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煙火秀
煙火秀
孩子瘋玩的時候是完全不會在意家長的,怎麽叫都叫不回來。
這一點,當顧淺枝在外面等了一段時間,聽見周圍家長聲嘶力竭的怒吼聲時就發現了。
就算是最兇狠憤怒的家長發出的聲音,對于玩性上頭的孩子們而言,也只是游戲時的背景音罷了。
小小罵聲不值一提,多玩一秒都是賺到。
齊安沉浸在這樣的氛圍裏,心裏暗暗把他和顧淺枝帶入了……一起來接孩子的年輕父母。
要是他和顧淺枝繼續下去,十年八年之後,也會和這裏的人一樣吧。幸福美滿的一家人來游樂園玩,一不小心就把孩子的瘋勁兒放出來了。
他才不要做掃興的家長,他要趁此機會和淺淺過二人世界。想是這樣想的,但到時候肯定也頭疼,畢竟現在天都快黑了,那群孩子還沒有一個願意出來的。
狼尾巴随着齊安的心情一起打轉,有意無意地蹭到了顧淺枝的腿。
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聽見齊安自言自語:“該怎麽把小玲叫回來呢。”
其他孩子好歹能聽進去一兩句,小玲也不知道能不能聽見。
齊安居然也有頭疼的時候!
問題傳到顧淺枝耳朵裏,別有一番……求助的意味。
就像一只和你鬧脾氣的小狗,忽然把肚皮露出來,軟乎乎地讓你撫摸,只求你為它開個罐頭——圖圖經常這麽做。
顧淺枝眉毛一挑:“齊老師一直帶着他們,之前都是怎麽叫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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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提這個還好,一提這個,齊安可就要說道說道了。
“之前小玲可沒有像今天一樣玩得這麽瘋過,”齊安漫步到她背後,聲音從她的頸側傳來,埋怨的語氣,音調有點粘,“說起來,都是顧老師的原因,顧老師不準備負責嗎?”
屬于齊安的溫度從後上方傳來,那種熱情卻并不甜膩的氣息,夾雜着一點點淡淡的香味。
他很小心,雖然距離顧淺枝很近,但沒有進行任何的身體接觸。不過獨屬于他的氣味,從頭頂開始向下侵襲,完全将顧淺枝包裹住。
她産生了奇妙的安心感,那是一種假如她現在歪倒一下,身後的人一定能穩穩接住的想象。
很難不想象。畢竟順着這種熟悉的味道,她甚至能精準回憶起他的腹肌貼在她背上的感覺。
為了照顧顧淺枝的身高,齊安俯下身,狼耳輕輕掃過她的耳朵,他又壓低了聲音要求:“顧老師打算怎麽辦,總不能抛下我和孩子自己走吧?”
話中帶有歧義,猛得一聽還以為哪個混蛋抛夫棄女,自己跑了。
但是他想錯了,顧淺枝可不是什麽責任都擔的。
顧淺枝準備罵人之前,目光稍稍向後瞥了一眼。
嘶,狼耳少男。
畫着兇狠的彩繪妝,眼睛卻亮晶晶的,全都是她的倒影。
嘶,和她貼的很近,只要顧淺枝想,馬上就可以吻上去,可以對他做任何事。
因為他眼睛裏寫了,他不會拒絕。
這種狀态下,她确實稍稍有那麽一點點的,一丢丢的享受。
“這樣嗎。”顧淺枝的一大優點就是樂于助人。
她清清嗓子:“好啊,我确實有個辦法,可以把孩子叫回來。”
“真的?”灰狼不經意間,再次用毛絨絨的耳朵蹭了蹭顧淺枝的皮膚。
讓人心裏酥酥癢癢的,給了顧淺枝極大的成就感。
水上滑梯外,一群不适合玩水的家長聚集成一堆,對裏面的瘋娃們無可奈何。
但在這之中,一只狼和一只兔子混跡在等候的家長堆裏,用富有穿透力的嗓音幫他們喊孩子。
“那個!小皮猴你回來,你媽媽要撕你的作業了!”
“美美!你姐姐說再不回來就沒有蛋糕吃喽!”
“小江快點!你爸爸的心髒病都要犯了!”
“大滑梯要關門啦!大家再不走,趕不上煙花秀啦!!”
