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輕烹滿漢全席8
第83章 輕烹滿漢全席8
火速趕到醫院。
實際上, 小鎮上的公交車,就跟小鎮的生活節奏一樣慢悠悠。
陳複止心急如焚,在公交車到達的第一時間就蹿下了車子, 往醫院趕去。
好在沈俏俏只是先提前打招呼, 她在給陳複止打電話時還在最近的市區, 直線距離有六十公裏。
陳複止才知道,沈俏俏這次到米國是陪同一位跟家裏有做生意的米國人, 來見陳複止只是順道。
“我出來前可是受了某人的囑托。”沈俏俏剛一走近套房, 就對着陳複止眨眼, 豔麗俏皮的模樣一如之前。
說起來也不過是短短三個月, 沈俏俏又時不時在朋友圈分享日常。
她豐富多彩的生活,一直是對外開放的,陳複止好像一直參與着沈俏俏的生活。
可陳複止卻仿佛過了很長時間, 他盯着沈俏俏熟悉的臉,緩緩輸出口氣, 眼中泛起思念, “好像又變漂亮了。”
沈俏俏上半身短襖, 下面穿一條淺色牛仔褲,在凄慘的寒風中露出一圈手指長的肚皮,潮範十足,但也付出了相應的代價。
她一進病房就跺了一下腳用來驅散寒意, 眼睛卻上下打量了一圈陳複止,而後滿意地點頭, “你看上去也帥氣了不少,長肉了。”
陳複止露出個含蓄的笑, 這邊的醫生一直對他一對一服務,剛開始的一個月, 他的狀态一直不太好,後來也不知道是環境變化,還真的如他們所說,他的年輕的身體有強大的求生欲,他的病情明顯得到了控制。
同時,他的眼睛不由往沈俏俏身後瞟去。
失望在眼中一閃而過,後面沒有人。
陳複止眼皮半垂,斂下眼中的失望,怕被沈俏俏看出不自然,他扯了扯唇淺笑道,“不是說還有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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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老孟?”沈俏俏下意識轉身看了一眼,不太在意說,“他應該在院長辦公室談事情,我想你看到他會別扭,就沒有讓他一起來。”
砰砰砰——
在聽到老孟這個字,陳複止心髒條件反射般猛烈跳動起來,仿佛要穿出心髒。
但沈俏俏的話,又讓陳複止悵然若失,但這點別樣的情緒,很快就被能見到孟昨非的激動沖淡,“我想見見他。”
沈俏俏卻奇怪地看了陳複止一眼,有些遲疑道,“你真的要見的話,我們可以一起去院長辦公室。”
“好。”陳複止一口答應,根本沒有因為沈俏俏遲疑的神色往深處想。
三個月來如例行公事的問候,他以為自己已經夠克制。
但意識到馬上可以見到孟昨非,什麽理智都化為泡影,只剩下最原始的沖動和喜悅,他想見見孟昨非。
他在這裏很好,沒有委屈,沒有不适應,但就是有個人讓他牽腸挂肚。
只是見一眼就好,感受他在不遠處,就會由衷感到滿足。
“你可不要緊張啊!”沈俏俏不放心叮囑。
陳複止腳步輕快,不覺得有什麽可以緊張的。
