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六章
陸母雙手拎着幾盒禮品,陸子帆就站在她身後。
她是一笑起來就鑼鼓喧天的那種老阿姨,臉上永遠喜盈盈,叫人無法冷下臉。
“楚楚,這不中秋快到了。”
不等徐楚應話,陸母就笑呵呵跨進門,邊去玄關換拖鞋,邊念叨,“小陸給你和你媽媽準備了不少月餅,各種口味的都有,一下班就要送過來!”
徐芳琴一看親家母和準女婿來了,兩只手在圍裙上搓了又搓,趕忙來迎。
“哎呀,親家母來了,怎麽不打個電話告我一聲,我多備幾個菜!”
兩個女人說笑着寒暄。
而門口,陸子帆仍站在門外,賭氣一般。
“楚楚,你不歡迎我進來?”
他還穿着稅務局的制服。
襯衫銘牌上的“所長”二字刺着徐楚的眼睛。
仿佛是來提醒她,錯過了一個多麽年輕有為的良人。
徐楚從門邊退了半步,讓出道。
“沒有,你進來吧。”
她跟在陸子帆後面走進客廳,默默擡眼看時間,已經六點四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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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琅就這樣傻站在秋千架下,站了四十分鐘?
徐楚腦子飛轉,想着脫身的辦法。
身子卻很沒骨氣地坐到飯桌上。
徐芳琴心知徐楚不樂意,但還是有些欣喜,以為找到了機會撮合兩個人。
“小陸,我今天做了青椒肉絲,正好是你愛吃的,你說巧不巧。”
陸子帆淺笑道謝,卻不動筷。
陸母笑瞪兒子一眼,滿臉喜慶神色。
“還叫什麽阿姨,叫媽,哈哈!”
徐芳琴也跟着一笑。
四個人吃起飯,終于從中秋聊到結婚。
徐楚盛了拳頭大小的飯團,只想火速吃完找借口下樓。
她垂眼聽着陸母發話,“楚楚呢,确實還年輕,現在年輕人思想先進,三十歲也不算什麽。我們子帆也才三十二,不急,大不了再等楚楚一年嘛,這麽好的一對人,哪能說散就散,你說是吧,親家母?”
徐芳琴接上話,附和好幾句。
陸子帆和徐楚都是單親家庭長大,互有一位強勢的媽媽。
湊一對,陸子帆正好是徐楚的翻版。
在婚姻大事面前,兩人向來插不上話,如同兩個精美的陶瓷娃娃,任兩位偉大的母親替他們操辦一切事宜。
穿婚紗,抱鮮花,走過青青的綠草坪,在草坪盡頭交換戒指,嚼着演習多次的愛情空話。
婚禮就算完成了。
接下來,就是催生,催二胎,兢兢業業地完成母職和父職,成為外人眼裏天造地設的美滿家庭。
幾個月前,徐楚是無所謂這些安排的。
但如今,她強忍着掀桌離場的沖動。
“陸阿姨,我吃好了。”
徐楚擱下筷子,繼而對身邊人說,“子帆,你慢吃。我這會有點事需要出門一趟,我們之後再找時間談談。”
陸母的笑凍在臉上,想她扮笑面虎幾十年,還是第一次有人對這一招不買賬。
徐芳琴見狀不妙,在餐桌底下伸腿想踩徐楚,卻踩了個空。
徐楚已經站起身徑自出門了。
她輕輕合上門,站在微涼的樓道裏,頓覺渾身一陣松快。
是一種輕微的叛逆感。
這很青春。
來不及多想,徐楚闖出電梯,踩着長靴就去找林琅。
他真的還站在游樂場邊,只是背過了身,一邊抽着煙,一邊看幾個小孩玩滑梯。
徐楚盯着林琅那條萬年不變的藏藍西褲。
不用看,她就知道他的衣櫥一定單調,疊放許多條一模一樣的警褲。有的洗到發白,有的還很硬挺。
她見過他沖鋒衣配西褲,襯衫配西褲,上衣穿的千奇百怪,但下半身永遠是這條褲子,還一定要把皮帶系到最緊。
有種別樣的專情。
徐楚悄悄走到林琅身後,他的腳邊散落着兩三個煙頭屍體。
她有點難受。
無故害他等了這麽久。
想是晚飯都沒吃。
徐楚擠出笑臉:“哈,有人亂扔煙頭。”
林琅轉過臉來,并無詫,像是已經聽到她來了身後。
他垂眸一笑,彎腰蹲下身。
“我撿。”
徐楚趕緊握住林琅手腕:“開玩笑啦。”
林琅看着自己被輕扣住的手腕,嘴角微微上勾。
“那我們走。”
“你還沒吃飯吧?”徐楚沒有要放手的意思,單手拉着他往小區門口走去,“先吃飯。”
林琅煙還沒抽完,他一只手被徐楚拽着,一只手夾着煙,想找個垃圾桶熄掉火,只聽徐楚走在前面念念有詞。
“我家附近吃的很多,有江浙菜,東北菜,還有川菜……哦不行,你吃不了辣。”
林琅笑意漸濃,他忽地停下步子,手臂稍一用力,徐楚便拉不動了,反而被他的力道弄得後退數步,幾乎要跌到他懷裏。
她扭過頭,對上林琅近在咫尺的臉龐。
近可聞鼻息。
“怎……怎麽了?”
