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可是，果真無妨嗎？
若是翎燃沒有單獨來見我，我或許也會覺得就此過下去便無妨。可事實卻并非如此……
這天，翎燃并未跟着無憂去學堂，而是在無憂離開後來了我房內。他端立在我面前，仍舊擺着冷冰冰的模樣，歡喜也好悲傷也罷，總是不能在他身上如願看到這些常人有的情緒。
“王妃，我有罪。”他說完這句便屈膝“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将頭狠狠磕向地面。
撞擊聲将我的思緒猛然拉至眼前。我驚了一瞬，才定定看着他問：“你怎麽了？”
他直起身，又再度重重捶地：“我有罪。”同樣的話，說的比方才還要用勁。
“你且說到底是怎麽回事。”我扶額無奈，只得如是道。
這般翎燃才終于擡起頭來，直視我的目光一瞬不瞬。然而下一刻，他吐出的話叫我委實震驚。
他說：“回王妃的話……其實我是女兒身。”
這一句，仿若是大冬天裏被人兜頭澆了一盆涼水，使我渾身寒顫。我不可置信地望着跪在地上的人，聲音不禁拔高了幾分質問：“你說什麽？”
翎燃緊咬下唇靜默有時，臉上難得洩露出一絲悔恨的情緒，片刻後她複又壓低身子對我道：“是側妃派我來接近小世子的。我是謝家買回的孤兒，賣身契在他們手中，只得聽命于他們，可小世子是個好人，我不想壞了他的名聲去害他。”說罷又猛磕了幾個頭，敲在地磚上咚咚地響，也敲進了我的心底。
窗外迎着王城晴朗的午後，薄日透進來，使得空氣冷而凝滞。日光下，我靜靜而坐，再度去觀她的面容。
初時只覺生她得不俗，素着張白白的臉兒，像畫上工筆描的白牡丹，當時竟沒想到是個女兒身。如今眉目尚未完全展開已是如此姿色，不難想待到長成時又該是何等的風姿？
過了許久，我在心底微不可聞地嘆了一聲，有不舍也有為難。我目視她低聲道 ：“翎燃，我不能再留你在這裏了。”
她抿了抿唇瓣，聞言什麽也沒說，只颔首。我只當她是明白了，亦不再多言，起身扶起她，拉着她的手往西院去，打算将她送回謝悠然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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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西院外撞見了一個小侍女，正拎着水桶吃力地往水缸內倒水。她看上去仿佛有些重心不穩，步子略略踉跄，艱難擡手時不經意露出了手腕處的青紫傷痕，叫我瞧得觸目驚心。
“祈春？”我眉頭一擰，心中一跳，下意識呼出她的名字。翎燃的小手在我掌心裏動了動，随後擡眸向我看來。我察覺後垂首與她對視，見她目光平靜，可雙唇一碰道出的話卻不似本人這般。
她說：“王妃，如果我被送回去，也會像她一樣挨揍的。”
小孩子眼底的深色就像是在責問我：你于心何忍？
于心何忍？
是啊……我确實不忍。
我心中糾結良久，心中有些恍惚。站在遠處擡頭悠悠望了眼沒有一絲雲的天，湛藍湛藍的映入我的眼底。我又看向祈春那道背影，最終還是沒有放開翎燃的手。
我拉着她原路返回，未驚動任何人，甚至未驚動沿路的一草一木。
傍晚時分，檸生從朝中回來，我與他說了這件事。他聽完後眉心緊皺，屋內的兩盞落地戳燈裹着昏黃的油紙，弱弱耀出他冷肅的臉，更顯得白璧無瑕。
“我會解決好的。”片刻後他只是向我這般寬慰。
