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見風使舵”這四個字，作為活命的根本，宮裏人人都對其精通無比。
蔚久死後，我很快就成了長明殿裏最不受待見的宮女，人人可欺。之前在未坤宮裏，我是主子身邊最貼身的人，地位自然比普通宮女要高上些許。可如今卻不複以往，竟淪落到就連浣衣局的人都能踩我一頭。
長明殿內每日最髒最累的活都落到我的手裏，常常批着夜色才能躺回榻上，天還未亮就要起來清掃院落。等我做完活，剩下的飯菜只剩亮了的清湯寡水，于此下來時間久了胃裏虧空，時常覺得絞痛難忍，熬下來便愈發想念小小做的桃花糕，還有酥酥糯糯的甜餅……
我嘆口氣，任命般的閉上雙目。她現在過得如何我也不得而知，只能祈禱着她不要像我如此這般被人欺負了去……至于蔚久，我想她大抵已經逃離了這個是非之地，再也不用殚精竭慮了吧。
有段時間，郝司司總會讓我守夜。她懼黑，我便不得不秉着燭臺跪于她身側，雙手高舉過頭頂為她照明。燭火噼裏啪啦地炸開，燒熔的蠟砸到我手背上，逐漸的皮膚開始麻木。
這種灼燙的感覺即便是過去多年我也依然忘不掉，那股子焦躁不安和難耐的疼痛心慌，每一夜都折磨着我的神經，閉眼時腦中全是那微薄火光，燒進血肉裏一般的滾燙。
久而久之，睡眠不足加之活計繁多，不過幾日功夫我便生病了，夜裏突然發起高熱，昏昏沉沉的倒在蘆葦席上，後半夜昏睡過去。
第二日沒怎麽見到我的身影，又許是珠翠這幾天打牌輸了錢，心裏不自在的很，于是午後就找到我面前罵人，尖銳的聲音吵得我頭痛欲裂。
“小蹄子來這裏才幾日啊，就會偷懶了！快起來!病怏怏的裝給誰看呢？”
——聒噪。
我本是尋思着在院中休息片刻，誰知這人氣勢洶洶的走來，使我不得不被迫睜開渾渾噩噩的眸子。被罵得實在坐不住了，眼見着對方就要朝我身上落下一腳，我急忙強撐起身子，繼續做手中的活。奈何手腳發涼渾身都沒什麽力氣，後頸及額頭卻異常滾燙，陣陣熱氣直沖頭頂，讓我腳步虛浮暈頭轉向。
等所有的衣服都洗淨晾曬、我得以擡首拭汗之時，才驚覺竟已是黃昏。夕陽剛落，而月只露尖尖角。廚房自然沒給我留飯。我腹中饑餓難耐，又病着，覺得再這樣下去鐵定不行。只好往花房去尋小小，想看她能否分我一口吃食。
哪料我卻在路上遇見了檸生。
宮道盡頭，我在肺腑裏描摹過千百遍的人終于從懷想化為真實，向我緩緩行來。如我所想般着黛藍色長衫，仍是纖塵不染的明朗眉目，我細細望去，卻覺眼眶溫熱，像是為他眸中一點光亮所灼。
檸生，檸生。熟悉到心痛的名字，我啓唇無聲呼喚。滿腔渴望燒得四肢百骸都滾燙，我幾乎就要不受控制地走向他。卻有人比我搶先一步。鵝黃色華裙拿一把小碎步靠向他肩頭，親昵地挽住他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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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幕來得太突然，以致悲傷的情緒迅速攪得我五髒六腑都快要稀爛。我最終燃成了無可奈何的灰燼。視線相撞的那一刻，我迅速低下頭，以極其卑微的姿态，行禮、起身，然後踉跄着與他們擦肩而過。這一系列動作下來，我都不曾再看他一眼，恍若從未相識。
穿過了鯉池，就能看見花房，我那銀子打點過掌事的公公才得以見小小一面。
她的日子似乎不算難過，人也看着精神頭尚佳。她拉着我去了僻靜處，将我細細打量一番便是眉目一低，作勢要哭。“我就知道你肯定過得不好，”她哽咽着，使力将我冰涼的手握進手心，“是不是每日都要洗衣服，你看看你的手，都快泡爛了。”
我無可奈何，只能拿一把為疲憊而沙啞的嗓音低低安慰道，“我沒事的，你過得好我就放心了。”
“以前在未坤宮，主子從不責罰我們，現在倒好……”小小說罷，更難過了。