很快到了氣派的院長辦公室,陳複止盯着沈俏俏敲門的手,等着辦公室內傳來一聲地道的英文,沈俏俏推開門,示意陳複止一起進來。
那道門後面,就是孟昨非。
陳複止口舌發緊,頓時手足無措起來。
沈俏俏卻奇怪看他一眼,笑着對裏面的人撒嬌,“姑父,我來啦,表哥的朋友要來見見你哦!你可不要吓到人家。”
一瞬間,如一盆冷水當頭潑下,什麽期待緊張化為烏有,極度的期待化為酸澀。
笑容僵在了臉上,陳複止眼中閃過一絲迷茫,他如同機械般走進辦公室,眼睛不死心在這間寬敞明亮的辦公室梭巡一圈,确認沒有想見的那個人,他公式化般微笑起來,看向那位老孟。
沈俏俏的姑父,應該是孟昨非的父親,他跟孟昨非長得有五分相似,但氣質卻跟孟昨非有天壤之別。
孟昨非為人冷淡,他的父親眉宇多了幾分人情練達,或許是上了年紀,面龐不再像年輕時棱角分明,目光柔和,也更為儒雅随和。
他看向陳複止時,眼中含笑,仿佛在看一位疼惜的小輩。
沈俏俏也自然而然在在他面前撒嬌,孟昨非父親也是寵溺回應。
這是孟昨非的家人,是他此生最親近最重要的人。
陳複止好像一個窺視他人的小偷,突然現身在所觊觎物品的主人面前,羞愧的無地自容。
他保持理智,向孟昨非父親表達感謝,又在孟昨非父親的邀請下共進晚餐。
孟昨非父親像所有寵愛孩子的家長一樣,詢問他在美國的生活十分舒心,病情如何,有沒有跟孟昨非聯系,還有将來有什麽計劃。
陳複止艱難回答。
他知道孟昨非的家人,應該會跟孟昨非本人一樣通情達理,明辨是非,也有獨特的做人魅力。
但他并沒有想見孟昨非家人的打算。
在孟昨非父親洞悉世事的眼神下,陳複止如坐針氈,高級餐廳的美食他食之無味。
離開餐館,孟昨非父親司機開車送他和沈俏俏到預定酒店。
等車子駛出視線,陳複止那根緊繃的神經才松懈下來。
沈俏俏看如同溺水者獲救的表情,小心開口,“明天司機會送你回醫院。”
他們吃飯,來到了最近的市區。
孟家的醫藥跟當地一家大型制藥公司有合作,孟家因此在當地也有不小産業。
陳複止仿佛才注意到沈俏俏,歉意笑了一下,希望不讓沈俏俏掃興,但開口确是,“孟法醫還好嗎?”
沈俏俏愣了一下:“就是他讓我過來,順道來看看你。我們都很想你,但你知道孟昨非的職業,不方便出國。你,是不是以為,姑父是孟昨非?”
陳複止沒有回答,他不知道自己在孟昨非父親面前的表現是不是不自然,也不想多做解釋。
沈俏俏皺眉:“抱歉,是我沒說清楚。”
“不。”見沈俏俏道歉,陳複止連忙接過話,“是我的問題,是我想多了,我能在米國安心養病,也是孟伯伯在背後幫我,我說什麽也該親自道謝。”
沈俏俏目光複雜:“複止,我這個人大大咧咧,有時候為了給朋友一個驚喜,是不會瞻前顧後的,但表哥跟我不一樣,他這個人追求穩妥,如果他來米國,肯定會事先跟你約好時間的。”
言下之意,孟昨非就算來了米國,也會事先告訴陳複止。
陳複止苦笑:“是我沒反應過來。”
他的腦子宕機了,明明感到有些不對勁,但感情戰勝理智,才丢了那麽大個人。
沈俏俏欲言又止看着陳複止,抿了抿唇。
如果一個朋友幫助自己很多,她也會依賴親近的吧?