顧淺枝和齊安你一句我一句,音調高得吓人,在這些爸爸媽媽們的嗓門裏非常突出。
不為別的,小玲可以聽不懂,但只要把小玲的玩伴都喊走,她自己就知道走了。
裏面的工作人員也在清場,陸陸續續有幾個孩子冒出頭來,各找各家。
一個濕漉漉的小姑娘也從裏面乖乖走出來。
顧淺枝用毛巾裹住已經沖洗好的小玲,幫她擦幹,為她換上衣服。
自從暴露了社牛本性之後,小玲的玩性是一點也止不住。
還沒擦幹頭發呢,就又和圖圖打成一片,玩起了捉迷藏游戲。
圖圖躲在草叢後面,一顆白絨絨的狗頭随着節奏一下一下地探出來,小玲也按着它的節奏一下一下從草叢裏冒出頭,和它面對面。
然後孩子咯咯笑,狗子也吐着舌頭,哈哈喘氣。
天色已經暗了,游樂園的煙火秀馬上開始,人流向游樂園中央湧動,大家都想距離煙花更近一點,只有他們還傻傻停在這裏。
顧淺枝和齊安在旁邊為小玲收拾衣服,無奈地對視一眼,搖了搖頭。
以前盼着這孩子能活潑一點,起碼敢面對陌生人,現在才發現她從來都敢和別人打交道,只是因為語言不通,才限制了她的本性。
小玲一直喜歡和圖圖玩,是因為小狗也不會說話嗎?
顧淺枝都不敢想,要是小玲生下來就擁有正常聽力,她會是一個多麽外向多麽活潑的小女孩。
“圖…圖…”
顧淺枝正在收拾衣服,忽然愣了一下,不明白聲音是從哪裏發出來的。
她看了看齊安,對方毫無反應,好像什麽都沒聽到。
游樂園裏小孩子這麽多,或許有誰的小名叫圖圖吧,顧淺枝轉臉就把這道聲音抛之腦後。
但随即,她又從小玲的方向聽到一聲帶着哭腔的:“圖圖!”
顧淺枝的目光這才轉移到草叢那邊。
小玲跌坐在地上,一只手撐地,一只手指着薩摩耶的腦袋,小臉吓得慘白。
而圖圖想要安慰孩子似的,一顆碩大的狗頭完全從草叢裏鑽出來,憨憨地搖着尾巴向小玲靠近。
小玲吓得又發出一聲:“別動!”
借着游樂園的路燈,很明顯能看出來薩摩耶臉上的疑惑,它似乎不明白,剛剛還在和它一起玩的小夥伴,現在為什麽這麽害怕。
但是顧淺枝明白發生了什麽。
她看到一支細細的金屬棍子插在薩摩耶的鼻腔裏,從鼻孔到鼻翼,斜着貫穿。
那是小玲去買爆米花的時候,店員小姐姐給的贈品,一支帶着花樣的金屬棒。
而薩摩耶毫無知覺,還在傻乎乎地笑着。
小玲向顧淺枝求助,臉上神色焦急,聲音沙啞但吐字清晰:“救!救它!”
顧淺枝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齊安站了出來,在小玲焦急的目光中,把薩摩耶鼻子裏的仙女棒拽了下來,很輕松,完全不費力。
令人驚喜的是,薩摩耶沒有流血,一聲也沒吭,看起來不疼。
小玲還沒緩過來,就看見:薩摩耶感到好玩似的,又用鼻子把仙女棒夾了起來,就像一只喜歡在鼻孔裏插鳗魚的夏威夷僧海豹。
小玲:……
圖圖:吐舌憨笑。
生活枯燥無味,小狗戲耍人類。
小朋友還以為小狗鼻子被捅穿了,急得喊了好幾聲。但其實小狗的鼻腔本來就有裂口,不礙事。
顧淺枝沒有追究孩子,也沒有追究狗子,就這麽輕輕揭過,拍了拍小玲身上的土,說了一句:
“先去看煙花吧,馬上就要開始了。”
現在已經不剩什麽好位置了。
兩大一小外加一只狗子,在人群最後面,慢悠悠地找了一個觀景的地方。
今天一天太累了,顧淺枝放下包就坐在了最近的公共長椅上。
夜晚的風沒有那麽燥熱,顧淺枝背靠木制椅背,依靠着扶手,專門留出了一半的空位。
齊安就坐在她旁邊。不信邪的小玲席地而坐,還在檢查狗子到底有沒有受傷。
顧淺枝沒有說話。
等待煙花的時間并不長,但沉默的氛圍無限蔓延,路燈也很難照亮長椅這片角落。
齊安的聲音在黑暗處出現,顧淺枝才找到了一絲歸屬,像找到了一盞燈。
“小玲剛來語言康複培訓學校的時候,是班裏最沉默的那一個孩子。”
“其他孩子對說話或多或少都有些好奇心,就算再不願意學習的孩子也都會試着發聲。可小玲不一樣,來到學校之後,她一句話都沒有說話,從來都不肯開口。”
“因為害羞?”顧淺枝聽進了心裏。
“我一開始也是這麽覺得,所以學校專門為她開設了小班,找學校裏最溫柔的女老師和她一對一教學。”
“還是不行。”顧淺枝根據語氣就能接上話。
齊安點頭:“還是不行。這是我職業生涯中最挫敗的一次,技術問題可以提升,态度問題可以改善,可孩子就是不喜歡說話,我完全沒有辦法。”
她問:“會不會是心理問題,要不要和她父母談談。”
“巧了,我也是這樣想的,就在和小玲的父母見過面之後,我開始理解了小玲為什麽不愛說話。”
清冽的嗓音從回憶裏娓娓道來,讓人忍不住問下去:
“為什麽?”
