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小小果然沒有食言,我的生活照舊風平浪靜。
檸生時不時的還是會來看我。這夜窗外響起他的叩窗聲,我掩着驚喜推窗,見他衣着樸素,明眸皓齒,好一副少年郎的姿态。也不知是不是受幼時影響,他還是那般不大愛說話,只有教我下棋時才會多說幾句。那些黑白縱橫的棋道像是給我布下了陣,讓我情不自禁想到了與子偕老的說法。
這念頭剛一冒出,吓得我立刻将它們揮散,定了定心神再次豎耳去聽檸生清冽好聽的嗓音。
臨到冬日,再來找我時他便用禦賜的發冠束起一頭墨黑的長發,只于兩側垂落絲縷,瞧上去整個人兒倒愈發唇紅齒白了,偏偏着一身白衣,似是要溶在這漫天皚皚的白雪裏。
宮裏花園有處梅林,枝頭的梅花開得正好,我先前提過一嘴想去觀梅,他便折了一株來找我,說放在屋裏看。有時還會帶着溫酒來,說是酒香醇厚,喝了暖胃,叫我好生嘗嘗。但每次都不消片刻,他便如歸雁般又要離去。
他總說:“姐姐,你等我,我一定會帶你離開這裏。”
姐姐——哪怕是到了如今,他依然叫我“姐姐”。這稱呼讓我們像回到了曾經,我望着他的眸子,總不由自主地去相信他。于是我回道:“好。”
檸生送來的眷戀醉人的酒香以至我每日都在微醺中地睡去,一枕無夢。夢中能忘掉許多的凡塵事,卻忘不掉酒裏那股子桃花香氣。不稍片刻,昏昏沉沉的神緒自依稀大夢裏初醒,朦胧間見遠天已挂上了朝陽,正耀在我的眼底溫暖着我被深宮埋沒沉寂的心。
後來,蔚久漸漸顯懷,她心裏便也不再執着其他。像是終于想開了,唯盼孩子降臨,她與每個普通母親一樣,平日裏拿針線為還未降世的孩子做幾件小肚兜、小玩偶。
“方寸,你說,要是個女孩該多好。”
“至少可以平安順遂的,不用參活進那些争分中。”
“他若是個男孩,我便拼了命的護他長大。”
她的每句絮叨都是為那個孩子,我卻莫名感到憂慮。
也有許多人前來探望,來得最勤的是琦妃和兮嫔。琦妃早些年是先太後身邊的宮女,當年太後為她親賜禦酒以使皇帝情動,自此賜下荒誕珠胎,皇帝自然不待見她。而兮嫔三年前入宮,也曾花開一支如今卻将将衰敗。這二人都不算出身高貴,只是為人處事皆周到。幾月未見,一入殿內就要絮語良久。
蔚久如今風頭最盛,昔年怯懦之色已然全數褪去,面對外人時只留一颦一笑其間溫柔動人的韻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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兮嫔的五官于午陽的光下深邃有致,一眼瞧去有異域的特別風情,“你們聽說了嗎,福宴宮那位,前些天也發現懷上了,哎,這等好福氣,什麽時候才能輪到我呀……”
“如今已經是貴妃了,我們可高攀不上。”琦妃添嘴道。
我這才知道,那個素來嚣張跋扈的郝貴妃也有了身孕。皇上登基後的第一個孩子是後宮中人人争破頭也要搶的頭籌,大皇子若得重視,後頭哪怕再有其他的皇子也皆失了先機。郝貴妃背後有郝相撐腰,勢在必得是自然的。
我不知這對蔚久而言是福是禍。
次日,琦妃的安胎藥送來未坤宮。小宮女正欲去小廚房中煎藥便被我攔下來。是小小,我無端對她生出幾分親近來,低聲道:“無論是誰送來的,一切須謹慎。”
小小會意,四下謹慎瞟過一眼,方重重點頭。
可,即便我們再如何小心謹慎,随龍嗣一同到來的劫難卻依然避無可避。
大景四年,七月。
那一日天氣晴好,輕描淡寫地将蔚久的生活砸毀。
大殿之內,她的哭喊聲撕心裂肺,其中似乎飽含痛楚,從寸寸骨節到絲絲毛發。好一刻才逐漸趨于平靜,這平靜中彌漫着濃重的血腥味,還有無盡的絕望——她的孩子沒了。
蔚久握着剪刀想要自裁,卻抵不過我勉力阻攔,幾番掙紮之下慢慢就放棄了。她失魂落魄地垂下頭盯着地面,清晨還略有生機的影子,這時候蜷作一團,安安靜靜縮在她腳邊。
我這才後知後覺感出指尖劇痛,連接心脈傳遍四肢百骸,我攤開手瞧上一眼,才知銀剪尖端深深紮進了我的手指。殷紅鮮血不住自指尖滴落,砸在地面、又碎成一灘。小小沖過來掰開我的手指,細細抽走剪刀,用素白的巾子輕輕替我包紮。
蔚久在一旁仍不停地問我:“為什麽?方寸,為什麽,為什麽啊……”
我給不出答案。我望着她近乎哀戚地搖頭,聲音哽在喉中一聲也發不出,幾欲落淚。她不過喝了一碗禦膳房送來的安胎藥,幾個時辰後的下午便小産了。到底是誰幹的?