雖然覺得陳複止狀态不太正常,她終究沒說什麽。
接下來,沈俏俏還有別的行程,短暫跟陳複止聚了一天,就去跟別的朋友彙合。
沈俏俏走後,陳複止悵然若失,已經開始想念離去的朋友。
不過好在,陳複止收到了□□希的信息。
孟昨非給他發了一個地址,是米國一個兒童行為矯正中心的地址,□□希被收養後,就被送往矯正中心複建。
收養她的那位女士因為工作自由,辦理了簽證照顧希希。
希希情況特殊,Y省警方和福利院有定時回訪希希的近況,孟昨非能知道希希所在矯正中心地址不算難,難的是他有這份心。
陳複止對着孟昨非發來的地址,輸入網頁浏覽,發現這家矯正中心歷史悠久,在米國頗負盛名,最主要的是,那所矯正中心就在隔壁洲,乘坐火車的火四個小時就能到達。
在國內時,陳複止一直沒升起過去看望希希的念頭,他知道希希是被季童的朋友所收養,他不想跟季童沾上半點關系。
現在國內季童是徹底涼了,官司纏身,演藝事業徹底泡湯,幾乎到了人人皆嘲的地步,陳複止并沒有關注他,不過因為他實打實火了幾年,陳複止在米國也聽過一些他的消息。
另外一些人,陳複止更加不關心,只有名氣太大的丁漠漠他大概知道一些消息。
丁漠漠原名被扒,一直忙于訴訟,媒體頻繁報道她在丁漠漠名下的資産被凍結,也有不少曾經跟她合作過的藝人站出來落井下石。
他們是好是壞,丁漠漠無心關注,有時候沈俏俏也會突然說一嘴誰誰誰又怎麽了,但很快意識到陳複止并不想聽,就及時打住話題。
因此,陳複止沒想到孟昨非會給他希希的消息。
陳複止:真好,那裏的醫院很專業。
孟昨非發來一串希希所在的矯正中心簡介。
陳複止:好的,太晚了,我想休息了。
孟昨非:好,晚安。
過了一會兒。
孟昨非:你見過我爸爸了?
孟昨非:睡了嗎?沒吓到你吧?
孟昨非:好的,晚安。
陳複止睡淺,迷迷糊糊聽到手機響動,看了一眼信息,又閉上眼。
等到第二天,陳複止搜索前往矯正中心路線。
他向主治醫生詢問了身體狀況,得到允許可以暫時離開醫院,而後給矯正中心打去電話,預約了看望希希時間,又跟試圖跟希希的養母聯系。
希希養母跟季童認識,陳複止請求希希養母不要提起關于他的事情。
希希養母知道他跟希希的淵源後,并沒有拒絕他的探望,至于跟季童提起他這個人,希希養母表示現在圈內人都對季童避之不及,她不會去做沒有意義的事情。
陳複止稍稍放心,不過他心裏也有數,就算希希養母告訴季童,季童也沒有能力在異國他鄉找一個沒有透露地址的人。
況且希希養母說的沒錯,跟一個聲名狼藉已經失勢的維持關系,只會給自己惹來麻煩。
他只要小心不要透露自己的具體情況,不會有人可以打擾到他的生活。
莉莉這個小姑娘知道他打算離開醫院兩天去探望舊識,好奇的直打聽他朋友來歷。
陳複止沒有透露,莉莉就退而求其次幫他規劃路線,購買火車票。
米國公共交通沒有國內發達,他得先從醫院達到市區,而後打的乘坐火車,橫穿過兩個小城市和平原,才能到達希希所在的洲,再之後就沒有公共交通,得再次打車。
不過根據莉莉在網上查詢的路線,希希所在矯正中心所在地域并不繁華,打車或許有些困難。
可以的話,陳複止應該在當地租一輛車。
“太不現實了,不會有人把車租給一個外國病人的,除非你能買下一輛車,不過你可以問問租車公司,可以不可以雇傭一個司機跟你,如果你出價足夠高的話,會有人願意的。”護工提出建議,“我可以把你送到火車站,剩下的路程只能靠你自己,正常情況下你在那邊住一晚上就可以回來了。”
“我給你兌換了足夠的現金,記住財不外露,這是莉莉查詢的洲警署電話,還有保持手機暢通,大部分有人居住的地方都有信號,如果進入人煙稀少的地帶,可能出現短暫的沒有信號的情況,小心一點。”
“媽媽,我真想跟陳先生一起去。”莉莉躍躍欲試。
護工狠狠瞪了女兒一眼:“閉嘴!你出門只會給陳先生惹麻煩,而且我養你們幾個哪裏來閑錢!”
