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往後許多的日子裏，我都秉着對檀生敬而遠之的态度。
他的茶樓照舊客來客往，我也照舊在其間當一個閑散的人，與他心照不宣、互不幹擾。仿佛都還是循規蹈矩的，從未生變。但其間細微的不尋常仍舊被我察覺——他們幾人的生活好像都日漸收斂了起來，擺出一副即将遠行之态，就連平日最愛閑着沒事就嗆我的木易潇潇，也難得還了我耳根清淨。
而我的猜想，在後來終于得以驗證。
沖破桎梏的契機不出所料地在這天來臨了。
茶樓早早的挂起了明晃晃的歇業牌匾，戲臺那些花裏胡哨的道具落得滿地都是，就好像是經歷了一場浩蕩，無人顧及它們，只能任其亂作一團地交錯在曾經咿咿呀呀的臺子上。有人開始慌亂地收拾行囊，有人開始焦急地尋覓日後的落腳處，就連茶樓的管轄權也由檀生交遞到了浮叔手上。
浮叔卻不願接過那塊刻了字的白玉令牌。他神色複雜地看了看檀生，搖了搖頭：“先生，我想随你一起離開。”
檀生卻将推走的白玉令牌又往前遞了遞：“茶樓的生意還需你來，交給旁人我不放心。”
“可是……”
“不妨再考慮考慮，明日給我答複即可。”男子打斷他的話，蜷指收回了令牌。他語氣神色皆平淡，不給浮叔再次開口的機會，就那樣覆手離去。
于此，二人便暫不提此事了。
樓內的人很快如煙雲般散去。我尋到阿苑的時候，正見她将最愛惜的古琴仔細包裹，随後小心翼翼地塞進床底。我剛要踏進去喊她，一瞥頭看見徐子良的折扇留在了雕刻芍藥的窗前，被仔仔細細地安放妥當。
我邁出去的腳又伸回來，帶着檸生重新靜靜站回廊內。大夥的忙碌與奔走的叽喳聲徘徊在四周，我瞧着掀翻了底的茶樓，甚覺格格不入。
我垂了眸，抿抿嘴想與身旁的檸生道些什麽。然而還沒開口，浮叔這時卻突然找到我。男人躊躇地立在我面前，似是咬牙下了很大地決心才對我說，他馬上要走了，想将一只木偶交予我。
他道：“我知道你見過梅釋……能否勞你跑一趟，替我将這個帶給他。”
他語氣誠懇地朝我遞過來一只做工精巧地木偶，指尖斑駁卻仍死死扣着木偶的身軀。木偶就像是他的命，是相伴了大半生的物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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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順着看過去，遂而又擡頭望向他，失聲笑道：“之前不是說不認識他嗎？”
“說認識了又能如何？”他也笑，但笑容裏透露着無奈與蒼涼。
我窺見了他眼裏難以名狀的悲傷，瞧着他如今這般模樣，便知他遲遲不肯卸下的固執如今正在動搖。
我沉思良久，最終還是應了下來，接過了那只木偶，決定替他走一趟。
第二日，我和檸生來到初遇梅釋的那座小村子。村子還是離開時的那番樣貌，蕭瑟到村口的鐵樹光禿着質感，在悠風裏顫顫巍巍。我們幾番打聽，才在一戶豬倌口中得知了梅釋的下落。
“你說那傷風敗俗的臭斷袖？死了啊！前幾天有人瞧見他爛在家裏，怕是死了有一月有餘啦。”
