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那是我的!快還給我!”
我向前掙紮着,拼命掙紮。周圍士兵們的嘲笑令我羞憤,而那枚玉符在半空搖搖欲墜,就好像是我心中最後殘留的寄托。
我使勁掰開士兵攔住我的手臂,拼了命的想要從他們手裏奪回屬于自己的玉符。可突然,我心頭一緊,腳下一個踉跄猛然摔倒在地。
我吃痛的捂住瘦弱的胳膊,擡頭後瞧見那推我的大內侍衛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嘴裏不知在吐些什麽肮髒話。随後,他們踏着已經破敗的木門,大笑着揚長而去。
脖間的冰涼讓我感到一陣虛空和無助。我無能為力地眼睜睜望着他們拿走我最為寶貴的東西,一瞬間哀恸席卷心頭,将我的啜泣聲逼出喉嗓。
“你們這些壞人!”
驀地,一雙手把我緊緊環在一個溫熱的懷抱裏。正值酷暑,可阿姐的雙手卻傳來分明的冷意,讓我下意識地渾身顫栗。
她緊緊抱着我,仍然用那份涼意不斷去安慰我那顆憤恨且悲痛的靈魂。
“阿姐!你快将我放開,我要找那些壞蛋算賬!他們憑什麽搶走咱們家的東西?”
可阿姐只是搖頭,圈在我肩脊的手臂收得更緊了些。
我盯着阿姐那張隐忍的面孔,心中越發的不甘,含了一把怒不可遏的淚珠,扭過頭瞪大眼去看滿府穿梭橫行的大內侍衛。他們披甲持劍地威脅所有試圖反抗的人,府中男女老少皆像畜生一樣被趕到角落,烏壓壓地跪成一團。
此時此刻,全府裏裏外外已是被搬得幹淨,一場皇城的恩典讓曾經繁榮的丞相府眨眼間家徒四壁,只留得空落的庭院和悲落的人心。
“尚兒乖,別動,阿姐會保護你的。”
身後,阿姐探出手緊緊環住我的視線。明明她也在顫抖,明明她也在害怕,卻仍是對我百般安撫。我不禁擡起眼簾,将阿姐蒼白的面孔印入眼底。随後稍微側頭,瞧見人群前方站着一個身着紫袍面白無須的中年男子,嘴唇在一張一合說些什麽。
我離得太遠,而那人語調又古怪,加之周圍入耳大都是姑娘家惹人心煩的哭啼,我只聽得出他話音刺耳。餘光瞥見爹爹跪行幾步,哆嗦着雙手接過那匹明晃晃的錦帛。他那扇大汗淋漓、滿面惶恐的神色讓我愣住,嘴裏一直在呢喃讓我胸口發悶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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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裏随之響起了悲切哭聲,各人哀嚎彼此交織,空氣凄苦,壓得人如鲠在喉。他們為什麽要哭?為什麽這麽悲傷?
我剛想詢問母親,可下一刻娘親臉色煞白,猝不及防地癱軟在地。
阿姐見狀大驚失色,連忙騰出一只手扶住母親的臂膀,将其牢牢靠在懷裏。我見娘親的淚水決了堤。她顫着聲音想要安撫我:“尚兒乖,尚兒乖,我的尚兒最乖了……”字裏字間每一句都夾着凄惶。
我從沒見過娘親這般模樣,支離破碎,好似一吹就倒。
這時,那令人厭惡的尖銳聲音再度響起:“來人吶,将罪人蘇遠及其所有男丁押解入獄,擇日發配!”
這一次,我終于明白了。
——我們被抄家了,父親兄長都将流放邊疆。
難怪外頭總有人說我們家的好日子到頭了!
“爹爹!哥!”
“不要走!求你們了,別走……”
我哭嚎着,眼睜睜看着爹爹他們被押走,嘴裏喊着叫着,可怎麽也換不回他們回眸的一剎那。
士兵攔着女眷們,我仗着個頭小掙脫了束縛,哭着向前追,半道卻被一只粗糙的手一把攥住了手腕。那勁兒力道極大,疼得我不停的下壓眉頭。一轉頭瞧見是大內侍衛,心頭厭惡更甚,低吼着瞪着他,恨不得像小狼崽般一口咬上去。
就是這群人拆散了我本來團圓美滿的家!
“放開我!你這個壞人!快放開我!呸!”
