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一章
淩晨四點的雲城很安靜,街上人車稀少,只有燈火凄惶地亮。
徐楚第一次在市區把車開到六十碼,趕到市人民醫院時,她發現醫院無論何時都是燈火通明。
楊小江告訴她,林琅的病房在四樓。等電梯時,她看了眼樓層導引圖。
四樓的科室分別是普外科、皮膚科與感染科。
電梯一直不來,她趕忙轉身,去尋找樓梯通道。
四樓樓梯的消防門只開了一扇,餘唯站在病房走廊與消防通道的連接處。
他半邊身子現于燈下,黃色皮衣隐約反光,另一邊身子隐于黑暗,給郁沉的臉覆上陰影。
他銜一根煙,臉朝漆黑的樓道。打火機握在手中,大拇指剛摁上砂輪,便聽一個急吼吼的腳步聲由遠至近,還來不及摩挲砂輪,一撇人影忽從黑處冒出來,與他撞了個滿懷。
打火機打翻在地。
“對不起……”
女人慌亂中尋找到他的眼睛,沖他抱歉一笑,蹲身撿起打火機,塞進他手心。
他剛要開口,她就貼着他鑽出消防門的空隙。
長發拂過餘唯的臉,他聞到廉價洗發水的清香,夾煙的手不由得僵在半空,擡頭去看她的背影。
有些女人的性感跟露了多少是完全無關的。
她穿長長的風衣,牛仔褲,帆布鞋,再常見不過的秋季打扮。但細細看,就能看出不一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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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長而易折的脖頸,白皙骨感的腳踝,渾身香氣地與一個男人擦肩而過時,是沒法叫人挪開眼的。
他的眼跟着她,走進走廊盡頭的房間。
他剛出來的那間病房。
房裏,幾個人站在床尾小聲交談。
徐楚推門進去,她手緊攥成拳,只敢用餘光掃過病床上穿條紋病號服的男人。他睡得很安靜。
或是說,安詳?
徐楚偏頭去望那臺心電監護儀,曲線平緩地上升落起。
至少,還活着。
“徐楚?”
戴黑框眼鏡的男人低聲喊她,走過來打招呼,“我是林琅的同事楊小江,之前見過的。這位是我們吳隊,林琅的師父。”
這兩人的面孔都是發灰發黃,烏青的臉上吊兩個塌陷的眼眶。
徐楚告慰地笑了笑,“你們辛苦了,這裏我來守着吧。”
被稱作吳隊的中年男人向她颔首,和護士走出了病房,留楊小江介紹情況。
徐楚深吸口氣。
“林琅……怎麽了?”
“今天淩晨有一場抓捕行動,林琅在抓捕過程中被毒販捅了兩刀,傷在腿上。”
楊小江邊說邊觀察徐楚的表情,以此決定措辭的方式。
“嗯。”
她鄭重點了點頭,等待最終的宣判。
捅刀子,還屬于徐楚能承受的最壞後果。如果只是外傷,她倒放心了。
但這裏……
是傳染科病房。
楊小江頓了頓,說:“毒販被制伏前還在注射海.洛.因,紮破手臂流了血,林琅把他壓在地上上手铐的時候,他用帶血的針頭……紮穿了林琅的手掌。”
徐楚死盯着自己的腳尖,咬住嘴唇。她不小心扯下一片死皮,血腥氣浮上嘴邊。
“那人得了什麽病?”
她忽然很煩這個磨叽警察。
給個痛快吧。
“艾滋。”
徐楚全身一寒。
她料定自己會被結果螫痛,忍不住還是要碰。
果然,給螫了。
她擡眼,望進楊小江厚厚的眼鏡片,深深點頭。
那點頭全是六神無主之人所特有的乖順。
“……”
徐楚張了張嘴,卻什麽也說不出來。她的理智、邏輯與語言統統在這一刻陣亡。
“你放心,我們送醫還算及時,在血液感染的兩小時內給林琅吃了阻斷藥,剛才給他抽了血做初篩,結果明天會出來。”
“他,他進醫院後一直昏迷着嗎?”
她一瞬間想到很多東西。
緝毒,無名者,遺體告別儀式,還有死亡。
“中途醒過一陣,但很虛弱,林琅左手手掌縫了六針,腿上也有刀口傷,所以說不出什麽完整的話。但他……”
楊小江略有遲疑,“一直在重複兩個字。你叫徐楚,對吧?”