陳複止做好攻略,從醫院到達希希所在的矯正中心,在國內相當于跨省,只是這邊的公共交通沒有國內發達,加上異國他鄉不熟悉當地的環境,容易給他造成困擾。
還有就是莉莉媽媽說的,這邊夜晚會有許多流浪漢,住進酒店後,就盡量不要出門了,一些貧困街區的警察并不會為外地人提供保護。
“好,謝謝。”陳複止一一應下。
在莉莉媽媽送他去往火車站的時候,冬季的寒風凜冽起來,原本清亮的天空籠上了一團烏雲,空氣中帶着潮濕的寒意。
“要下雪了。”莉莉媽媽看着青灰色的天空,嘟囔了一聲,“保險起見,咱們應該去買一件厚實的羽絨服。”
陳複止看了眼天色,身體仿佛感受到冷氣般瑟縮了一下,“去最近的商店吧!”
從商店出來的時候,天空已經刮起了冷風,莉莉媽媽将他送到火車站,再三叮囑後,着急回家照顧不省心的孩子們。
老舊的火車站并沒有及時為顧客打開空調,座椅上不少年輕小夥凍得爆粗口。
陳複止穿着面包塊似的羽絨服站在角落,他穿的幹淨體面,有兩個年輕小夥過來搭讪。
陳複止提防着看着他們,裝作自己不懂英文,那兩個小夥才悻悻離去。
很快,他坐上了火車,火車上開着暖氣,可惜火車工作時間悠久,暖氣并沒有起到多大作用。
車廂內很多沒有準備的旅客,時不時站起來走路取暖。
好幾次,邊上有人好奇看着他,似乎有想要交談的意願。
陳複止都當作沒看見,後面索性閉上眼裝作睡着了。
火車一路颠簸,等到希希矯正中心所在的州,天色已經暗沉,外面的積雪已經覆蓋過了腳踝。
空氣中的寒意不斷從脖領滲入。
陳複止到站第一時間聯系了在網上預約的司機,司機是混血,祖上也是華人,有一口不算流利但可以正常交流的漢語。
莉莉在網上找的一家專門接待華人旅行社找到的導游,因為現在不是旺季,兼職出來帶人在周邊轉轉,因為陳複止出價高,他欣然接受了這個私活。
兩人見過面後互通了姓名,司機熱情地要幫陳複止接過背包。
陳複止抱着背包的手一緊,長了心眼護住背包,“謝謝,裏面就是衣服,我自己拿就可以。”
司機笑起來時露出一口大白牙,憨厚又溫和,沒有将陳複止護包的動作放在心上,“本來預計晚上八點就能到矯正中心,但現在天黑了,又下着雪,為了安全我在矯正中心的必經服務站訂了旅館,明天等雪停了就可以出發,不會耽誤你回去的時間。”
陳複止按照司機說的,對照了眼時間表,發現時間确實對的上。
他沒有跟司機透露過自己的來歷,司機不知道他有很多空閑時間,把他當成趕時間的旅人,才會為他做好最妥當的安排。
陳複止沒有意見,點頭,“可以。”
坐上私家車,司機第一時間開足空調,跟陳複止介紹附近街區的歷史。
暖烘烘的空氣還有耳邊聒噪的話,讓陳複止昏昏欲睡。
司機連續叫了他幾聲,陳複止才迷糊睜開眼。
“別睡過了,等會要下車,突然接觸到冷空氣會感冒的。”司機貼心地遞過來一杯瓶裝礦泉水。
陳複止順手接過水,瓶裝水已經擰開,燥熱的空調熏幹了他的嘴唇,陳複止抿了一口礦泉水滋潤唇瓣,想起要給莉莉媽媽報平安。
“這邊信號本來就不好,加上又下雪,估計更加連不上網,再等等,等到服務站就有網絡了。”司機轉頭看了他一眼。
莫名的,陳複止看着司機的笑臉,升起一股寒意。
下一秒,他眼前突然一黑,世界陷入了黑甜。
“這麽護着包,裏面也沒什麽寶貝!”
