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八章
徐楚把車停到警局附近的巷子裏,坐了一會兒,感到鼻子燥熱。
擤鼻涕把它快磨破了。
等雨勢漸小,她給臉上補了些粉,走到警局門口。
保衛處的保安攔住徐楚,語氣很不客氣。
“你找誰?”
徐楚底氣十足,“餘唯隊長約我來的。”
保安轉頭進亭子裏打電話,過一會兒再出來時,态度就恭敬了。
“徐小姐請,餘隊長在二樓等您。”
她才意識到,餘唯在局裏是有些權勢的。
上次來這裏,還是給舅舅簽戒毒書。
在那個夏末的深夜,她遇到了在走廊上吸煙的林琅。
命運的絲線從那一刻牽起。
餘唯領着徐楚走進二樓的技術裝備室,給她布置任務。
他個頭也很高,身材比林琅要厚實些。只談正事的時候,其實是個正派的人。
徐楚看餘唯今天穿了件黃色皮衣,襯得人有種沒血色的白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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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眨了眨睫毛,忽然記起,有一天夜裏在醫院樓道撞着個什麽人,穿的也是這身衣服。
“其實我們早就見過,”餘唯拉開裝備室的門把手,貼在門邊,讓徐楚貼身過去,“記得嗎?”
徐楚微微側身,流瀉的長發拂過他肩頭。
“有一天晚上,在醫院的樓梯間,是嗎?”
餘唯淺笑着點頭,精神也随之抖擻起來。她果然記得他。
他按開裝備室的白熾燈,擺在透明玻璃櫃裏的精巧武器一下全顯出原形,閃爍着冷冷的銀光。
“哇——”
徐楚驚喜地張開了嘴。
櫃子裏陳設着勃朗寧工藝手.槍、鋼筆手.槍、打火機手.槍,還有雨傘手.槍。簡直像進了一間小型軍事博物館。
徐楚屈下膝蓋,貼着玻璃櫃一件一件看過去,像觀賞不可亵玩的珍貴珠寶。
餘唯跟在她後面做講解員。
“鋼筆手.槍19世紀就有了,二戰時各國間諜用的很多,知道怎麽用嗎?”
他手指點上玻璃櫃,“筆身中部有一個類似圓珠筆的按壓裝置,與筆的挂鈎相連,這就是隐蔽的扳機,通常有1到2發子彈,随時上膛。執行任務的時候,我們一般會攜帶30發左右的子彈,便于随時補充。”
他邊說邊觀察徐楚的表情。
她聽得認真,視線随他手指的方向移動,長長的睫毛在眼底打下一片陰影。
徐楚今天穿了件雞心領白毛衣,她趴在櫥窗上的時候,小小的乳被玻璃擠出領口。
這滿櫃子的武器就是給她一人而設的展覽。餘唯感到虛榮心被大大的滿足,話語本能地在美女面前膨脹,一口氣給她普及了二戰至今的手.槍進化史。
徐楚心情好了很多,有種臨上戰場前的興奮。
“這麽多裝備,有我能用的嗎?”
她擡頭笑起來,露出細密整齊的牙齒,天生的晶瑩。
對視那一秒,餘唯愣了神。
他趕緊笑道,“你想用哪個?”
徐楚繼續認真地開玩笑,隔着櫥窗點了點打火機手.槍,“就它了,跟zippo長得一模一樣。”
她表情鄭重地像在挑選婚戒。
餘唯走到一扇鐵櫃前,取出鑰匙,真的給她打開了這面玻璃窗。
伸手去取那支打火機手.槍時,他自己也在心驚肉跳。
簡直是瘋了!
裝備室的四臺攝像頭正對準他們。而他取出一把槍,只為博一個女人笑?
“摸一摸得了啊!”
