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良苦用心
第16章 良苦用心
一條産業鏈并沒有那麽快就能建立起來,畢竟這其中牽扯到很多處細節。
秦王政将事情交由馮去疾去統籌。
馮去疾如今和李斯差不多,是個已經嶄露頭角,但功勳和資歷尚且不足的新貴。但待到天下一統,他便能頂替支持分封制的王绾,一躍成為大秦的右丞相。
秦以右為尊,是以在名義上,右相馮去疾是要比左相李斯地位高一些的。
不過,名義是名義,真正的權柄多少還要看個人能力和帝王偏愛。
始皇在位時還好,等到扶蘇繼位,想也知道作為“扶蘇陛下唯一心腹”的李斯,肯定是不會屈居人下的。
不過馮去疾能力不錯,扶蘇倒也沒有打壓他。畢竟李斯這家夥有時候容易腦子一熱做出錯誤判斷,有馮去疾和他互相查漏補缺也是好的。
這次差事交給了馮去疾,是他的一個機遇。倘若能夠将事情辦得漂亮,回來之後應當能一躍成為上卿。
前世馮去疾升任右相之前,便是上卿中的禦史大夫。這個職位在大秦非常顯赫,只比丞相低一等。
大秦的三公九卿,其中三公便是丞相、禦史大夫和國尉。
當然,馮去疾現在的職位也不低。
他之前任為治粟內史,掌管財政。和廷尉李斯、郎中令蒙毅一樣,都屬于九卿。
作為産業鏈的幕後推動者,扶蘇自然不會一點都不參與。但他也确實沒空親自去盯,便提前傳喚馮去疾,與他細細商讨個中細節。
馮去疾是個聰明人,雖然整條産業鏈都是衆臣在朝堂上商議出來的,但背後到底是誰在出主意,他哪裏能看不出來?
現在長公子願意提點他,馮去疾自然無有不應,立刻帶上筆墨布帛,過來聽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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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六國雖已有丸狀藥物,但大多還是直接嚼服藥草或用水煎之。丸藥便于攜帶,不必憂慮做多了賣不出去,可以先在關中挑選生計艱難的庶民參與其中。”
戰國時期醫學著作《五十二病方》中就有藥丸的制作方法,然而古代存儲技術不佳,藥丸做出來很快就容易失去藥效。
所以藥丸很少作為商品售賣,常常是權貴生病後,醫者才少量制作一些。等快吃完了,再接着制作。
但這并不代表藥丸就賣不出去,它制作起來比煎藥更費勁,這才沒有在底層推廣。如果有人願意出售成品,黎庶不一定買得起,薄有家資的人卻不會省這點小錢。
不過藥丸不是完全按照煎藥的方子制作就行的,其中還要進行改良。
好在已有的幾種藥丸方子暫時也夠用,剩下的令太醫署再研制就行。通商不是一兩天的事情,要把商品運到百越再運回來,光是趕路就要花費月餘。
官府雇人制藥自然要給報酬,之前朝堂上倒也有人提議用隸臣妾來充作勞工,如此便不必給錢財了。
提議不錯,可惜扶蘇弄出這個産業鏈來,其中一項目的就是讓利于民。
商君變法以來,大秦的基本國策都是疲民、弱民等。不讓黎庶家有餘糧,這樣才能乖乖種田不想其他。
這種制度在亂世好用,等過渡到太平時期,那就不行了。長此以往必然引起黎庶反抗,尤其是那些沒經歷過打壓的六國之民,他們适應不了這麽嚴苛的政策。
扶蘇并不認為秦國的所有制度都是完美無瑕的,都該六國來學秦。
取長補短才是長久之計,驕傲自滿只會故步自封。
既然齊國的黎庶手頭能有餘錢,他大秦的庶民為何不能有?
大秦該做的是從上到下整體都變得比別國更好,而不是把別國的優勢拉低到和大秦的劣勢齊平。
一個王朝的盛世并不只看軍事實力和疆土大小,還要看方方面面。若是黎庶過得不好,算什麽盛世呢?
扶蘇以他上一世的經驗确信自己走的道路沒有錯,在他駕崩時九州大地已經走出了戰亂的陰霾。百姓富足安樂,便是再有六國餘孽煽動民心,也沒人搭理他們了。
馮去疾越是同扶蘇交談,便越是心驚。
他意識到這位長公子和他們之前的印象相同也不同。
起初衆臣以為公子仁善到愚蠢的地步,後來發現公子似有改變,大約是被王上罵醒了。
可現在,馮去疾發現,公子從來沒變過。
他的政治理念依然是仁善治國,他和當初一樣愛惜人才。他走的是一條和王上并不完全一致,卻能承接在其後,使大秦平穩過度到太平盛世的道路。
大秦一統之前,真的沒人看出來,秦國政策不适合統一後的天下嗎?