“幾千塊,也算是有收獲了,真是蠢貨,一點假裝的好心就敢相信人,誰跟你是同血脈的人,老子是米國人!”
“太重了,就扔到馬路邊上算了,是死是活,看他自己運氣了。”
呼呼——
寒風持續吹着。
鵝毛般的大雪飄飄灑灑,沒一會兒,雪地中就堆起了一個凸起的雪坡。
随着私家車逝遠,世間徹底成為黑幕。
無邊的白雪,和扯不開的黑色幕布,沒有人煙的荒野,一個生命的溫度在逐漸消散。
清烹滿漢全席9
四肢的血液好像凝結成了無數細小的冰柱, 刺的血管皮膚發出難以忍受的疼痛。
意識在虛空中沉浮。
“夠了!你有必要一遍遍重複自己帶孩子有多難嗎?我賺錢看人臉色就不難了,回來還要看你臉色,你少拿替我生孩子這事壓力我, 不是我逼你生的, 你要是覺得是給我生孩子是委屈了你, 你當初怎麽不打掉!我就是被你,被你的孩子給綁住了!這種日子我受夠了!”
“你爸走了, 你為什麽還留在這, 我看到你就覺得惡心, 不!你就是個惡魔, 毀滅我人生的惡魔,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我沒有孩子, 我沒有生過孩子。”
“乖孫,以後外婆跟外公會陪你, 今天晚上吃什麽?孫孫最喜歡的小肉圓子好嗎?”
“阿止, 要不是你收留我跟嘉名, 我才能把房子出租出去,不然單靠我放學去打工的錢,根本養活不了兩個人。你放心,以後我也會像對待親人一樣, 照顧好你。”
“複哥,哥哥沒了, 我該怎麽辦?我沒有親人了,你不會也要離開我吧——”
“你真的讓我住在這裏?這會不會太麻煩你了, 我睡地上就可以,不用買床的——謝謝你, 你真是個好人。”
“複哥,你人真好,你是我遇到過的最溫柔最有耐心的前輩,不過我一直請教你,會不會打擾到你?我可以冒昧請你共進晚餐嗎?”
“先生。”
“先生?”
“先生!”
眼皮像是沾了強力膠水,怎麽也睜不開,虛無的空間,一張清冷的臉出現在他眼前。
那張臉上明顯挂着關心的神色,清俊的眉頭微蹙,目光中有些不贊同。
“你看上去臉色不太好......”
嗡——
神魂一下子回歸軀體,陳複止猛然睜開眼睛。
凝結在眉眼的冰雪随着他細小的工作滑入眼珠,很快被僅存的熱度融化。
大腦在電石火花間理清當下處境,陳複止艱難抖動軀體。
不知道是熱量消散過快,還是水中藥物殘留,就算使出全身力氣,還是難以支配身體。
“我死後,能用的器官都捐了,我希望你能解剖我的身體。”
“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米國的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安心養病。”
“晚安。”
——
簌!
壓成小坡的積雪突然簌簌而下,露出純黑的羽絨服。
陳複止瞪大眼睛,望着漆黑的天空。
四肢如冰塊一樣僵硬,好像喪失了知覺。
大腦也如針紮般痛苦。
不知道倒在雪地裏多久,身體已經感覺不到寒冷。
他無聲地喘着粗氣,腦邊還沒凝結的雪順着縫隙滑入衣物空隙中,直接接觸到皮膚,但他卻沒有感到寒冷。
如死一般的寂靜。
這一刻,他的大腦無比清晰。
他不能死在米國,死在看望希希的路上。
他因為病重難愈去世,孟法醫都會愧疚難安,如果他死在去看望希希的路上,孟法醫該怎麽面對。
他要活!
