。
時見春自知不該遷怒于女兒,自尊卻讓他不願多見她一眼。
歲雪見父親聲音頓住,心想着他肯定生氣了,忙答應下來:“我嫁給他就是。”
時見春閉了閉眼,眸中重現醞釀了一路的溫和慈愛,他看向歲雪,說:“初兒,松州與煥州的人都已知道這門親事是謝謀主動提的,你嫁過去,學得會察言觀色,就不會受委屈。如果将來有一天他恨你,你就去找謝問京,請他放你回松州。”
“謝謀為什麽會恨我?”歲雪聽得費解,輕聲承諾說,“請父親放心,我以後是他的妻子,我不會做讓他恨我的事情。”
“但你不得不做。”時見春聲色驟然淩厲。
歲雪的意識在這一瞬清醒。
她看見時見春張口,知道他接下來要交代什麽,出于最本能的警惕,她用力握緊右手,任由碎瓷片紮進手心。
刺痛讓她從夢中掙脫出來。
夢境如一面結滿裂痕的鏡子,突然碎裂成無數片。
歲雪在睜開雙眼的瞬間,看見了滿地突然顯露出來的靈絲,随着扭曲破碎的空間一起斷裂。
道生-知幽。
夢境構建之陣。
有人故意引她入夢。
歲雪慢慢平複着呼吸,餘光掃了眼床榻上的人,他依舊睡着,安靜得像夜裏的一團影子。
是謝謀嗎?可他是劍宗的人。
謝問京出自道生,是他在提醒自己別忘了什麽?
歲雪翻了個身,盯着那個熟睡的人沉思。性格這樣傲慢冷漠,得掏心掏肺好好關心上一陣子才能讓他稍稍放松警惕吧。
沈纾星覺得這個夢境有點意思,原來不能瞧不起時初軟弱無用,誰叫她爹時見春就是這樣的人,要依靠謝家才能守好松州,算什麽松州之主。
就如謝問京一樣,野心勃勃,卻要靠他拿下青木,甚至正在謀劃的更多。
看樣子謝問京果然和時見春達成了與他有關的協議。
沈纾星這下是真的好奇時見春交代了什麽,時初又能做什麽。
他側了側身,正好見到她目光一躲,随即若無其事地閉上眼裝睡。她對危險很敏感,又懂得扮可憐和示弱,這很容易讓人心軟。
但沈纾星不會。
除了歲雪,沒有人是他的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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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蒙蒙亮時,歲雪就起床換了身衣服出了門。
沈纾星掀起一只眼皮瞧了瞧,那一襲黃裙蹑手蹑腳地扒開一條門縫溜了出去,還不忘順手把門給輕聲關上。
沈纾星從被子裏抽出右手,朝着門外模糊的身影輕輕一點,聽音咒化作一只蝴蝶追了出去,一路傳回歲雪那邊的響動。
歲雪出府去了集市。
在來煥州的路上她聽說謝謀的母親葉夫人是越州人,謝謀小時候跟着葉夫人回越州住過幾個月。
越州有一道很有名的點心,名為甜酒雪蓮酥。雪蓮為餡,層層起酥,口感松軟不膩,又因為添加了甜酒,就帶了一股獨特的沁甜芬芳。
歲雪去買了新鮮的雪蓮和甜酒,回來的路上經過一家酒肆,有人聲音嬌軟,不輕不重地叫了聲她的名字。
“時初。”
歲雪仰頭望去,酒肆二樓有一扇窗戶打開着,白意寧趴在窗邊,單手支着下巴,一身薄薄的青裙勾勒出窈窕纖細的身段,如瀑的長發垂落在雙肩,恰好遮擋了微微露出的肌膚。
“師姐早。”歲雪揚起笑臉。
白意寧朝她勾了勾手指:“上來,陪我喝兩杯。”
歲雪搖了搖頭:“師姐,我不飲酒,又還有事情要忙,改日我請你去府上,以茶代酒,好不好?”