可能大部分秦人都高傲地不肯低頭,但總有眼光長遠的人意識到不對。只是怎麽改變,不是随口說說的事情。
大家都是第一次完成大一統,沒有先例可以依照,只能摸着石頭過河。這樣難免走入岔路,或者停駐不前,抱着僥幸想着或許維持現狀并不會導致事态變差。
畢竟秦國這麽多年都走過來了,也沒出事啊!
馮去疾起身向長公子深深一禮:
“此前是某誤解公子了!”
王上是開疆拓土、奠定基業的霸君,長公子是安定民心、塑造盛世的仁君。
正所謂過剛易折,過柔則靡。一張一弛,松弛有度,這樣才能使王朝長治久安。
馮去疾現在已經徹底懂了。
公子不适合打天下,他或許也不懂開疆拓土,所以才會在滅韓的時候為韓非說話。因為公子所站的角度不同,考慮事情的側重點和大家不一樣。
這不是什麽大問題,開疆拓土有王上在就行了。等到公子接手王位,恐怕也不需要他去擴大版圖,那他的仁政就可以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扶蘇微笑:你要這麽想我也沒辦法。
為了給原主擦屁股,他真是付出良多。
誰說秦皇扶蘇沒有軍事遠見?始皇的兒子怎麽可能只滿足于區區六國之地!
國庫空虛的時候,大秦都能東出吞并天下。到他這裏國庫充盈了,讓他老老實實守着一畝三分地,做夢呢。
始皇駕崩時,不少名将還很年輕。不把他們派出去繼續擴充領土,豈不是浪費了?
現在的天下局勢和漢初不可同日而語。
漢初時因為秦末亂世打得民生凋敝、軍事實力大退,這才導致從漢高祖到漢景帝都得憋屈地靠和親來安撫匈奴。
然而之前的戰國一直到始皇駕崩,秦趙兩國都是壓着匈奴打的。要是在這個基礎上扶蘇都沒辦法北吞匈奴,他哪還有臉自稱始皇最器重的兒子。
馮去疾并不知道扶蘇心裏打着收伏匈奴的主意。
他只憂慮一件事:
“長公子的心是好的,但到底和大秦國策相悖。”
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出扶蘇這條路是承接如今國策的,沒遠見者只會單純地覺得長公子與王上理念不合,不适合作為大秦的繼承人。
扶蘇知道馮去疾的言下之意到底是什麽,他悠然地倒了一杯蜜水推過去。
“只要父親不覺得我此舉不妥,那旁人的看法又有何幹?”
決定繼承人的是秦王政,又不是那些只會叨叨的大臣。
秦王能看不出來兒子到底合不合适當下一任王嗎?這群人不會真覺得自己比王上更有眼光吧?
馮去疾卻覺得公子過于自信了。
畢竟有的時候流言能夠毀掉一個人,萬一日後父子倆關系疏遠了,那再加上流言和朝臣的反對,情況就不好說了。
扶·流言都是他玩剩下的·蘇,但笑不語。
看着公子只笑笑不說話,馮去疾頓時覺得肩上的擔子更重了。他整了整神色,鄭重地表示自己以後定然全力協助公子,防止小人生亂。
誰不想在見證過萬古偉業之後,再見證一場盛世崛起呢?
反正馮去疾很貪心,他兩個都想參與進去。
扶蘇目送着馮去疾打了雞血一樣鬥志昂揚地走了,眨了眨眼,心想這人收服起來也太沒難度了。
不怪他後來被李斯反壓一頭,李斯那家夥可比馮去疾滑頭多了。
扶蘇慢悠悠喝完了面前這盞蜜水。
後世待客愛用清茶,然而在先秦時期茶是加調料拿來吃的。即便改為單純地沏茶,也會因為此時的茶樹未曾經過代代改良,口感同樣很糟糕。
扶蘇不愛喝那個,也不愛吃茶。
自從大秦一統後,都城鹹陽能夠吃到全天下各地的好東西。當了二十年秦皇,扶蘇的胃口早就被養刁了,一點都受不了茶湯的怪味。
還是蜜水好喝。
就是容易被弟弟們背地裏笑話像個小孩一樣愛吃甜的。
扶蘇翻開了一卷竹簡,上面是先生們給他打的小報告。竹簡記錄了苦于學業的公子們,在課餘時間,是如何全方位挑剔長兄的。
笑話他愛喝蜜水只是其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點。
扶蘇冷漠地垂下眸子,提筆給先生回信。讓對方再多加點課後作業,免得公子們下了課還有功夫編排兄長。
将竹片遞給侍者,命他送到先生那裏去。扶蘇起身離開了偏殿,去尋正殿中還在處理奏折的父親。
弟弟們出身太高,實在是不知人間疾苦。
這個時期別說黎庶,就是普通貴族也不一定能時時喝上蜜水。皆因會養蜂術的人不多,蜂蜜産量非常少,許多貴族都要碰運氣才能買到野蜂蜜。
蜜水何等金貴,這群小子竟然嫌棄那是小孩子才愛喝的東西。
還是沒吃過苦,沒受過毒打。
這樣下去不行,會長成敗家子纨绔的。不如向父親建議,給公子們增加一點戶外課吧。
農乃國本,公子們五谷不分怎麽能行?先去種兩天田,再去吃兩天糠。
什麽時候記清楚了各種糧食、食品的物價,什麽時候恢複優渥的物質條件。
扶蘇的提議遭到了秦王政的反對。
秦王眉頭微皺:
“種田可以,吃糠便不必了。寡人的兒子何須如此委屈自己?”
