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四章
林琅夾着煙的手指抖了抖。
他忘了撣落煙灰,橘紅的煙絲燒到煙蒂,輕輕燙傷他的食指。
林琅回過神,将煙頭碾熄在鐵欄杆上。
“你……是徐至誠的家屬?”
徐楚點點頭,“我來給他簽戒毒決定書。”
林琅推開審訊室的門,貼住門邊,側身讓徐楚進去。
民警問她,“你是徐至誠什麽人?”
“他是我舅舅。”
“舅舅?他直系親屬呢。”
徐楚淡淡地說:“父母雙亡,老婆孩子都跑了。”
同樣的問題,她已答過太多次。
林琅站在她身後,沒有說話。
民警啪地抽出一張蓋了公章的紙,“簽個字吧,今晚就送他去戒毒所了啊。”
一聽這話,徐至誠滿面驚恐地擡起頭,拼命掙脫詢問椅的鏈子,想伸手去拉徐楚。
“楚楚,救我!救救我,我不想去那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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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琅跨步上前,将他猛地摁回座椅,嗓子一沉,“別碰她!”
徐楚側過臉看了徐至誠一眼,眉毛輕輕擰起來,臉色帶着嫌惡。她什麽都沒說,轉身在紙上簽字。
審訊室一時靜得只有筆尖摩擦紙面的沙沙聲。
林琅看着她屈膝伏在臺面上簽字,眼光順着她握筆的方向,移到她襯衫領口擠出的小小的乳,又很快挪開了。
他掃了眼簽名。
徐楚。
兩個字寫得橫平豎直,工工整整。
林琅在心裏默念一聲。
終于知道了她的名字。
他跟着她走出審訊室,下樓,出了公安局大門,走到空無一人的馬路邊。
徐楚轉過身笑了笑,“林警官,不用送了。”
林琅雙手插褲兜,看着徐楚的眼睛。
“對不起,沒想到抓的是你家人。”
這聲道歉說的并不真切。
警察抓毒販天經地義,但他就是很想對她說對不起。
在她面前,他想将自己放得低低的。
不知為何,他猜她讨厭盛氣淩人的男人。
“你不用說對不起。”
徐楚将一縷碎發攏到耳後,垂眸道,“雖然他名義上是我舅舅,但……我們差不多就是陌生人。我外公外婆去世後,留了一個4S店給他,他不用工作,每年收着店面租金,游手好閑的,就染上了毒,前幾年老婆帶着孩子跑了,快五十的人了,現在孤家寡人一個,我也只有在他進局子的時候才會見到他。”
林琅一言不發地聽着。
他在審訊室見過許多犯罪嫌疑人追悔莫及,求着警察哭訴悲慘經歷的場景。
人這一生莫不過是七情六欲八苦,悲劇都有相似的內核。聽多了,也就麻木了。
但他此刻把麻木的神經調動了起來。
“我真不太在乎這個舅舅,都是看在我媽的面子上才來管他。”徐楚頓了頓,自嘲地笑道,“你會不會覺得我這個侄女做人太狠心了?我沒那麽善良的。”
林琅想起徐至誠身上駭人的針孔,輕聲說,“對待這樣死不悔改的人,可憐他只會讓他陷得更深。他這次要在戒毒所呆一年,你可以清淨一陣子了。”
這句安慰倒很實用。
徐楚揚起嘴角,無奈地笑了。
他語氣放輕松些,又說,“先別去假設多麽高的道德,站在一個警察的立場,每個人能遵紀守法的社會就已經很美好了,我恨不得現在就退休。”
徐楚笑問,“原來你對人性的要求這麽低?僅僅是遵紀守法而已。”
林琅短嘆口氣,眉頭舒展開來,“對人性降低期待,總歸能少些失望。”
徐楚沒再應話,靜靜想着什麽事。
晚夏的午夜時分,街頭靜谧,偶爾從很遠處傳來一兩聲狗吠。忽起了一陣風,帶着薄涼的秋意,吹動兩人站在路燈下的影子。
有一會兒,兩人都一聲不吭。
但沒有人先提起離開。
徐楚擡眼問。
“你受傷了?”
林琅低頭看了眼傷勢,依稀可見白T裏纏着幾圈繃帶。
“沒事,小傷。”
“是跟我舅舅有關嗎?”