次日清早，我醒來時檸生已不在屋內。問過姜笑才知，他适才就出門去找謝悠然了。我擔心會出什麽事，匆匆起身穿衣，又随意梳了個發髻，便往西院趕。
然而待我趕到時，檸生正提步從謝悠然的院中往外走。我倏地剎住腳根，偏頭一瞧看見謝悠然猛地奔出院子，不知是腳下絆住了還是故意為之，撲倒在地抱住了檸生的腿，扯着他的衣衫一句一句苦求：“你別走，別走！
她此刻喊出的每一聲都滲着怨，又透着凄涼，聽來着實吓人：“你看看我啊，你為什麽不能看看我呢？”
檸生被锢在原地，僵硬地不得動身，只好壓着怒氣回眸看她，聲音冷漠且堅硬道：“放手。”
她死命搖頭，咬着牙拖住他。此時此刻，她再也不是那個高傲的謝家大小姐，而是宛如個市井潑婦一般拼盡全力嚎啕大哭。
“為什麽要這樣對我？為什麽！”她連呼吸都滲着滔天的恨意，注意到不遠處我的存在後，視線越過檸生，狠狠瞪向了我。
我心中一顫，張口半晌卻無言，只覺那雙眼裏好似有一腔毒恨要活生生将我焚盡一般。檸生惱怒至極，彎腰掰開謝悠然抓在他腿上的手，毫不留情大步離開了西院。他來到我身邊，二話不說拽住我往回走。
他的手指瘦長冰冷，像玉竹筷一樣硌着我的手。我被他牽着踉踉走了兩步，突然回頭看向謝悠然。發髻淩亂的女子正呆呆跌坐在地上，神情無助又泛着痛苦，眼神空洞望不到低，就像是心死了一般。
我突然像魔怔了一樣用力掙開檸生的手，在他不解的目光中疾步走回到謝悠然的面前，俯下身與之平視。她感覺到有人站在面前，無力地堪堪擡頭，見到是我，瞳孔驟然一縮。
“謝悠然，”我将她的神情盡收眼底，卻并未在意，只輕輕喚着她，勸導般低語道：“不是我們不能容你，也不是你不夠好，而是你不該被困在這深府裏。”
我嘆息一口，略帶惋惜：“你是才女，是我們葭蒼國難得一見的大才女，你還有更好的未來可以選擇，而不是在這荒度餘生……你懂嗎”
她的雙眸在聽到我這句話後微瞠，像是給針紮了一下，但很快撇過了臉避開了我的視線。
兩日後，謝悠然來與我們道別。我明眼着見她雙目紅腫，淚水好似流盡了般，幹涸的眨着。她仿佛終于得以釋然，整個人卻略顯蒼涼，在沖我一笑後才道：“我來求一封和離書。“
在葭蒼國，和離以後女子是可以改嫁的。
“還有一件事，”不等我答，她低眸了須臾繼而開口，“我想帶祈春一起走。”
我與檸生詫異對視一眼，回過頭來問她緣由：“為何？”
她嘴角牽了抹苦意，嘆息：“過去是我心裏有怨，将氣都往她身上撒，以致她如今右膝落下殘疾……我想她若繼續留在府上也是給你們添麻煩，不如跟着我回謝府，我也好讓人尋個郎中照料她，全當是我在彌補自己的罪過了……”
話都說到了這份上，我心中對此也是長長嘆息一聲，自然沒甚理由拒絕。
于是，謝悠然帶着祈春出了寧府，彼此相互攙扶，背影蕭蕭。我随着一同出府相送，目視着她們上了馬車，簾子掀起又落下，遮住以往的種種，自此便再也見不着了。
永睦七年。
浮絮将軍卸下了這麽多年征戰沙場的戎裝，将大将軍一職交予我二哥。阿爹也辭去了丞相一職，說是想回趟竹南，清一清阿娘墳前的草。一下子朝中失了兩位重臣，可有的檀生頭疼。
我後來只見過檀生幾面，其中一面是因為他給大哥指婚，指的是路侍郎家的千金。
大哥的婚宴檀生自然出席了。
當日揚鈴打鼓，紅綢漫天，在一片喜聲裏，我們的帝王坐于高高之上，垂眼睨着底下的衆人，仿若将我們俯視成地上的蝼蟻。或許世間千萬人在這雙蒼涼的眼裏也不過是蝼蟻賤命，輕輕一揮手，就能令他們灰飛煙滅。民間傳言他性情冷酷、殘暴不仁，可又有哪個朝代的帝王不是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