神經,似乎有了一點點感知。
陳複止艱難驅動肢體,他知道身體是麻木的,但好在手腳還有點微末知覺,他慢慢将手從脖子間伸進羽絨服,下一瞬,凍麻的手指一陣刺痛,緊接着是溫熱的暖意。
感謝羽絨服,被羽絨服包裹的軀體還有溫度,才沒有讓他凍死在冰天雪地中。
身體并沒有想象中那麽糟糕,只是沒有被保護的四肢幾乎喪失了行動能力。
陳複止大腦飛速運轉,他不能死在這裏,不能被大雪覆蓋,手機和背包被司機拿走,他無法向外界求助。
不,就算有手機又怎麽樣?這裏是沒有信號的。
陳複止來不及自怨自艾,大腦開始運轉後,身體也不再如石頭一樣僵硬。
他仔細分析着。
這裏是去希希所在的矯正中心必經路,意味着要去那個方向的人,必然會經過這條颠簸偏僻的馬路。
司機雖然是個成年男人,但他急于逃離案發現場,記得沒錯的話,在昏死過去前,他聽到過司機說過他太重了的話,那麽他可能離馬路并不遠。
繼續呆在這裏,任憑落雪把他掩埋,在雪沒有融化前,不會有人發現他。
想要提高被救幾率,他必須回到馬路上,路過的車輛看到他,他就有機會得救。
雖然,大部分旅人會避開雪天行車,但是他只能賭會有車經過這條路。
陳複止深吸一口氣,抽出脖頸間試探溫度的手,慢慢握緊拳頭,将手蜷縮進羽絨服內保溫。
手掌因為冷暖溫差反應刺痛起來,刺激着陳複止大腦皮層,他一點點試探着向一個方向爬去。
黑暗中,只有躲在黑雲身後的一點月亮光,給陳複止一點模糊的視線。
他只能憑着本能,一點一點往前面爬。
手指再次被凍得沒有了知覺,雙腿從一開始就感覺不到存在,大腦沉重不堪,每往前爬一步,幾乎都用了全部的力氣。
好像只用了幾分鐘,又好像過了很久很久,一束車燈緩緩打開,汽車行動的聲音,搖滾的音樂節拍,天藍色的高盤旅行車越來越近。
那裏就是馬路,黑暗中,兩道車前燈就像指引方向的路燈,陳複止奮力向前爬去。
救我!
我在這裏!
我馬上到了!
求你,救救我——
快到了,求你往邊上看看,這裏有一個快要死去的人。
快了,快了,我馬上就到馬路邊了,一分鐘,一分鐘就好。
轟哐哐——
激烈的音樂呼嘯而過,天藍色的旅行車在距離陳複止一臂之遙,恣意消失在雪夜中。
力氣已經耗盡,陳複止茫然地望着遠去的小小光電徹底融入黑夜,大腦停止了思考。
——
四面漏風的茅草屋擋不住陰寒刺骨的北風,如鐵般生冷的被窩,待在這裏只比外面肆意的狂風天好上一點。不知道該如何熬過漫長無望的冬季。
這時,一只裝滿熱水,暖烘烘的熱水袋放到腳邊,一下子從腳底暖遍了全身。
好溫暖。
就這樣,一直睡下去,就再也感覺不到寒冷了——
“我拿來了布洛芬膠囊,這對凍傷有用,記得讓他醒來後服用。”
“謝天謝地,雖然現在米國天氣古怪,好在沒有像去年一樣,下了把半個城市都斷電的大雪,不然他可能真的會凍死在雪天裏。明天天亮,救護車會過來,希望他能早點醒來。”
“淩晨氣溫到達零度了,真不敢相信,如果你沒有找到他,可憐的小家夥會不會凍死在路邊。”
陳複止被一陣躁動的熱氣熏醒,迷迷糊糊中聽到快速而流利的本地語言。
身體中的力氣仿佛被抽走,他連睜開眼皮都費勁,但他還是撐起眼皮,看到了暖黃燈光下低聲囑咐的女士。
這是位上了年紀的老婦人,臉上的皮膚松弛,眼袋下垂,頭上耀眼的金發失去了光澤,随意松散紮着,但她神情真誠,眼中滿是關心和慶幸。
真慈和,他想到了外婆。
陳複止迷茫地看了她一秒鐘,不久前的經歷悉數回籠腦海,應該是這位女士救了自己,他掙紮着爬起來,想要感謝這位好心的女士。
“不要動,好好休息。”沒等陳複止有所動作,一只溫暖的大手輕柔地放到他肩膀上,示意他不要動。
聽到純正的漢語,陳複止狠狠愣了一下,不可置信扭頭,在看清來人後,猛地瞪大了眼睛。
不算大的房間,一張實木床,一個衣櫃已經将房間擠得滿滿當當,他沒想到房間內除了女士還有其他人存在。
但在看清坐在床邊的人後,陳複止腦袋瞬間宕機,口舌已經不聽使喚,千言萬語堵塞喉管,最後不可置信問,“現在是什麽時間?”