他把小小的一枚槍放在手掌心,攤開給徐楚。
她也沒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話就有這麽大的魔力。
槍上墜着銅牌:江安區公安局藏槍,725。
沉沉的重金屬在餘唯手中有一種不容輕忽的意味。
徐楚伸出柔細的食指,輕輕摩挲打火機冰涼的銅殼。呼吸小風般香軟,傳到餘唯掌心。
他的指尖動了動。徐楚的心跳也險些亂了節拍。
她與他誰也碰不着,中間隔着一把□□,卻都感到實質上的觸碰。
體溫,氣息,神态,交融到一起。她撫摸他。
徐楚縮回手,“你快放回去吧,別被人家發現了。”
餘唯聽她這樣說,更有種偷偷摸摸的快感,火一般蹿上小腹。
他背過她把鑰匙放回櫃子時,深吸一口氣,給自己躁動的身體滅火。
忽然間懂得了林琅為什麽喜歡這個女人。
天真又風騷,蒙昧又性感。不經意間,就同他完成了一次非正面的調情。
“餘隊長,周一晚上的行動你怎麽安排的?”
徐楚把碎發攬到耳後,看着餘唯。
“坐吧,我詳細跟你講。”
餘唯招呼她坐在長桌邊緣的椅子上,與她呈直角而坐。
他第一次聽有人叫他餘隊長。
這女人總能把男人稱呼得很舒服。
餘唯找來紙和筆,在白紙上寫寫畫畫,給徐楚梳理了“9·12”以來的兇殺案件。
個中情節曲折複雜,她聽得入了迷,人靠在桌沿,左手托着微傾的腦袋,右手手指絞着長發的發梢,像只俏皮捉尾的貓。
徐楚不時就一些問題發表疑惑,手肘也不自覺搭上桌子。她坐得更近了。
在桌面下翹起二郎腿時,兩條腿不時掃過餘唯的膝蓋。
“噢,不好意思。”
徐楚俯身看了眼桌腳,“沒踩到你吧?”
“沒事。”
餘唯的視線掃過她心形的領口,在她低頭那一瞬垂蕩出相當的空隙。他若想看進去,他能夠。
也是在這一刻,餘唯發現自己其實是個卑瑣的人。
他對她的傾慕那麽肉/欲,那麽低下。
徐楚聽完警隊對白永征的分析和懷疑之後,沉思了一晌。
“如果這些罪名真的成立,他會判多久?”
餘唯凝視着她的眼睛。
“目前露出線索的還只是這四條人命,如果之後查到更多經濟犯罪的證據,那大概……跑不脫是死刑了。”
徐楚交握的十指攥緊了。
她腦海中浮現出醫院裏的一幕。
白永征與白心言隔着一整條走廊那麽遠,他蹲下來,對兒子用手指比了個手.槍動作,“哔——”
白心言轉哭為笑,奔進父親寬厚的懷抱裏。
一個十歲小孩,在幾個月內接連失去母親和父親,會變成什麽樣?徐楚不敢細想。
第一次,她對他人的痛苦完全喪失了想象力。
“我明白了,餘隊長。”
徐楚站起身,抹平燈芯絨長裙上的褶皺,“我會好好表現的,争取多套一些信息出來。”
餘唯也跟着站起來。
“無論當天發生什麽事,你的安全永遠最重要。我們會保護你的。”
“我們?”
徐楚心想,這其中也包含林琅麽?
“嗯?”
餘唯看着她說話時在齒間跳躍的小紅舌頭。
她說“我”字,嘴唇會嘟起來,欲吻的樣子;說“們”字,揚起的嘴角又像一個微笑。真可愛。
徐楚失神地搖了搖頭,“沒什麽。”
餘唯還想和她說話,有民警走入裝備室,拿了張單子來找餘唯簽字。
徐楚識趣地告辭。
她很慢地在走廊間穿行。
每經過一扇門,一扇窗,她都會放緩步伐,假裝随意地往裏探望一眼。
三十歲的人了,喜歡一個人還像高中生那樣懵懂,只敢按着滿心雀躍,小鹿亂撞地走過他的窗。
一間一間望過去,徐楚都沒有見到林琅的身影。
但在某一刻,她轉過頭,發現他就在走廊的正前方,迎面走來。
他是必須經過她走進辦公室的。
徐楚心裏一陣驚慌,她将身體轉了方向,臉對一堵牆。
徐楚漸漸聽見了林琅的腳步,沒有停止的意思,就在她背後。她一轉身就能跟他撞個滿懷。
他的腳步卻是小心的,帶着那麽多遲疑。
皮鞋在離徐楚極近的地方停住。
她屏住呼吸。
可是皮鞋又繼續踏下去,踏過了徐楚。
身後的人掀起手中的稿紙,把稿紙掀得噼裏啪啦響,擦着她的背脊走過去。
徐楚停下腳步,扭頭去看他的背影。
有一絲蟻噬般的痛楚爬上胸口。
什麽時候開始,他再也不讓她找到自己的眼睛了,只留給她一面巍然的背影。
她凄哀地一笑。
自己難道是美杜莎,與她對視一眼他就要石化死亡?