林琅想了想,苦笑道,“算是吧。”
“對不起。”
徐楚睫毛微動。這次輪到她說對不起了。
林琅輕笑一聲。
“你道什麽歉,這跟你又沒關系。”
徐楚抿了抿嘴唇,沒接話。
一時又無話。
“你男朋友過來接你嗎?”
“他不知道我舅舅的事,”徐楚遲疑一會,低聲道,“……我也沒打算跟他說這些。”
“哦——”
林琅意味深長地拉長調子,像一聲不懷好意的怪叫。
他心情莫名好起來:“你家住哪兒?我開車送你。”
他想起停在局裏的帕傑羅,用它去送犯人家屬回家,倒也不算公車私用。
“不用,我自己打車就好。”
說完,徐楚捏了捏手腕,深呼吸一口,擡頭看着林琅。
“林警官。”
林琅放在褲兜裏的手輕抓了一下褲子,“嗯?”
“你管不管強/奸案?”
話題轉變的太突然,林琅一愣。
他感覺自己手掌心慢慢滲出了汗。
“當然管。”
他有些慌亂地避開她的目光,看她映在路邊瘦瘦長長的影子。
一陣揪心。
“我猶豫了很久,要不要說出這件事,但看到你在江安分局做警察,我就放心了。”
徐楚鼓起一個明媚的笑。
昏黃的路燈打在她頭頂,給這抹笑添了幾分苦澀。
“你明天中午有空的話,可以來尚麗小學等我嗎?事情有些複雜,我想你幫我拿拿主意。”
一連串的疑問像子彈頂在槍膛,林琅忍住困惑,點了點頭。
徐楚見他答應得幹脆,放下心來,“那我走了。”
她轉身要去路邊攔車。
林琅叫住她,“徐小姐。”
徐楚回過身,以為他又變了主意。
“徐小姐,這個案子……與你有關嗎?”
徐楚一下明白了林琅為何緊張。
她表情柔和下來,“別擔心,不是我。”
“好,那……再見。”
一輛黃色的士車駛過,徐楚匆匆上前攔下車。
她隔着窗玻璃給林琅打招呼,他招了招手,車很快開走。
這是他第二次目送她離開。
不過,這次是真的可以再見面了。
在夜晚的街巷裏,林琅做了一個足球運動員贏球的狂歡動作。
作為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他一向不信命理之說。但不得不承認,冥冥之中,他們的交集越來越多。
地鐵上那次偶然的相遇好像打開命運的閘門。兩個在各自軌道上運轉的齒輪忽然間交錯而過,然後“咔嚓”一聲,精準無誤地咬合在了一起。
回到另一間審訊室,吳書達沒有撬開黃狗的嘴。他不肯透露任何關于機長的消息。
林琅還想試試,“吳隊,讓我練個手呗,我還沒正兒八經審過毒/販。”
吳書達哼哧一笑,起身把自己的座位讓給他,“你要是審出來了什麽,老子就收你為徒,哦不——”
他用力捏了一把林琅的肩膀,“是拜你為師。”
林琅垂眼笑了笑,輕輕帶上審訊室的門。
他走到黃狗身邊。後者一直低着頭,枯瘦的兩只手緊握在一起,指縫裏都是黑垢。
“腿怎麽傷的,打破傷風了沒?”
林琅說着半蹲下身,去撩黃狗跛了的左腿的褲腳。
另一位做筆錄的民警小蔡低聲驚呼,“別碰這些人!身上不知道有多少傳染病。”
一聽這話,黃狗身體猛地一顫,痙攣着把腿挪到另一邊。
林琅站起身搓了搓手掌,坐回桌邊,與黃狗面對面。
“其實我很感謝你。”
他傾身向前,手肘抵上桌面,定睛看着黃狗埋在陰影裏的臉,“要不是為了捉你,我也不會沖進那趟地鐵,遇到一個人。”
小蔡握筆寫字的手懸在空中,猶豫着是否要将這些話記錄在案。
黃狗緩緩擡起頭,渾濁的眼飛快掃了林琅一下,又低下頭。
這是今晚無休無止的審訊中,唯一與毒/品無關的話題。
“講真的,”林琅一手托着下颌,一手轉着圓珠筆,眼光柔軟,“如果我以後追到她,就當你是我們的媒人了。”
一旁的小蔡想笑又不敢笑,最終放下筆,決定還是不記了。
黃狗擡起頭,迷茫地看着林琅。
他進過一兩次局子,遇到的警察都和吳書達差不多,神情兇悍,語氣嚴厲,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堆人形垃圾。
他不明白,這個年輕刑警為何要同他說這些無關緊要的事。
這個警察的眼神很淡,淡泊的淡,不是冷淡的淡。
至少,不把他看作垃圾。
林琅終于看清,眼前坐着的其實是個面色衰老的中年男人,粗大的指關節與溝壑縱橫的黑皮膚讓他看起來像體力工作者。與自甘堕落的徐志誠不同,黃狗似乎是不得已才走上這條路。而他年近半百,卻仍做着這條交易鏈條上最末端的活計。
一個很老的小弟,一顆随時可以被放棄的卒棋。
林琅差點就要同情他了。
“剛才在碼頭,知道機長其實是要殺你嗎?”
