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瘋怨兒推心結密謀(二)
瘋怨兒推心結密謀(二)
眼前人的模樣逐漸清晰,匡靜不由得跟着笑了起來:“祁王殿下?……方才叫我什麽,我沒聽清。”
賀政抿了抿嘴:“伏虎……錦蛇——還要我再說一次麽?”
匡靜壓根沒打算理他,轉着腦袋往周圍看去:“這是哪兒?沒走多遠就到……京兆尹府?”
賀政捏着她的下颌,讓她看向自己:“不好奇……我怎麽知道你們姊妹身份的麽?”
匡靜從不去接會讓自己陷入被動的話題,反問:“明日我就出去了,見我有話說,怎不等到那時?”
“因為出去之後,你身邊就不幹淨了。”賀政上手解開了她手上的繩子,“不廢話了——我要你妹妹替我殺個人。”
匡靜擡眼看着他,沒有應聲,而是直接上手握住了他右手手腕。
“什麽意思?”賀政低頭看去。
“你看到我帶回來的斷手了麽?”匡靜問。
“還沒。”賀政緩緩眨了眨眼,試圖猜測她這個問題的目的,“……我認識的人?”
“那是一只右手,這裏有一條疤。”她用手在自己手上同樣的位置劃了劃,“常年拿刀的手,糙得厲害,只可惜學藝不精,連跟蹤都沒學明白。”
“大也?”賀政眉心微蹙,“人還活着麽?”
“你以為呢?”匡靜摸着他的脈搏,卻沒感覺到任何變化,“你一點都不驚訝。”
沉默了許久,賀政才輕笑着低下頭去,而後又擡起臉:“一個下人而已,死活又有什麽幹系。”
就連匡靜都有些驚訝:“他不是你的心腹?聽說你還把得力的婢女嫁給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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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政頭一回在外人面前表露出真正的心思,一臉不解道:“婢女……難道就不是下人?”
這下匡靜對他改觀了,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連着笑了幾聲才說:“原來如此……原來堂堂祁王殿下、衆口一詞天家貴胄,竟是這樣的人……好吧,連我也被騙過去了。”
面對這樣的賀政,她不自覺放松下來:“殿下費盡心力将我帶來這裏,要殺的不會是普通人吧?”
“先不說這個。”這時賀政卻話鋒一轉,“你帶着大也的手回來……原本是打算去找我的麽?”
“否則呢?”匡靜無辜地眨眨眼。
“你也有要我幫忙的,對不對?”賀政臉上帶了笑意,右手一動,有樣學樣也搭上了她的脈搏,“既如此就更不必遮遮掩掩了——說吧,這樣一來,我們就互不相欠了。”
“你不說?”匡靜眼珠一轉,“為祁王殿下辦事,怕不是我的小小請求能抵過的。”
賀政幹脆從衣裳上扯了兩塊布下來,一塊交給匡靜,一塊拿在手裏:“不願先說,那就寫下來吧。”他在屋裏找了兩支筆,磨了一點墨端過來,放在二人中間,提筆落了下去。
見他這樣幹脆,匡靜也拿起了筆。片刻後二人都把布頭捏在了手心,一左一右相互交換着遞了出去。
賀政先打開,嘀咕了一聲:“解藥?”
匡靜沒作聲,慢慢拆開了布頭,卻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姓名:“……賀伏晟?”她有些驚訝,“你也想殺他?”
“也?”賀政思索片刻,“你也想殺他?”他特意将重音放在了“也”字上,“你又是為什麽?”
“殿下不知道?”
賀政想了想:“解藥……我想我知道了。”他把布頭放到蠟燭上,一邊任由布頭被燒掉,一邊緩聲道,“你和你妹妹并非自願入伏虎為刺客,而是身中奇毒受他們制約。你問我要解藥……”他頓了一頓,“從龍勒回來後,她身上的毒被解了是麽?”
“你呢?”匡靜仍舊反問,“還沒說你的仇。”
賀政沉下臉來,将被燒成灰燼的布頭丢在了地上。燭光離得太近,照得他的臉有些扭曲了。
匡靜沉默地看着他臉上無比熟悉的神情,那是充滿痛恨與怨憤的表情,她曾在那樣的目光和神情裏卑微茍活,因此竟有瞬間的動容。
“我要當年害死我爺娘的所有人,全都死在我的眼前——”
賀政的語調并未提高半分,聽來卻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那些逆賊被斬首的時候,我就站在刑臺下第一排。陛下原不許我去,是我硬要偷偷跑去的……我親眼看見他們臉上的恐懼,我想原來這些人也怕死啊……我看着他們撕心裂肺的哭喊,才覺得心裏的疼好了一點。”
“永王一脈該要斷子絕孫的。可那些老不死的……”他冷笑一聲,“真該連他們一起送到陰曹地府去。”
匡靜問:“你殺過他麽?”
“很多次。”賀政幹脆盤腿在地上坐了下來,“不下十次。可我派出去的人,連一點音信都送不回來。開始我以為是我的問題,于是重金網羅人手,可結果仍是一樣。他不近女色、也沒什麽癖好,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往他府裏安插了人,費了幾個月功夫,打聽到——原來是他身邊有一無名暗衛。”
“暗衛?”
“我派出去的刺客,都死在了那名暗衛的手下,就連接近賀伏晟的機會都沒有。”
“所以你要爾……我妹妹去試?”