徐楚站在這間辦公室的門口,看林琅坐回桌前,與隔壁桌的短發女同事說起了話。
那幹淨利落的短發女子她記得,是李師庭。
李師庭說了句什麽,逗得林琅笑起來,邊笑邊攏頭發,一绺劉海垂在額前,籠着他眉眼彎彎的臉。
原來他并不是心情不好。
警隊辦公室的氛圍此時很閑适。
白牆上貼滿錦旗,每張桌上壘着半人高的文書稿紙,碗粗的透明茶缸子裏泡着杏黃明亮的濃茶。簡樸但不寒碜。
很快,楊小江也加入了他們的聊天,三個人有說有笑。
他提了個大紅紙盒,轉着圈給同事們發糖。有人喊了句什麽,楊小江臉一紅,大夥爆發出麥浪般的哄笑,一波拱一波,傳到門外。
他們的歡聲笑語成了一團嗡嗡響的聲音迷霧,無論徐楚怎麽參與案情,怎麽努力,她也別想鑽進他們之間的霧,穿透它。
他與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她早該發現的。
一雙皮靴篤篤而來,停在徐楚身邊。
餘唯從技術室出來了。
“徐老師,回學校嗎?我送你。”
她斷開拉了絲的目光,回頭對餘唯說,“不麻煩餘隊長了,我開車來的。”
“那,送到門口總可以吧?”
這就不好拒絕了。
徐楚低眉斂首一笑,跟他并肩下了樓。
她忽地生出一些感激。
餘唯似乎并不介意,自己拿他當擋箭牌,臨時浪漫一下。
盡管本該吃醋的那人根本看不見。
回到學校,徐楚給徐芳琴打了個電話。
“媽,交警隊長最近有空嗎?”
徐芳琴那邊有嘩啦啦的麻将聲,“喲,終于想通了,不在一棵樹上吊死了?”
徐楚感到沒來由的煩躁。
她只想随便扯個什麽人來,和她吃飯,說話,打發時間,把另一個人從腦海中擠出去。
“定好時間跟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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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親定在周日的晚上。
對方和徐楚加上微信,簡單打完招呼後,給她發了一家餐廳的定位。
出于習慣,徐楚打開點評軟件搜索了一下這家餐廳,提前了解環境和菜品。
軟件上卻壓根搜不到這家店。
她比約定時間提前十分鐘到了紅旗餐廳,看到冒着土氣的霓虹招牌,心感一絲不妙。
直到走進去,徐楚才放了心,只是個普通的家常餐館。廳裏設大圓桌,走廊裏有包廂,估計日常承辦酒席宴請比較多。
正是飯點,餐館生意不錯,徐楚找了個小桌坐下,等待期間發現了些許異樣——
吃飯的幾乎都是男人。
一個皮膚黝黑的中年男子從大門走進來,穿着熒光綠警服。
徐楚朝他招了個手,心想果然和照片上一模一樣,黑得沒半點虛假。
待他走近,徐楚的笑容凍住了。
一張板硬的方臉,面闊黎黑,透着不容玩笑的板正氣質。三十出頭的人,卻有着父輩的老成感。
對他,徐楚滿心只剩尊敬。
“今天執勤下班比較晚,讓你久等了。”
他坐在徐楚對面,為自己吊着兩個塌陷的黑眼眶而抱歉。
徐楚忙道,“沒事沒事。”
見他低頭翻着菜單,不大會找話題,徐楚問,“我怎麽從沒聽說過這家餐廳,在網上也查不到呢?”
男人笑起來,兩排潔白的牙齒格外顯眼。
“哈哈,因為這裏是江安分局內部的餐廳,不接待外客的。”
徐楚一愣,“也就是說,來這兒吃飯的……”
男人沖她微笑,“都是我們局裏的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