“……嗯。”
楊小江發覺此時和徐楚溝通是無效的。
這女人只會呆呆地點頭,應聲,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行,那你陪陪他吧,有什麽事就找護士,樓道裏也有我們執勤的同事,你們很安全。”
“嗯。”
等病房門被掩上,徐楚才把包扔到地上,靠着牆壁哭了起來。
兩小時前她還在想着他意.淫。
而他那時昏迷着被擡進醫院。
徐楚坐到床邊的椅子上,隔着眼淚的薄膜,看清了林琅被紗布包得厚如蠶繭的手掌心。
幾根手指裸露在外,方正的指甲蓋上凝着血痂。
那只用來夾煙的,捺燃打火機的,牽起她手腕的手,此刻無力仰放着,一動不動。
腕骨處的黑皮筋沒有了,取而代之是寫他名字和床號的黃色腕帶。
不過三天,許多事就變了。
林琅睡得很熟,就像那天做完胃鏡一樣不省人事,陷入死亡般透徹的睡眠。
但現在的她已經不舍得再擺弄他了。
窗外夜幕低垂,屋外走廊靜悄悄,屋裏有儀器規律而冰冷的滴滴聲。
徐楚在這樣的寂靜中想到了地鐵那晚,和現在很像。都是在絕境的時刻,他們除了彼此,一無所有。
她撫上林琅的臉頰,涼涼的。一個平均體溫37.2度的人,身體不再熱乎了。嘴唇也是幹枯的,緊閉着,崩出刀刻般的唇紋。
她湊上前,不停吻他,想濕潤他幹渴的唇。
他能感覺到嗎?
她來陪他了。
他真的只是睡着了嗎?怎麽毫無反應呢?
連呼出的氣息也微不可聞。
徐楚把頭埋進床沿,頭發蹭着林琅的手肘,又哭了。
這和她想的不一樣啊!
她以為這只是場再平凡不過的姐弟戀,遇到的最大阻礙不過是母親阻撓,怎麽突然就生離死別起來了?
說好玩玩而已的。
他這副樣子,她還怎麽玩?
艾滋病什麽的,只是存在于影視作品裏令人聞之色變的疾病。
她的世界幹幹淨淨,安安穩穩,怎麽會跟這種病扯上關系?
徐楚的眼淚暈濕了一小片白床單。
她是被這片冰涼的水漬涼着臉了,突然從臂彎裏驚醒的。
窗外的黑暗已經稀釋,每一秒鐘天色都淺淡一層,直到徹底變成灰白。蕭瑟的秋天就要來了。
那只垂在她眼前的,毫無生機的手,手指一抽一抽,動了兩下。
“林琅?”
她輕聲喊他。
他兩片嘴唇翕動了一下。
“林琅,林琅,你是不是醒了?”
徐楚傾身俯到他臉邊,一遍一遍喚他名字。
林琅似被夢魇住了,緊皺眉頭,仍閉着眼,只有眼珠子在閉阖的眼皮下,鐘擺那樣慢慢地動。
他的嘴唇微微嘟起,發出不明所以的氣音。
她把耳朵送到他嘴邊。
“你說什麽,我聽着呢,再說一遍好不好?”
“出……”
“什麽?什麽出?你想讓我出去嗎?”
“出,出……”
徐楚轉過頭,久久凝視林琅有些痛苦的臉。
他重複說這一個字,不斷嘟起的唇似欲吻的魚。
徐楚低下頭,繼續吻他。
他又吐出一個字。
她停下來,但仍貼着他的唇,忽然明白他唇齒之間一頓一頓的節奏。
這次她聽明白。
他說的是,“楚……”
楚楚。
他喊的一直是她名字。
“笨蛋,不要這樣啊!”
淚珠子撲簌落到林琅臉上,順着他臉頰流下去。
她還怎麽只是玩玩而已!