我在心底嘆息，真不知蔚久到哪裏去了。
小小将她偷藏的窩窩頭拿來給我，又依依不舍地千叮咛萬囑咐一通，我回時長明宮步步回頭，可現下只覺無話可講。
長明宮裏夜時燈火通明，左右各立宮人十八，殿外守着仲長安身邊的老公公，我便知這是仲長安今夜宿于此處。也難怪珠翠沒空來為難我，我倒該為此多謝仲長安。我只怕被人發現，盡可能悄無聲息地溜回自個屋子，啃那幹裂的窩窩頭時竟難得感到心滿意足。
燭火之下，振翅的飛蛾似是總也撲不盡，也不知哪裏來的好精力。而我終于可以好好休息一晚了。
後來，我得空用幾兩銀子讨來幾貼藥煎熬喝下，漸漸地病情這才有所好轉。這半個月我憔悴無比，胳膊都能抹出骨骸的形狀來，以至于仲長昔來長明殿尋我時差點沒認出來。
“我的天，方寸？你……你怎麽變成這樣了？”他孩童心性，哪裏知曉宮裏見不得人的深淵究竟有多深。他聲音直嚷嚷得我頭疼，一句接着一句地敲擊着我的頭顱：“定是那個臭女人虧待你了！你等着，我去找她算賬。”
“大爺您行行好，就別給我添亂了成嗎？”我匆忙倒吸口氣，左擋右攔才勉強制止住他的沖動，生怕他真幹出什麽事情來。
我小聲着，繼續說：“你倒不如替我去看看小小，我擔心她受人欺負。”
“你放心吧，我已經交代過那邊的老嬷嬷了，她們不會為難小小姐姐的……倒是你，看你這樣，才更叫人放心不下。”他拉着我看了一圈，滿臉不悅，“郝司司也太過分了，你看你都瘦了。”
我對此無奈一笑，心窩卻悄然覺出幾分暖意，身邊已經很久沒有人這般關心在意過我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這位大爺，哪料轉身迎面又是尊大佛，将我險些吓破了膽。
仲長安今日肩披一身月白，顯得身形愈發高挑。長明殿向來裝點喜慶，他這一身在此處倒顯得素淡了。他看向我時眉頭緊鎖，目光如從前般毫不遮掩地将我上下打量一番：瞥見我被燙得紅腫的雙手，再瞅到頂頭烏髒的鞋……
他的聲音聽不出情緒：“看來，你過的倒是挺苦的。”
我一聲不吭，此刻已經餓的沒有心情應他。若非萬不得已，我連近他身邊都不願意，生怕讨得滿身晦氣。我垂首勉強規矩地對他行了一禮，随後恹恹挪去一旁，揮動掃帚繼續掃地。還沒掃兩下，就聽這位皇帝在背後輕啧了一聲，似是非常不滿。
他開口：“我早就說過将你許給檸生，你偏要拒絕。”
聽到這話時我動作一頓，指間握着掃帚柄不自覺收緊，從喉嚨深處湧起陣苦來。須臾，我再次動了起來，方若無其事繼續做我的活計。
昔日種種皆是我莊異想天開，所以眼下便當是我南柯一夢的報應吧。
許時，郝司司從殿內矯揉造作扭捏着身姿走出來，一身裝扮用“花枝招展”四字形容也不為過。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地掠我一眼，她便嬌嗔着往仲長安懷裏鑽去。仲長安被她拉走時，依稀可見眼角還不動聲色地抽搐了一下。
我見着了忍着笑，無端有種禍水東引的暢快。
隔日，早起上朝的仲長安與掃地的我不巧撞了個正着，他破天荒的喚我同行。我不敢違抗君命，只好放下活計跟着他步伐上前，未走出幾步便聽得前頭一聲嗤笑。
“是比以前乖順許多。”他指的大概是我，“看來早該讓郝貴人栽培栽培你。”
說的輕巧，畢竟那些痛苦掙紮與他隔了千裏萬裏。我心裏冷笑不已，面上卻不露分毫，狀似恭順地答他：“皇上說的是。”
“你就不為自己的将來打算打算嗎？” 仲長安步伐突然一頓，我險些撞上他寬厚脊背。
“皇上指的是什麽？”
他負手而立，日光下清晰可見線條冷硬的側顏。我看不出其上神情幾分，只見這人薄唇翕動，似乎有話要說，可沉默良久，卻化為一聲低而輕的嘆息。
他那點笑意倒是實打實未至眼中深處，最後低低道：“算了，反正也快了。”
什麽快了？我疑惑不解地望向他，不知這話出自何意。