這人的一番話讓我遭受迎頭一棒。我張張嘴，輕聲問：“那他家在哪？”
養豬人一派嫌棄，不情不願的伸手點了點我身後：“喏，在村口——最初他是和他家那口子一起住的，我們一開始看見了都只當不知道，後來事情捅開了，神婆說他們這事招邪祟，他家那口子就被村裏人泡上豬籠給扔水裏了。”
這裏離村口不算太遠，我順着他指向的方向看過去。果不其然，能瞧見一間破敗房屋的頂礫。忽而一念湧過我的心頭，我驀地想起阿苑曾告訴我，她說浮叔是檀先生在城外的河道上救起來的。
我忽然恍然——所以浮絮與梅釋的故事竟是這般嗎？
浮絮沒有淹死在竹篾裏，但眉間與脖子上也因此留下了很深的疤。他用一生躲藏，而梅釋拿一生尋找，最終在苦尋不得後生生将自己逼瘋在這座兩人曾經相伴村落裏，到死都沒有再見浮絮一面。
一切始末，全因那遭人诟病的情。
我尋到老乞丐的家，開門的一剎那裏間蕩起一片塵埃，陰沉的屋內透不進一丁點光亮。待瞧清了，發現用家徒四壁形容這間屋子也不為過。我蹙起眉，卻仍舊忍耐地環顧了四周。
那枚擺在床頭落滿灰的木偶便這樣入了我的眼。檸生不動聲色地拿起這只木偶遞給我。我垂首盯了半刻，最後還是将它和浮叔給我的那只一起尋了個空落處擺放在一起。一對木偶立在那裏就像是曾經的一對青年，彼此相依相偎地瞧着我與檸生。
世間感情紛雜本就無法說清。可天下之大，為何上蒼就不願接受他們呢？我不明白。
我和檸生在他屋中立了良久，算是送了梅釋最後一程。臨走之時，我将兩個木偶體體面面地擺正，留在了這間屋子裏，而帶回去的只是一個不好的消息。
回到茶樓已經黑夜了，浮叔聽完我帶回的消息宛如遭了一記狠棍。片刻後，他才顫抖着問了一句“你說什麽”，像是不願相信。可他再也發不出聲，終是含了一把憤懑的濁淚，弓着身子開始顫抖啜泣。一個人哀哀戚戚、逃也似的蜷進角落。
我突然覺得悲哀，試圖尋些話去安慰他，可他卻只若泥胎木塑，縮在陰影裏再也沒有擡起頭。
不知過去多久，他哼出一段含糊喑啞的唱詞，依稀可辨是他平時最愛唱的那幾句。聲音悠悠揚揚，似是從曾經一曲唱到當下，我仿佛也瞧見了詞曲中深情的故事。
驀地，他倏然往前用力探出雙手，蒼涼的雙眼溢出餘溫。那一刻，視線越過透亮的光與迷蒙的霧，我好像看到了在角落裏相擁的兩個人。跨越命運罅隙的光陰，撕破俗世狹隘的規章，不惜一切也要找到對方。不屑庸塵，抵死擁抱。
他們……或許僅能如此了罷。
浮叔在這個雨夜起了高熱，我伴在一畔不斷聽到他睡夢中喃喃地呻|吟之聲，“梅釋梅釋”的輕聲喊着，念的全是那人的名姓。
我知道，這是他的沉疴。
移燈查看時，阿苑見他滿額皆是點點冷汗，無奈之下，只得重新取來湯水替他拭汗。
“早知今日，當初何必要躲？”這邊話落，我清楚的瞧見一行淚順着浮叔的眼角滑到了腮邊。似是回應了阿苑的話，也似是夢中的怨悔。
沉默的感情久釀，最終蹉跎成一抔爛在心裏的土，偶能生出刺人的藤蔓，觸碰了便延伸成遍體鱗傷。
這些他怎會不懂，只是怯懦罷了。
第二日，始終不去的高熱随雨一同消停。
浮叔由此逐漸轉醒，褪去高燒昏沉間的抓狂與迷茫。他緩緩睜開一雙既平靜又凜冽的眸子，看久了，才覺出其間洶湧的恨——像是要吃人般。