向來冷淡如菊的人,早已沒有平時的雲淡風輕。
他有些狼狽,頭發似乎打濕過,卻沒有得到及時處理,雖然已經幹了,但一縷一縷貼在腦門上,像是很久沒有打理。
清亮精神的眼睛充滿血絲,兩只淡青的黑眼圈映在白皙英俊的臉上,讓他看上去沒有平日裏的體面。
最慘的還是他身上那件純白羊絨毛衣,早就被糟蹋的不成樣子,松松垮垮挂在身上,沾滿了亂七八糟的黑泥。
陳複止眼睛頓時一酸,喉嚨像是堵了一塊厚重的鉛塊發不出聲。
是孟昨非。
一個他想破頭,連幻想都無法想到會在這裏的人。
他就真真實實坐在自己身邊,掌心的溫度透過棉被,傳到胸口上。
陳複止手激動的不住發抖,閃躲又貪婪地盯着孟昨非眼睛,怕被他看出自己的狼狽,又怕以後再也沒有光明正大的理由看他。
孟法醫為什麽會在這裏?
他失去意識很久了嗎?久到孟法醫都跑到米國親自來找他了。
醒來看到熟人的第一件事,是問時間。
孟昨非也沒想到陳複止會是這個反應,他掖好被角,輕垂眼眸,認真回答陳複止的問題,“23:52分。”
雪天黑的早,他六點出發,路上行駛大概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從華國到米國乘坐飛機需要二十多個小時,孟法醫是怎麽過來的,他昏迷了很久嗎?
陳複止惶恐又慌張,快速打量周圍環境,這裏的陳設透着年代氣息,像二十世紀初的米國電影裏的小旅館。
陳複止無措地盯着孟昨非眼睛:“現在是第二天了?”