林琅正色道,“先去便利店買點吃的給你墊墊肚子吧,我們得走了。”他只擔心去晚了捉不到陸子帆。
說完又道。
“等辦完事,帶你吃宵夜。”
徐楚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敢說自己已經吃過飯了。
況且——
她咬唇一笑。
帶你吃宵夜?
明明是個弟弟,偏喜歡在她面前裝成熟。
要帶也是她來帶吧。
徐楚默許:“行啊,聽你的。”
他想做大男人,就讓他做好咯。
林琅點點頭,表示滿意這個回答。他跨着大步走到徐楚前面,要去小區門外遷車。
“你姓林,是吧?”
兩人身後忽傳來陰厲的聲音。
徐楚心一驚,回過頭想要阻止陸子帆,卻擋不住他預謀已久的動作。
他手握成拳,一記勾拳直直朝林琅臉上掄去。
徐楚後退幾步捂嘴叫出了聲。
林琅卻不慌不忙地悠然轉身,一手扳住陸子帆的手肘,另一只手再扭他前臂,往地下猛地一壓。
“我操——”
陸子帆膝窩一軟,瞬間被制服得半跪在地,金絲眼鏡哐啷滾落數米,沒說完的話生生扼在喉頭。
林琅沒用全力,只是将陸子帆的胳膊反擰,擰得很高,使他稍一斜眼就能給自己看手相。
當着徐楚的面,他不想顯得有什麽暴力傾向。
而且,以這般動作羞辱身下的男人,比毆打更有快意。
這招搓肘別臂在擒拿術裏最為簡單。
警校四年他演習無數遍,更在過去一年的抓捕中頻繁施展,如今對陸子帆使這一招完全是肌肉記憶。
林琅仍別着陸子帆的手臂,似笑非笑,慢悠悠說:“對,我姓林。你有什麽事?”
此時已有些住戶遠遠的圍觀。
小區保安揮着警棒,看林琅這架勢,想管,又不敢過來管,只得隔老遠看着。
跪地的恥辱感令陸子帆渾身發抖,他已顧不得什麽體面,別過頭大吼。
“我有什麽事?是你他媽做小三搶我女人,還有臉來問我為什麽找你?你哪個分局的?我又沒犯事,憑什麽打我,你這是出黑警你知不知道!”
最好是有人圍觀。
他堂堂稅務所所長丢的顏面,也不能讓這混蛋掙了。
林琅知道陸子帆要用激将法套他身份,懶得搭話。
他朝徐楚揚揚下巴,語氣悠然:“你男朋友,怎麽辦?”
同時,還在品味陸子帆的話。
——“搶女人”。
驀地輕笑一聲。
确實,是搶了。
徐楚從愣怔中回過神來。
忽想起徐芳琴和陸母都還在家,決不能把事情鬧大,趕忙說:“林琅你先放他起來,有話好好說。”
林琅沒什麽異議,他一伸手把陸子帆猛拉起身,拉得陸子帆踉跄幾步。
林琅低下頭,看着眼前已經雙目虛焦的男人,沉聲問,“今天不去威斯汀了?”