“她行麽?”賀政扭頭看向她。
“哼,如果不行,你為什麽找來?”匡靜朝他招了招手,“來杯酒。”
賀政瞥了一眼她包紮完好的腿。
“難得遇見同道中人,容我開懷暢飲一回。”匡靜單手撐地躺下了,“再取個靠背來,這樣對腰不好。”
賀政盯着她看了一會兒,竟真的起身去端了靠背和酒杯來,甚至幫她擺好。
二人對面而飲,相互碰了碰杯。
“話都說到這份上,你怎知道我為什麽想殺他?”匡靜也不繞彎子了。
“巧合而已。”賀政摸着杯沿,“我曾派人找過伏虎很多次,要殺賀伏晟,但伏虎從來不給回應。伏虎在長安的聯絡點會經常更換,查無可查,所以我就在其他地方安排了人手……”他忽然笑了一聲,“歸海游龍鞭,随沙槍……”
匡靜猛地向他看過來。
他也同樣看向了她:“——都是我放出去的餌。永王黨當年就以據有太/祖和‘十柱國’的兵器為榮,但他們始終沒能集齊。我才放出消息,賀伏晟就聞聲而動,可沒想到……他選擇的方式,竟然是讓伏虎出面來奪取這兩件兵器。也是到這時,我才知道,原來他就是伏虎背後之人……一個如此龐大的刺客組織、一個不受寵的逆賊之後,若非他自己不謹慎,還真是沒辦法聯系到一起。”
匡靜有些疑惑:“為什麽不上告皇帝,下旨誅殺他?”
“他死不了的。”賀政閉上眼,“有那麽多人保他……即便他犯了天大的錯,只要沒再打算弑君,那就不會死。”
“啊……”匡靜一拍腦門,想起雲舟曾說過有關“太/祖血脈”的往事來。她并不想讓賀政知道自己聽說過這事,轉而問,“那我們姊妹的身份,你是怎麽勘破的?”
賀政故作神秘道:“猜猜?”
“猜不着。”
“你出事後,有兩個人求到了我這裏,我派人去刑部打過招呼,也為你出了證言,所以這事才這麽快解決。”
“伊仙子?”匡靜問。
“撲哧——”賀政搖頭失笑,“怎麽會想到她?不過其中一個還算有點幹系,是李騰。”
匡靜不大記得這個某位高官的外甥,眉頭緊鎖,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才想到了什麽:“另一人是誰?……你這樣的人,不會對人生憐憫,你只看他有用無用——”她清醒了幾分,大着膽子猜測,“京兆府別将……池光祿?”
賀政沒有回答,但神情是默認。
“你會害死他的!”她忽然提高了聲量。
賀政與她相視而笑:“你我這樣的人……會在意蝼蟻的生死麽?”他目光中含着幾分譏笑,“還是鼎鼎大名的錦蛇,也會變?”
匡靜似乎回過了神來,收起了方才的突兀情緒。
“他在賀伏晟那兒一文不值,賀伏晟也不可能為他、為你來出頭,可我能,他自然是來求我。而且除我之外,還有人去刑部為你打點過……”
“哦,對……是誰?”
賀政晃了晃杯中酒,目光中帶了一絲尖銳:“宣王。”
“宣王?皇長子?”匡靜不解,“他為什麽?”
“求他的人,名叫……”賀政刻意頓了頓,“樂正言。”
這個名字一出口,匡靜便有了瞬間的愣神。
她忽然想起前天夜裏,那個在她睡着時出現在監牢外的模糊身影——在她的記憶裏,他還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這才讓她一下子沒能想得起來。
“他……”她忽然擡手捂住了心口。
“洛陽的滅門慘案,是你做的吧?”賀政惬意地倚在靠背上,“只有不拿人命當回事的人,才能做出這樣的事。樂正家的長孫也是你殺的?樂正吾正在京城為他死去的長孫祈福,樂正言被叫來認人,你知道他怎麽說的?”
匡靜搖頭。
“他不認你是殺人兇犯時清歌。”賀政“啧啧”兩聲,“不僅如此,他還借着跟南陽侯郭玉的關系,求了宣王出面。有我二人為你說話,你要還能在大獄裏繼續呆着,那才是稀奇了。”
“那倒還要多謝殿下了。”匡靜一臉的輕蔑,“小女孤寡無依,只能仰賴幾位王公才得以茍活……”
“不必陰陽怪氣。”賀政擺擺手,“我生在皇家、得陛下寵愛,就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助益。其他人未必不如我,但也只能對我卑躬屈膝,世道就是如此。這不是我的本事,但是我的倚靠——錦蛇,若沒有這樣的倚靠,你要的解藥,我也給不了你。”
“嗯?”
“我喂給你妹妹的,是一種名叫‘蟲心散’的宮廷秘藥,即便陛下如此待我,我也只有三顆。若不是那時看上她的身手怕她真死了,我也不會給她吃。”賀政換了個姿勢坐着,“而今我手裏是一顆都沒了,你要要它,我還得去求人。”
“那就多謝祁王殿下了。”匡靜對他拱手,她臉上的笑意明顯消失了,“送我回去吧。”
賀政起身去叫候在外頭的姜瑜,獨留下她一人坐在榻上。她忽然伸着胳膊往地下躺去,側身貼着冰涼的地。
“不認我是時清歌……”她将臉埋在肘彎,小聲罵道,“樂正言……蠢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