“不是。”孟昨非眉宇微皺,察覺到陳複止的緊張,啞着聲一遍遍解釋,“不是,不是,你遭遇了意外,你很慌張,但你不用害怕。”
“複止,我把你救回來了。我把你撿回來了。”孟昨非聲音有些哽塞,只要想起,如果不是他聯系不上陳複止難以安心,不顧父親阻攔,執意要連夜去希希所在的矯正中心找陳複止,他不會在路邊雪地看到一個攏起的人形雪坡。
米國貧困街區的治安向來遭人诟病,早年他也有被人堵在角落收保護費的經歷。
看到被遺棄在路邊不止生死的人後,出于人性,他停車察看情況,但怎麽也想不到,原以為是倒在雪地裏的流浪漢,會是毫無血色的陳複止。
他不敢想象,如果那個時候他聽取爸爸的意見,等到天亮再從出發,複止會不會就悄無聲息死在遼闊無人的雪夜裏。
那個時候,如果他低頭或者目光瞥向馬路另一邊,會不會就此錯過複止。
光是想到有這個可能,他就心如刀絞。
沒有人會感同身受,他在看到陳複止毫無生機淹沒在雪裏的心情。
那種心中一瞬間被捏緊,随時可能爆炸的痛苦。
來不及細想陳複止為什麽會躺在雪地裏,他第一時間推掉身上的雪,發現陳複止四肢已經凍僵了,好在羽絨服夠厚,現在還不是積雪融化的時候,他的胸膛還有溫度。
他幾乎是喜極而泣,小心抱起陳複止,卻發現四肢使不上勁,但他不敢耽擱,腿軟抱着陳複止上車,好幾次差點摔倒。
恐懼,深入骨髓的老婆蠻好看i,以至于讓他喪失了判斷力。
上了車後,他第一時間打開暖氣,檢查陳複止身體,露在外面的手指凍地通紅,像小賣部的香腸,他一邊用嘴給陳複止哈着熱氣,一邊不停叫他。
在這一刻,他忘記了自己是經驗豐富的法醫,只能用最原始,最笨拙的辦法,給陳複止取暖。
等到手忙腳亂又慌張搓了陳複止幾分鐘後,才冷靜一點,發動汽車往地圖上的服務站旅館開去。
“雪還沒有停,現在離你下火車過去了快七個小時。”孟昨非深切盯着陳複止眼睛,幾乎想要将他刻進眸中深處,“俏俏說你以為我爸是我,他說你很失望。”
孟昨非聲微啞,但眼睛卻亮的出奇,“昨天你要睡了,我也不知道怎麽沖動買了來米國的機票,我想和你一起去看希希,但等我到醫院,醫生和護工說你已經出發了,我就跟了過來。”
“你電話一直打不通,外面又在下雪,我不放心,就開車去希希的矯正中心。”
“謝謝,我能遇到你。”
孟昨非搭在陳複止胸口的手掌猛地蜷縮成拳,臉上少有的出現凝重的神色。
他真慶幸,自己一時沖動,不然誰也不敢保證陳複止會發生什麽。
從醒來看到絕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陳複止遲鈍的大腦終于轉動。
他癡癡盯着孟昨非狼狽的神色,眼眶中的淚水再也繃不住,決堤般滾落下來。
又是孟法醫,只有他會在自己絕境中,一次次出現。
難言的感動和喜悅,沖散了被抛棄在雪夜中的恐懼。
好像之前受到的傷害,在這刻都不值一提。
“太好了,沒想到你醒的那麽快。”驚喜的聲音打破陳複止的思緒,旅店老板娘滿是欣慰開口,“你真的吓壞你的男朋友了,雖然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麽,但你男朋友抱着你沖過來的時候,真把我吓壞了,好在你有先見之明,買了一件昂貴防水的羽絨服,只讓你的手指和腳趾凍傷。明天救護車來後,你在醫院檢查以免将來發現什麽問題。對了。”
老板娘眉頭蹙起:“你怎麽會出現在雪地裏?”
說起這個,陳複止發熱的大腦瞬間清醒。
孟昨非眸光一凝,眼中浮現冰冷的寒芒。
“我遇到了壞人。”陳複止眼睫半垂,一五一十将遇到的事情說出來。
孟昨非一早就發現陳複止的財物和手機都找不到,想到他應該遇到了觊觎他錢財的人,加上他孤身一人又是東方面孔,判斷他是旅客才敢肆無忌憚搶劫。
只是沒想到這個搶劫犯心腸那麽毒,根本就是本着讓肥豬死的想法做的。
想到這,孟昨非又是一陣後怕,他深深地看了陳複止一眼,遲疑了一下,握住了陳複止的手,像是宣誓又像是安撫般開口,“你是通過旅行網站找的他,如果他真是旅行公司工作人員,找到他很簡單,即便他不是旅行公司員工,這裏只是小城,華人面孔不多,找一個人不算難。”
手背被緊緊包住,陳複止目光落指節分明的漂亮指頭上,心像是被什麽燙了一下,瞬間火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