他察覺到我地目光，回望來漫不經心的一眼，而後笑得眼裏一汪寒潭深隐。他輕聲開口，聲音哀嘆遙遠：“你知道嗎，我十二歲那年就坐上了這帝王之位，可我本不稀罕，若不是為了活命……”
這一字一句灌入我耳中，一股懼意隐隐從心底的最深處升騰了起來。我惶恐地怔在原地，根本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對我道這些，只在本能裏覺出了一絲不妙。然而仲長安還不待我回過神就繼續朝前走，最終一路無話。
我驀地就想起前幾日臨走時小小語重心長的囑咐。她說：“方寸，最近天下不太平，我聽花房的老嬷嬷說宮裏也不好呆……你盡量、盡量為自己打算打算……”當時我只當她是在替我操些莫須有的閑心，可後來細想之下，這話中有話，她或許早已窺見了連我都不曾知曉的某些事情。
于是，在那不久後猝然而來的災難中，我看到了至死難忘的情景。
災難來臨的那天，一切都如同往常那般，宮人們會為了半大點事争吵，嫔妃們會暗地使絆子。可秋聲簌簌中一聲沉悶的轟隆巨響，終是驚擾到了所有人。
原是雷聲劃過天際，震落了長明宮外的枝頭。可宮人們卻開始惴惴不安，外頭的腳步也漸漸慌亂起來。
這一回的等待異常漫長，但也幾乎如劈頭一掌般令人恐懼——亂軍攻城，氣勢洶洶的軍馬已然突破兩道防線，直奔皇宮而來。
我站在院落內，聽到慌亂後手中的掃帚“啪嗒”一聲落在地上，震驚不已。說不出的怪異随着千頭萬緒登時一齊湧現——檸生的婚事、蔚久的消失、徐子良的離開、小小的囑咐……樁樁件件前因後事皆在此刻迎刃而解。
檸生娶了與仲長安素來不和的三公主，與皇帝徹底站往對立，而我的一把火則将蔚久的消失合理化，好讓她可以跟着徐子良的馬車順利出宮。
——原來這都是他們早早謀劃好的！原來，我這一枚棋早已被他們丢棄了。
宮裏此時此刻是一鍋已近燒滾的熱油。眼下兵馬襲來，人心惶惶，各奔東西的不在少數，偷盜皇宮寶物的不在少數，像我這般鎮定地依舊立在原地的，怕是沒有幾人。
“方寸。”
突然，我在哄亂裏聽到有人喚我的名字。擡眸視去，見是郝司司。
她自殿內款款而出，在紛擾下照舊端莊挺立。我忙不疊低頭應聲道：“娘娘有何吩咐？”
郝司司不急不緩地來到我旁邊，眉眼具彎着，卻是笑意凄然。她略帶疑惑地問我：“呵，她們都忙着收行囊逃了，你怎麽還在這兒？”
我一怔，脫口道：“娘娘不也還在這裏。”
話落，四周空氣仿佛凝滞，久到我差點不敢呼吸。
郝司司偏過目光，将實現落到染紅了半邊天的交際處，緩緩問道：“這麽久以來，你可曾怨過本宮？”
“不曾。”
不想這下意識的回答卻讨來對方一聲冷哼：“騙人。你是不是也覺得本宮很好騙？”
我聽她語氣裏既悲憫又摻有喜意，于是苦笑一聲：“奴婢不敢。”
“我知道，你不敢。”她兀自悲涼起來，笑的越發凄涼：“本宮當然蠢啊，不蠢又怎會被郝家送進宮來？他們要的從來都不是什麽聰明的女兒，而是一枚聽話的棋子，聽話到百依百順，好助他們從皇上手裏得到想要的東西。”
忽而，她冷笑一聲，咬牙嘲弄道：“聰明的女人在這吃人的後宮裏活不過第二日，只有我蠢，皇上才願意讓我活着。”
我似乎一下子看清眼前的女人：她這一生堪稱可悲，與天之驕女四字相去甚遠，甚至也同我似是被命運擺布的可憐人。她是她的家族為了榮耀而選中的犧牲品，假如太過清醒，便會為此而痛苦一生。
“我真羨慕你啊，一直都是很努力的活着。”我在蔚久身邊時也聽她不乏豔羨地感慨過這句，不想再次聽到卻是出自郝司司之口。
“娘娘也可以。”我斟酌一番，垂眸感慨。
她聞音愣着神看向我，不稍時頗平靜般把目光移向窗外往上攀爬，透過頭頂枝桠看烏雲壓下的天空。我見她瞧得神情專注，便順着目光也擡頭去看。
天上有鴉雀振翅，自宮城上方飛過，好似從前，仍似從前。
“沒有機會了。”一聲輕嘆，終将是打破了從前和未來。
她，沒有機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