秦王政是個十分驕傲的父親,哪怕明知道兒子吃了苦能更快地成長起來,他也不願意這麽做。
提議被父親反駁,這對扶蘇來說并不陌生。
要不然扶蘇順毛哄的能力是怎麽鍛煉出來的?還不是靠反複惹父親不悅,再反複哄回來刷熟練度嘛。
扶蘇太懂怎麽說服他爹了:
“并非我故意苛待弟弟們,實在他們當着先生的面竟然抱怨蜜水不好喝。如此下去,豈非要長成趙王遷那樣的纨绔?”
公子們:???
我們不是!我們沒有!大兄你污蔑!
趙王遷乃是趙國最後一任國君,貪圖享樂,不懂政事,被丞相郭開玩弄于股掌之間。此人如今已經繼位五年,向各國充分展現了他有多爛泥扶不上牆。
扶蘇的一番添油加醋,立刻讓秦王政警惕起來。
他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們當真抱怨過這樣的話?”
連蜜水作價幾何都不清楚,日後不知道要被負責采辦的仆從如何蒙蔽。況且奢靡之風不能助長,否則多厚的家底都能敗光。
秦王政本就對趙國有心結,發覺兒子有向趙國昏君靠攏的架勢,便也沒工夫再去顧忌什麽大秦公子吃糠咽菜會堕了身份。
去鄉野間多了解一些民生也好,免得日子過的太舒坦了,整日裏閑着生事。
秦王政便吩咐扶蘇:
“此事……”
說到一半,有侍官急匆匆來報信,臉上是抑制不住的喜色。
“王上!韓國國都破了!韓王安已被騰将軍俘虜!”
秦王政頓時站了起來:
“當真?!”
原以為戰事還要焦灼十數日,沒想到這就攻破了國都新鄭。
秦王政哪裏還有空去管兒子們的那點小事,直接命人去召集文武大臣過來議事。
又随口對扶蘇道:
“以後公子公主的事情交由你全權做主,不必再來問我了。”
他對扶蘇很放心,從之前給公子們加課業開始,扶蘇就沒在弟弟妹妹們的事情上行差踏錯過一步。
國家大事最重要,這些細枝末節,秦王政幹脆懶得管了。
扶蘇瞥了一眼放在博古架上的月歷,心道運氣不錯。正好趕在戰報傳來前把弟妹們的事情說了,以後就可以放開手來收拾那群小兔崽子。
還敢嘲笑他愛喝蜜水,呵。
臨時會議散去之後,扶蘇出去安排公子們接下來的去處。
他順便囑咐侍者:
“去少府知會一聲,這幾位公子不愛甜食,往後蜜水、甜點等物不必再給他們上了。”
不是自诩已經是大人了,不愛甜食嗎?那以後就都別吃了。
可惜黃連不能當菜吃,否則如此成熟的大人們,肯定很能吃苦。
只有吃苦才能證明他們一點都不幼稚。
侍者領命下去傳話了,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什麽,折返回來。
“公子,還有一事。”
扶蘇微微颔首,示意他說。
“下午衆臣齊聚時,大儒淳于越遞了信進來,問上回的事情可有轉機。”
上回的事情?
扶蘇微微一愣,這才想起自己之前給淳于越許諾過一個空頭支票。
這就尴尬了。
這幾個月來事情太多,他早就把淳于越給忘了。
拖了這麽久沒給回複,怪不得對方坐不住了。特意趁着韓國被滅的好消息傳來,秦王政心情不錯,請扶蘇再幫忙說說情。
扶蘇點了點頭:
“這件事我知道了,明日一定給他答複。”
次日,淳于越接到了任命,讓他去關中一處苦寒的縣城當縣令。
淳于越:???
侍者趕忙解釋道:
“公子的意思是那地如今正在配合官署制作藥丸,正需要一位愛民的大儒前去坐鎮,也免得官吏陽奉陰違、克扣庶民的工錢。”
淳于越這才松一口氣:
“在下明白了。”
這定然是公子為他争取來的機會,好叫他去那裏将功折罪!若是他能把事情辦好,等調回鹹陽時必然能升官加爵!
再有一點就是把他外放出去,也免得他留在鹹陽讓王上時不時想起之前的事情來,再行遷怒。
公子用心良苦,為他百般籌謀,令淳于越感動異常。
淳于越擦了擦眼角的淚花:
“請告知公子,在下一定不會辜負公子的一番苦心。”
侍者挺起胸膛,與有榮焉地點頭。
是的,他們公子就是這麽敬愛師長,是天底下最好的公子!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只是随便找個借口把淳于越打發出去的扶蘇:沒錯,我就是這麽尊師重道、友愛弟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