白意寧笑了聲,聲音裏多了幾分冷意:“上來,別逼我下樓動手請你。”
歲雪無奈應下,怕她動手動腳打壞東西,進酒肆之前就拿了點錢給旁邊的胭脂攤,讓攤主先幫忙收着雪蓮和甜酒。
進了白意寧這間包廂,歲雪才發現這裏面還有別人。
臉頰浮上醉意的姑娘們,面容清秀眉目含情的小倌兒,在她推開門時,全都轉頭朝她看來,帶着千奇百怪的笑意。
包廂裏燃着香,氣味苦澀,與衆人言笑晏晏的氣氛格格不入,令歲雪心中覺得危險。
“這就是謝謀的新婚妻子,時初。”白意寧揚了揚下巴,做了個直接簡單的介紹,輕輕點着木桌的右手突然擡起,指向那只聽音蝶。
歲雪感覺到一股力量飛向她的頭頂,下意識閉上雙眼低了低頭,卻又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
“昨晚不是洞房花燭夜嗎?你今天怎麽這個時辰就上街了?”有人眼珠子在她身上轉了一圈,語氣驚訝不已,“該不會是謝謀根本沒碰你吧?”
有人捂着嘴笑:“我就說,謝謀怎麽會喜歡一個面都沒見過的人,這門親事想必是兩家老爺子自己一拍巴掌決定下來的。”
有人伸手替歲雪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拍了拍她的臉蛋,一字一句道:“那你得小心點,至少不能太快讓他厭煩,他可做得出将讨厭的東西掃地出門的事情。”
歲雪聽着,卻出神的想,這樣就可以回松州了,若是時初,一定會覺得挺好。
“過來坐。”白意寧倒了杯酒推到旁邊的空位,盯着她說,“新釀的杏花酒,味道不錯,你嘗嘗。”
歲雪在她旁邊坐下,又把那杯酒推了回去,不好意思道:“師姐,我不會喝酒。”
“她說她不會喝酒。”白意寧驚訝地回頭看向身邊的人們,懶聲嗤笑了一聲,“沒用。”
醫家的姑娘笑盈盈地倒來一杯杏花酒,坐在歲雪身邊,纖細的胳膊攬着她的肩膀,一杯酒遞到她的唇邊:“嘗嘗吧,不喝的話,你肯定會後悔的。”
歲雪下意識覺得不能喝,垂眸為難地盯着茶杯。
“就算是謝謀,也不能随随便便不給我面子。”白意寧擡指點她,一道束縛咒落在了她身上,一旁的姑娘起捏着她的下巴,端着杯子動作強勢地給她灌了下去。
歲雪被嗆得難受,茶水漫出唇角流下,将身前的衣裳也打濕了,她捂着胸口猛烈的咳嗽起來,硬是一滴也不肯咽進去。
白意寧看得沒意思,擺了擺手:“罷了,我也不該這樣為難你,來,陪我下棋好了,你贏了我就放你回去。”
小倌兒手腳麻利地收拾走了桌上的東西,擺出了棋盤和棋子。
歲雪皺着眉,懇求道:“師姐,從來沒有人教過我下棋,我的棋技實在見不得人。”
白意寧冷下了臉:“那你叫謝謀來陪我下棋吧。”
歲雪在心思千奇百怪的哄笑聲中看清了一張張臉,為難地盯着目光輕蔑的白意寧,最終妥協,執起一枚白子:“師姐先請。”
白意寧開心起來,笑着說:“這才對了,我們難得一聚,你總該陪陪我,讓我開心了再走。”
“是呀,這麽拘謹幹嘛?你嫁來這裏,大家就是朋友了。”
“三番五次推脫,可別把意寧當做沒脾氣的。”
“哎呀你吓她做什麽,意寧又不會吃人,時小姐還有謝大公子撐腰呢。”
歲雪盯着棋盤,沒有說話。
五局之後,歲雪終于贏了一次,白意寧笑眯眯問:“棋技也沒有特別差,要再玩玩嗎?”
歲雪連忙搖頭:“師姐,我出門許久了,放我回去吧。”
白意寧算了算時辰,面露歉意:“是我考慮不周。”
束縛咒解開,歲雪快步走出了房間,小跑着下樓離開了酒肆,驚慌而狼狽。
衆人再也忍不住,笑聲暢快肆意,嘲弄與輕看的話怎麽惡毒怎麽來,不似剛才嬉鬧中的竊竊私語。
香中摻了斷腸,棋上灑了焚骨,銷髓就塗在摸過她臉的那只手上。劑量控制得很好,并不致命,解藥就在大家都飲了的那一壺杏花酒中,是她自己不要。
白意寧心情不錯,笑着問朋友們。
“好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