我用力扯着被他抓在手裏的胳膊,朝他衣袖上啐了一口唾沫,随後又使出渾身力氣用滿口乳牙咬上他的手,霎時合緊牙關。大內侍衛吃痛到低吼一聲,另只手轉瞬就掄圓了向我甩來。
啪——
耳光聲清脆回蕩,另本是哭啼嘈雜的府邸頓時鴉雀無聲。似是都被這場響動震驚到了,他們死死攥住衣角,壓住了喉間那絲快要透出來的聲響。
那侍衛冷冷瞅着我鼻哼一聲:“臭丫頭!不知死活。”
我這廂被打得渾身脫了力,摔在地上後再難起身,面頰上火辣辣的疼痛讓我的眼淚波濤洶湧的一顆顆重重砸在地磚上。
娘親和阿姐連忙沖上來,不顧一切地把我攬進懷裏,周遭的婦孺們再次哭作一團,聲聲壓抑,難耐的悲傷頃刻間爆發而出,整個丞相府都浸在浩瀚的哭聲裏起伏。
阿姐的淚一滴滴落在我的臉上,燙的我心疼,可我偏偏安慰不了她,也安慰不了我自己。
我就這般呆呆坐在地上任人抱着。也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了昨日還沒有吃夠的蓮子羹。
那時我隐約意識到,這碗甜滋滋的蓮子羹,以後怕是再也吃不到了。
*
三月後,娘也走了。
終是帶着遺憾的,以至她走時雙目難瞑,最後還是阿姐含淚為她阖上了眼,保全最後的體面。
我知道與爹爹兄長分開這許多時日裏,娘親無時無刻不在惦念他們。我是能瞧出來的,她白日裏總是在強顏歡笑,不然為何雙眼時常紅腫?她的身子在這些月裏以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等身子骨弱得風一吹就散去了,也依舊在喃喃父兄的名字。
我們踏着雨去送了娘最後一程。
雨霧遮罩了四空,雨氣升騰,霧蒙蒙一片,叫人辨不清方位。腳下的細石子路被雨水打得歪七扭八,圓滾滾的粒子在腳底咯吱作響。狂風從耳畔吹過,撩得雨滴傾斜,狠狠砸在我的身上,雨滴似是透過我的肌膚一層層地砸去,冷如夜半結凍的冰淩。
我和阿姐披麻戴孝地立于靈丘旁,身前木牌上的字端正,寫着柳氏之墓。芭蕉樹下長眠的人,卻再也不能抱着我教我練字了。
“尚兒,再給娘磕個頭吧。”
我聽到阿姐這樣說,于是點了點頭,乖順地跪下,頭磕在濕潤的黃土上。五指緊拽在一起,還未張口,眼淚卻率先流出,與黃土融為一體。
阿姐雙目中泛着紅絲,她目光一直定在木牌上,想張口卻不知該說些什麽。半響後,終是背過身去,牽住我,領我離了這裏。
“走吧。”
走……
我瞧着她,一時有些怔忡。
我們如今已沒有家了,要走去哪裏呢?
或許阿姐也不知道該走去哪裏,所以我們茫然的回到了竹南大街,流連在街邊的一籠肉包子面前。
寒冬已至,冰冷的氣息久久纏繞在我與阿姐的周身,我們的雙手已經凍得失了知覺,腳上還穿着磨破了底而不得修補的爛布鞋,渾身跟灌了風似的,從內到外都涼透了。
肉包子飄來誘人香氣,引得我哈喇子四淌。我擡頭看看阿姐,發現她眸中亦有光芒閃爍,定是也渴望極了。可那包子鋪的夥計看我們姐妹倆落魄至此,非但沒有憐憫,反而急着揮手驅趕。
“滾滾滾!小叫花子,這裏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趕緊滾回城西巷子去。”
我不曉得他說的地方是哪,可阿姐聞言卻是一怔,面色難堪,頓時拉着我從他鋪子前逃一般的跑掉了。
*
竹南城西,是一條又窄又長的貧民巷。
這裏環境一團亂,連空氣都惡臭不已,牆角前盡是用木架子和破布搭成的寒酸屋舍。單看這簡陋模樣,說是茅椽蓬牖也不夠格。巷口坐着個蓬頭垢面的老婦人,面前擺了只破瓷碗,倚在牆角也不在乎懷裏的嬰兒正啼哭不止。小乞兒們像雀群,叽叽喳喳地跑過。當有誰一不小心踢翻了放在地上的碗,就會惹來老婦人的一陣謾罵。
挨打與動手打人在貧民窟裏都是家常便飯。大家為一小塊窩窩頭而大打出手,為一文錢去剝屍體上的衣物,更有人為博得同情以求他人施舍而裝瘋賣傻。這裏的人都是蝼蟻。蝼蟻只有生存本能。
而我和阿姐,最終便淪落至此。
路窄道狹,時刻有粗鄙之語入耳,日日是無盡昏暗入目,還有餓死殍窩在路邊,成一團無人過問的腐肉。
我想,最落魄的人也不過如此。
到城西的時候,我只有八歲。而阿姐年剛十三,屬于女性的曲線已若隐若現,即便是穿着寬松的粗布衣也能隐約勾出她的曼妙身姿。
城西地痞流氓多,阿姐免不了被他們觊觎。好在她聰敏,帶我東躲西藏,才繼續過上了較為安穩的生活。
“尚兒!”
那天,阿姐遠遠地便喊我的名字,她手裏拿着鼓鼓囊囊的黃油紙包,氣喘籲籲地奔到我的面前,随後手捧紙包小心翼翼地打開,望向我的眼睛裏寫滿了驚喜和期待:“我剛買的,你嘗嘗?”
我翻開紙包瞧了一眼,頓時一驚——竟是一塊蓮花糕!
“阿姐,你哪裏來的錢?”我笑了起來,高興到不自覺地擡高了聲音,忍不住湊近嗅了嗅甜到入心的糕點香,霎時鼻腔充斥了沁人心脾的甜香。
阿姐撚起糕點毫不猶豫地遞到我的唇邊,随口說道:“遇到一個好心人,施舍了兩枚銅板,我便想着尚兒喜愛吃,就買了回來。”
我一頓,将蓮花糕推了回去:“阿姐先吃吧。”
她有些意外,露出一個難得的笑容:“尚兒懂事了。”
這話道出來,我瞧出她那雙目裏的喜悅像是會發光。
——我好久沒見到阿姐這般笑了。
自家道中落後,那大抵是我阿姐最開心的一次。後來我逐年長大,便再未見過她露出如此動人的笑意。
後來,我們便遇到了如悟大師。
如悟大師是瀾雲寺的住持,他年輕時曾受過我阿娘的恩惠,在得知我們家中敗落的消息後,特地前來尋找我們。
他将我們帶回了瀾雲寺,又破例将我們留了下來,安頓于後山中。
那裏的屋子用古舊的籬笆圍着,上面攀纏着綠油油的藤蔓,院內栽了一棵古樹,樹角下種了些野菜鮮花,門邊處還搭着個偌大的葡萄架子。
自此,我十三歲以前全部的記憶,都交代在這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