陸子帆面露兇光:“你查我?”
“你這樣的瓢蟲哪裏還用查。”
林琅俯身撿起陸子帆的眼鏡,對着鏡片吹了口氣,指尖拭去鏡片上的灰塵。
他将眼鏡架回陸子帆的鼻梁,笑道。
“你做的那些爛事,是你親口告訴徐楚,還是由我代勞?”
“你他媽……”
陸子帆咬牙切齒,攥緊的拳卻再也不敢揮出手。
徐楚見兩人四目相對較着勁,怕他們又打起來。
她上前鑽到他們中間,幹笑着推搡兩人的胸膛。
“咱們仨之間可能有些誤會,你們要不先分開?”
她用力一推,林琅自然紋絲不動。
陸子帆倒是略有洩氣,自顧退後了幾步。
徐楚籲了口氣,轉過身面對陸子帆。
“子帆,學校前段時間有孩子出了事,正好是林警官在負責這個案子,我們才見了幾面。他查案,我配合,這很正常,不是嗎?”
陸子帆無言反駁。
或者說,無心反駁。
眼下比搶女人更讓他憤怒的,是自己的私事全暴露在警察面前。
只要林琅動動手指調出他的開房記錄,他陸子帆在稅務所的錦繡前程就全完蛋。
“好,好,很正常,我相信你。”
陸子帆用手背拭着臉上的虛汗,邊說邊往後退。
他一直緊盯徐楚。
夕陽漸沉,逆光之下,她擋在林琅身前,根本融為了一體。
他們是什麽時候變成一夥的?
林琅看出陸子帆的遁意,擡高音量道。
“你對徐楚,就沒什麽要說的?”
徐楚納悶:“他要說什麽?”
“楚楚我對不起你!”
陸子帆眼一閉心一橫,不如坦白從寬,趕緊斷了這樁婚事。
只要離徐楚遠遠的,林琅就不會再找他麻煩。
“都是我不好,我有一次出門應酬,同行的局長們喝多酒召了妓,還硬塞給我一個……”他越說越嗫嚅,似乎他才是受害者,“我沒辦法,我只能做啊!結果碰巧就被這位警察同志看到了。”
“這種事發生了多少次?”
徐楚靜靜問。
陸子帆似看到一線生機,忙說,“就那一次,楚楚,真的就一次!”
林琅冷眼看着陸子帆信口胡謅,壓住心頭的火。
但轉念一想,這樣的謊言對徐楚也未嘗不是一種保護。
陸子帆已不敢看徐楚眼睛,只是喃喃道。
“楚楚,我們分開吧。我也知道我在你心裏已經髒了,我配不上你。”
徐楚蹙起眉頭,微張着嘴,幾次想打斷陸子帆,張了張口,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麽。
意料之外的,她沒那麽想哭。
對陸子帆的陳情,她有疑惑。
但更多是解脫,釋然,與欣慰。
她曾以為,不忠的人是自己。
但還好。
還好是他,先邁出了感情裏最值得被唾棄的那一步。
幾米開外的圍觀人群中,有兩個女人慢慢走了出來。
她們各自走向自己的兒女。
徐芳琴将徐楚從林琅身邊拉開,攬進自己懷裏。
她是受不了氣的人,剛想扯嗓罵人,徐楚捏住她手腕,搖了搖頭。
聚在旁邊的街坊鄰居越來越多,她不想母親做他們的談資和笑話。
而陸母,再也不笑了。
她仰頭看着比自己高大的兒子,顫巍着伸出手,輕輕的一巴掌扇在他臉上。
這一巴掌很輕,也很清。
清脆的在沉默中炸開。
“我這張老臉為你賠笑,賠了大半輩子,你就是這樣報答我的,啊?用你爸爸做過的那些醜事,來報答我!我以為楚楚是為了別的什麽原因不嫁你,沒想到是你自己不争氣,難怪人家不要你!”
陸子帆紅着眼眶,無聲地流了幾滴淚。
銘牌上的“所長”二字,也跟着一抽一抽地抖。
徐楚別過臉,不想去看俗爛的八點檔倫理劇。
她把頭埋在徐芳琴肩窩,深深吸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