林琅收起笑容,審訊現在才正式開始。
黃狗的雙手緊緊攥到一起,目光呆滞地說,“我就跟了他一年,要放棄我也正常。”
林琅與小蔡對了個眼色,後者會意地提筆記錄。
黃狗終于走進了林琅的話語體系。
“你甘心就這樣被放棄?”
“幹這一行,被你們條子抓了,出去之後也跟不了他了。”
林琅提起板凳,坐到黃狗的側前方,一個标準的45度角,帶有極強壓迫感。
他俯下身,更近一步盯着黃狗,“所以,無論你說不說,他們都不會再相信你,對嗎?”
“我……我沒見過機長。”
“那你找誰拿貨?”
黃狗又不說話了。他低頭摳着指甲縫裏的垢。
“為一個壓根沒見過面的老板蹲三五年大牢……出來後都快六十了吧。”
林琅自言自語着,往後一靠,雙眼仍死死盯着黃狗,一字一頓道,“太不值當。”
黃狗聽到這話忽然擡頭梗起脖子,大幅度的動作絆動了手上的鐐铐。
“我要是說了,能給我減刑嗎?”
林琅不置可否,手肘撐在膝上,認真起來。
“如果是我們還沒掌握的線索,就算是坦白行為。”
黃狗脫口而出,“甘家村52號!”
他說完抱住腦袋,用頭沉沉抵着桌面,聲音帶着顫抖,“我真的……只知道這麽多了。”
林琅拍拍黃狗的肩膀,“記住我答應你的話。”他起身走出審訊室。
吳書達一行人都在辦公室唠嗑打發夜晚,他看了眼小蔡遞過來的筆錄,抖擻着厚厚幾頁紙來到林琅面前。
“看不出來,你小子這麽會做心靈按摩。”
林琅坐在工位的靠背椅上,一邊輕轉滾輪,一邊捺着打火機,心情很不錯。
“今天運氣好,瞎貓碰上死耗子了。”
吳書達斜倚在林琅桌邊,低頭看他,“以後我接手的案子你都跟着一起吧,就算正式收你為徒了。”
林琅狡黠一笑,“不是說拜我為師嗎。”
“幹你老母!”吳書達氣笑了,一巴掌就要拍上林琅腦袋,被他靈巧一避。
“知不知道老子上一次收徒弟是什麽時候?”
吳書達伸出五根手指,“五年前,收的嚴剛。”
“嚴剛是誰?”
楊小江轉着椅子從隔壁桌挪過來,捂嘴在林琅耳邊耳語,“總局現在的刑偵隊一把手。”
林琅雙眼一亮,趕緊起身挺直腰背,對着吳書達踏出一個标準的敬禮,“師父好!”
吳書達哼笑一聲,雙手背在身後走了。
林琅下意識擡起左手看表,忽想起機械表已經在地鐵淹水時泡壞了。
他只能掏出手機看時間,三點十五分。
距離見徐楚還有不到九小時。
他簡單收拾了一下公文包,打了個悠長的哈欠,拎包和值班的同事打招呼,準備下班。
李師庭還坐在男人堆裏嗑瓜子,見他要走,遠遠喊了一句,“難得看你主動回家啊。”
林琅回過頭攏了把頭發,沖她挑眉,“不好好睡覺,怎麽有力氣抓壞人。”
待他走遠,辦公室裏的人窸窸窣窣聊起來。
“他今天怎麽看起來那麽高興?”
“審黃狗了呗,功勞不都是他的。”
“那也不至于吧。”
眼觀了整場審訊的民警小蔡加入了對話,“林警官……可能要談戀愛了。”
“什麽?!”
衆人紛紛循着聲音的方向看去。
一粒瓜子仁滑進了李師庭的喉嚨,嗆得她滿臉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