齊安沒有着急回答,他望着夜空,星星也望着他。
“她的父母是兩個很樸實的人,樸實到兩個人完全聽不到一點聲音,僅憑編草繩之類的手工活,辛辛苦苦一輩子,就這麽撐起了一個家,還讓女兒做上了人工耳蝸手術。”
“他們剛結婚的時候咨詢過醫生,說後天造成的聽障并不會遺傳。小玲的父親母親一個是小時候發燒落下的病症,一個是幼年時期吃錯藥而造成的聽力障礙。他們苦了半輩子,滿心期待自己會得到一個完全健康的寶寶。不需要多麽聰明,多麽美麗,只要健康快樂地長大就好。
他們确實得到了,小玲生下來的時候白白胖胖,醫生檢查過,是個很健康的孩子。”
齊安頓了頓,似乎不忍心說出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但或許苦難總是成群出現。在小玲八個月大的時候,偶然一次發燒,她也失去了聽力。”
“我曾經問過小玲,她不願意開口,是不是因為爸爸媽媽也不會說話?我告訴她,爸爸媽媽是因為年紀大了,就算做了耳蝸手術也沒有辦法學會了,在他們心裏,小玲學會說話比他們會說話更加重要。”
顧淺枝的目光注視那個和狗子一起玩的小朋友,開開心心,好像沒有任何煩惱:“那小玲怎麽說?”
齊安搖着頭苦笑:“她問了一個問題,她說:連我也要抛棄他們嗎?”
這個世界對他們那麽不公平,雖然在外面看人眼色,但一家三口誰也不嫌棄誰,自己的生活就很溫馨。
而現在,連她也要抛棄他們了嗎?
也許在小玲眼裏,聽人和聽障人完全分屬兩個世界,她可以聽不到,但不能背叛家人,獨自跑到另一個世界去。
“其實我小時候也有這個感覺。”齊安的聲音變得低沉了些,似乎陷入了某種情緒之中。
今天真的很累,顧淺枝沒力氣思考,直接順着他的話問了句:“你小時候也聽不見嗎。”
他小聲嘀咕:“你不是知道嘛,小時候生病,晚上一年學。其實,其實那就是我的耳朵出了問題。”
“我很幸運,吃了一年的藥就治好了。那個年齡的小孩子很容易把世界極端化,因為被其他孩子欺負,就認為所有聽人都是壞蛋,認為自己和這個世界之間隔閡太深,沒有融入的可能性。”
“幸好那時候有個人幫我,我恢複聽力之後第一個聽見的聲音,是別人喊她的名字。”
齊安在心裏推敲了幾個來回,最終鼓起勇氣,想轉身問問她知不知道那個名字是什麽。
再一看,顧淺枝的頭枕在公共長椅上,睡着了。
今天已經筋疲力盡,顧淺枝額前幾根頭發有點紮眼睛,讓她睡着不舒服,但又沒力氣擡手,就微微皺着眉。
齊安俯身貼近,小心地幫她撥開頭發,動作輕柔,像在對待什麽珍貴的易碎品。
這個位置,只要他稍稍一低頭,就能親到心上人的臉頰。
齊安深深吸了一口氣,心髒在胸腔裏狂跳,他自己都懷疑這轟動如雷的聲音會不會吵醒顧淺枝。
最終也只是低語。
“原來真把我忘了,過分。”
他失笑。
“咻——”煙火秀開始。
天空被各種顏色的花火填滿,鮮亮地躍動着,火點層層密布,一瞬間明亮恍若白晝。
長椅背對着煙花,所有人的影子都平等地放大。
就在煙花最燦爛,最明亮的那一刻,顧淺枝的影子也被印在地面上。
那是一對狼耳,悄悄貼上了旁邊的兔耳。
只有一瞬間的事,然後人聲鼎沸,夜空恢複了安靜。大家以為煙花秀結束,就和身邊的人說說笑笑,準備散場。
誰也沒想到,黑暗處,一簇火紅的煙花又吱吱呀呀升到雲霄,綻放開雀躍的彩光。
顧淺枝被周圍的嘈雜聲吵醒,忍着困意睜開眼睛。
近在咫尺,她和某個人四目相對。
她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那簇,慢半拍的,膽怯但依然熱情的,火紅色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