動靜鬧得這樣大仲長安連一眼也欠奉,他的天下總有無盡的瑣碎事情要忙。直到許多天以後,他才得空來看一眼。彼時宮中除了我,唯獨剩下婢女小小。她轉過廊角望見是皇帝,面色未敢露出驚懼,只忙不疊去端茶來。将仲長安迎入內殿後乖覺掩門,默不作聲地退下。
蔚久這幾日就如同被抽去所有神智一般,終日不聲不響抱膝坐在榻上,即便仲長安來,她甚至連眼皮都懶得擡一下。
仲長安端起茶,未品一口便先皺了眉。他将茶盞一把置在桌沿,似乎有些生氣,卻沒有立時大發雷霆。他緩神片刻,才問我道:“你家娘娘如今身子不好,還是別喝這些了。”
“皇上若要品茶,郝貴妃處禦賞的也許更合口味。”我聽得心頭起火,忍不住出口嗆他。反正如今戲臺已倒,我與仲長安,再也不必互攀演技了。
我捉摸不清他的喜怒,只見他起身欲走。仲長安方落一步,又忽的轉頭對我說:“方寸 ,你想護着她,朕便讓你去了她身邊,可你看看,若是沒有朕,你又護得了誰呢?”
我猛地看向他問:“莫非,你知道是誰做的?”
“知道又如何?我沒必要替你的主子讨回公道,不是麽?”
“可那是你的孩子!”
“沒就沒了,”他嗓音淡到近乎麻木不仁,“趕不上這世道未必不是幸運的。”
仲長安已離去許久,茶也晾得涼透了。殿中字句,猶歷歷在耳。我看見蔚久的眼皮輕顫,或許遭受迎頭一擊卻無可奈何,我不得而知。
仲長安說的沒錯,若是沒有他的庇護,我誰也保護不了,可連他都不能動的人,我更是無能為力。
我只覺無能為力。
渾渾噩噩入了夜,我屋內的燭火還未燃起來,大門前就又鬧了起來。蔚久尚還昏睡不醒,便只有我獨自披衣探看。
宮外儀仗顯赫,入殿被阻的女子手持絲絹、端莊地刻薄道:“你憑何攔我!我不過是想進去看看罷了。”
羽林衛只有一句:“皇令當前,只好冒犯娘娘。還望娘娘贖罪。”
這樣杏花兒似的美人,久違。
舒杏見了我,嬌豔笑意更如綻放般灼人。幾月不見,她竟已一躍成為高高在上的舒妃。曾經與我擠在儲秀宮一間屋子裏一同受罪,如今卻是我該向她行禮了。
“奴婢給舒妃請安。”
她好似十分受用,話音裏都笑意盎然:“方寸啊,你不曾想過有這樣一日罷。”又側了頭,環佩玎珰,她眉目間滿是顧影自憐的神采,柔聲一嘆:“本宮如今這樣,你心裏羨慕的緊吧?本宮早說過的,沒有你,本宮一樣也可以從儲秀宮出來。”
我仍舊以行禮姿勢蹲身在地,聽她輕蔑笑道:“當年我們一衆姐妹,都是一起入宮的,什麽也不懂,可如今混得最慘的,當屬你了。”
我仰面迎上她刻意的惡意,笑道:“舒妃娘娘可是特意來與我敘舊的?”
舒杏聞言面色一變,一旁她的婢女忙呵斥我大膽,又婉聲對舒杏道:“娘娘,皇上今夜傳了娘娘伴駕,莫要為無用之人耽擱了要緊之事。”
舒妃這才和緩面目裏小家子氣的惱意,她轉身要走時,又回首向我一笑,“你便在這裏跪上一夜罷,本宮有責肅正宮中之風。”
儀仗這便前擁後簇地迤逦遠去了,留下個陰着臉的宮人,目不斜視監督着我。
思來也不奇怪,入宮這麽些年,她處處被人排擠、欺辱,一朝翻身,她自然要使了力地彌補過去受的苦,以至于這般張狂。人人都自以為甕中真情乃是君心,她們卻皆不知其實皇帝眼中自始至終不過一個江山罷了。
都是可憐人爾爾。
而後的記憶已然有些模糊,只記得未坤宮的吃穿用度一概不如從前,連帶着宮人們對我們的态度也開始散漫起來。
小小每回去內務府都沒能讨到一個說法,氣鼓鼓的拿着那點東西回來,免不了要和我抱怨一整天。
可就在幾日前,蔚久仿佛終于自噩夢中初醒般,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方寸,我想要離宮一趟。”
她的眼裏有複燃的死灰,行将就木似的支撐一點神氣,透露出具是不死不休的“吃人”二字。我便總覺她在幾日間蒼老許多。一個人老去或許并不是皺紋滋生的那一日,于蔚久,該是仇恨滋生的一刻。
她跑去殿前哭泣,撕心裂肺,跪在腳邊懇求仲長安讓她去阿南寺,為她夭折的孩子禱告。我也不知道前一刻還冷靜無比的人,怎麽能轉瞬就哭成這樣。仲長安見此心一軟便應允了話,讓人駕着車帶蔚嫔到寺裏去一趟。
那天霧蒙蒙的,透不出一絲光亮。我陪同在蔚久身側一并上了馬車,扭頭望向窗外陰灰的天空,心中壓抑了不少。
“蔚久,你想要做什麽?”我回過頭靜靜問道,雙眸直勾勾地盯進她的眸子,倒是這些年來我第一次這樣審視她。
“你不必多問。”未待我開口,她固執的轉過身去,閉目假寐,好似不願與我多說。我神色複雜地看着她,只道不知何時就連蔚久也變得捉摸不透了。
而後一路我們靜默無言,唯有車輪碾在殘枝上發出的咯吱地聲響,在寂靜的氛圍下尤為響亮。我默了良久,終是嘆口氣,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此刻掌心的傷疤已然結痂,已經感覺不到刺骨的疼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