他就那樣靜靜躺在榻上，死死盯住天板，任誰叫了都不答話。陽光照來時讓木頭框子分割成塊，斑裂的痕跡仿佛暗示着一切已經過去很久了。
這時，榻上傳來瑟瑟響動。我聞音望過去，看見浮叔屈指在太陽穴處輕揉捏了幾下，随後又閉上了眼。
片刻後，他又睜開眼起了身。我從那雙眼中再看不出一絲澎湃，就好似曾經的浮叔随昨夜那場雨落下一起消散了，而如今的他眸中再也沒了梅釋的身影。
梅釋死在了昨日，浮叔生在了今日。
他倚靠在床欄邊倦極了，揚起的唇角笑意只蓄了幾分無奈。他目光掠及我們，開了開口，嗓音沙啞道：“我沒事了……你們早些動身吧，別誤了檀先生的事。”
“那你呢？”阿苑聞後忙問。
“我不走了。”這一句着實道的利索，我聽後不禁心想浮叔是真放下了還是難隐心中。須臾，只聽他又補充道：“茶樓裏的事情有我，你們不必挂心，我必會全力顧好檀先生的産業。”
不知是不是因為梅釋的死讓他放棄了離開的念頭。他不吭不響地去見了檀生，稽首至塵埃，雙手高舉接過那令牌握緊。他緘默着再沒有說什麽，獨自返身走回茶樓，背影甚外蕭條。
而後，檀生帶着一部分人馬很快啓程了。
途中，我尚有些猶豫地問檀生：“我們……要去哪？”
“王城。”
話音冷冷一落，我就趕快噤了聲。
王城——葭蒼國最尊貴的人便居住在裏面。這座城池位于葭蒼國正中，四通八達，繁華至極，其間座上的主人只要一動手指便能将天下所屬盡在掌握。
檀生去那裏做什麽？我不敢過問，也未曾想到答案在三天後昭然若揭。
彼時抵達王城，不知為何，我總覺得眼前的檀生變得與往常有些不大一樣。他望着近在咫尺的城門忖了許久，好像透過城牆看到了什麽人什麽事。
過半晌，他才垂首輕笑着低喃一句：“我回來了。”這悄然曳長的尾音毫不遮掩地散露出一絲譏诮，讓不慎聽見的我冷不丁打了個寒顫。
怕人多惹眼，我們分了兩批入城，約定三天後在一僻靜的院落內彙合。
阿苑帶走了檸生，說是要為他另尋地方安置。臨分開時，檸生死死拽着我的衣角不忍釋手，眼睛警惕地盯緊了周圍所有人，好讓他們無法将我與他分開。迫于無奈，最後檀生出手打暈了他，才将其硬生生塞進了馬車。我心疼地瞧着他的馬車走遠，最後只得閉目忍去不舍。
檀生帶着我一起進了城。
三天後，我們來到約定的地點。院落主人乃一老婦。她裝束不凡，模樣像極了宮裏掌事的嬷嬷，見了檀生瞬間便紅了眼眶，直直跪下叩首，口中囔囔：“奴婢、奴婢終于等到您了，主子！”
主子？什麽主子？她說檀生是她主子？我一頭霧水。
這偌大的院落裏的人聲随之悄然匿去，四周剎然安靜下來。我瞧着這幕心有戚戚，不禁悄悄望入老婦那雙渾濁的眼瞳細細打量。
面前這老婦絲毫不在意我打量的目光，仍舊恭恭敬敬的叩在檀生的身前。
還未思忖出個什麽所以然，檀生忽地将我一把推給那老婦人，毫無條理地說道：“就是她了。”
我吓了一跳，堪堪站穩後不解地回頭望他。忽地，我從那深眸中尋出了顯而易見的答案——檀生當初要我幫他辦一件事，那時他已經打算周全，等的就是現在。
“蘇苜尚，你答應過要幫我，現在我需要你替我進宮去護一個人。”他語聲依舊平淡，而我聽得懂這份平淡背後蘊藏的碩大深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