林琅半睜開眼,伸出舌尖,舔了舔流到嘴邊的眼淚。
渴了。
徐楚立馬捧來一杯溫水,但林琅肯定是坐不起來的,她想了想,自己先喝一口水,潤濕嘴唇,再去拂蹭他的。
林琅就那樣虛睜着眼看她。
一雙澄澈如小狗的眼睛,幾天過去,疲憊成看穿千裏風塵的駱駝眼。
徐楚含了一小口水,想啓開他的嘴送進去。
林琅微側過臉,表示拒絕。
他記不清自己多久沒刷牙了。
他只記得自己一直在做夢,斷斷續續的。
夢裏有手電光捅出的面目猙獰的男人,有暗紅濃稠的遍地的血,是別人的或是他自己的。
這中間有一段深度睡眠。
之後又是夢,但不駭人了,一雙手一直在輕柔撫摸他。他很安心地睡了一覺。
再醒來時,見到的第一個人是徐楚,這讓他又高興,又惶恐。
離家之前,他們還只是貪饞對方身子的一對欲望男女,剛邁入甜蜜期,甚至算不上情深意重。
怎麽一覺醒來——
就到這一步了?
跨越所有愛意糾纏的環節,直接拔到至死不渝的高度。
不,不應該這樣的。
他沒理由把她拉進自己無望的未來裏。
血液傳播艾滋病的幾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五,在看到那支帶血的針頭紮進手掌時,他最先感受到的不是疼痛而是絕望。
他從那時就給自己的餘生判了死刑:一個年僅二十三歲就罹患艾滋病的男人。
他甚至還是個處男。
不會有女人願意接納他了。
也不該接納他。
所以在十月的初秋的清晨,林琅對徐楚說出第一句完整的話是。
“你走吧。”
徐楚停下含水的動作,“你說什麽?”
“我說……”林琅的駱駝眼三分疲倦,七分淡漠,半耷拉的眼皮又往下垂了點,“你走吧,徐楚。”
那幾口清甜的溫水滋養了他,讓他徹底蘇醒。
但再也說不出口楚楚兩個字。
“你不想見到我?”
徐楚坐回椅子,手撐膝蓋,直直盯着他。
林琅無力聚焦的眼睛呆望着天花板的燈管。
不說話。
在這個問題上,他很難違心。
“你不想見到我,為什麽一直喊我名字?”
徐楚攥緊了膝蓋。
“剛才……在做夢。”
林琅後知後覺意識到,這其實算是他們第一次發生争執。盡管兩人聲音都輕輕的。
她在讓着他。
徐楚抱起胳膊,眼裏笑意閃爍。
“做夢都在喊我名字,說明你潛意識裏很想見到我。”
林琅別過臉,去看窗外。
真是光禿禿的一片天。什麽風景都沒有。滿目荒蕪。
徐楚繼續說,“我知道你為什麽要趕我走。怕連累我是不是?林琅你也太自作多情了吧,以為演電視劇呢?男人身患絕症了,女人不離不棄,男的不想耽誤女的,就把女的往外推,搞那種虐戀情深的戲碼。但我告訴你,事實是你及時吃了阻斷藥,之後再進行定期治療,染病的概率其實很小,所以你沒必要這會就趕我走,等結果出來了,如果……”
她剎住不詳的話,轉言道,“反正我自己會看着辦的,該走的時候我再走。”
林琅仍沉默者,在想她怎麽突然變得這樣伶牙俐齒。
“還有啊。”
她故意停頓一下,知道他豎起耳朵在等她的下文。
“咱們那天在浴室的事還沒做完呢,等你出院了記得補上。”
“……”
林琅感到自己的耳根在逐漸發燙。
她是為了緩解氣氛開玩笑,還是說的真心話?
“都什麽時候了,還在想這些……”
無論是不是玩笑,他仍舊有點想笑。
“我想啊,想得很。我看你也挺想的,剛才我給你喂水,你還不停嘟嘴索吻呢。”
林琅未受傷的右手尴尬地輕抓起床單。
他早該想到的。
這樣一個在全校師生面前大大方方做性教育演講的女人,是從不恥于談論欲望的。
他喜歡的不正是這樣的她。
徐楚又彎下腰靠近了。
她香軟的氣息噴在他臉上,長發落到他臉邊,他很快聞出是自己家裏那瓶洗發水的味道。
徐楚的手滑進他病號服裏,覆上他的胸脯,軟豆腐一樣的手把他摸來撫去。
林琅覺得自己好像在被一條美女蛇纏繞全身。
她輕咬一口他的耳垂,吐出猩紅的信子,“要不,現在就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