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年邁的父母在吃掉死去兒子的屍體。
昔日祥和的村莊,變成了鬼村,樸實的村民成了餓鬼。
飽受折磨的桑鈴終于承受不住,徹底崩潰,扯着頭發尖叫不停,而她的尖叫引來大量村民。
他們的眼睛都蒙了一層灰白,全都一臉麻木漠然地注視着這一群人。連屋裏“進食”的兩位老人也停下動作,擡起頭,用直勾勾地目光盯着胥游幾人看。
曠越無法,只得打暈桑鈴。
村民們緩慢地圍攏來,像之前那天一樣,将曠越與胥游等人圍在中間——只是那時候,他們還是人,現在卻看不太出“人”的樣子了。
胥游如臨大敵戒備着,忽然想起什麽,趕緊擡頭四下尋找,果然在人群之外看到路行雪孤立着的身影。
這些村民為什麽又放過路行雪?
要不是這在雪月宗,胥游都要懷疑秘境是專門為路行雪創建的了。
但他現在沒時間考慮這些,面對步步逼近的村民,胥游感覺到了危險。
這一回,村民們恐怕不會再輕易放過他們。
然而……胥游暗暗運功,發現體內剩餘靈力很少,而他本身的修為更是退化到煉體二層,這不比普通人強多少,尤其他們現在面對的,還是群一看就不普通的村民。
“路行雪,你做了什麽,為什麽這些村民不攻擊你?”危急關頭,胥游也不是迂腐的人,朝着路行雪大聲問道。
路行雪倚在後方的一棵樹杆上,像個無關的吃瓜路人般,聽到胥游的問話,沒作理會。
曠越一手抱着昏過去的桑鈴,一手拿着劍,往路行雪那邊深深了看了眼,收回視線淡聲道:“現在不是追究的時候,應付完眼前一關再說。”
他的話說完,村民們像是突然被驚醒般,發動了攻擊。
撕咬,抓撓,一切是最原始的手段,而人也變成了真正的野獸。
胥游疲于應付,再顧不得路行雪。
幾名修行者中,因為手裏抱着個人,本該最為兒狼狽的曠越,卻成了最為輕松的那個。
他一手抱住桑鈴,游刃有餘地對付着撲上前來的村民。
“曠越?”路行雪站在樹底下看着,沒有上前幫忙的意思,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身後的陰影中站着一個人,被樹遮擋住,沒人發現。
“不愧是玄一宗的大師兄啊,比所有人都厲害呢。”
聽着扶淵陰陽怪氣的話,路行雪沒有回頭,只是輕輕扯了下嘴角,“奪人靈骨修煉,這是邪魔都不會用的手段,沒想到玄一宗的大師兄卻擅長此道。”
當初在洗雪城時,路行雪作為城主背下所有惡名與罵名,好處是一點沒享到。
那些被抽去靈骨,挖走心頭血的少年天才,一個個冤死在城主府,至死不知道真正害他們命的是誰,只恨着洗雪城的城主路行雪。
“那城主不妨猜一猜,玄一宗的大師兄為什麽會擅長。”扶淵湊近到路行雪耳邊輕聲低語,他忽然再次喚路行雪“城主“,路行雪睫毛微微顫了顫,頓了片刻淡聲道:
“這世上或許有出淤泥而不染的人,但當在某個地方發現一只蟑螂後,那個地方必然不只一只蟑螂。”
扶淵輕聲笑了起來,眼眸凝視路行雪微微泛紅的耳朵尖,嘴角笑容愈發愉悅。
他張開雙臂,從背後抱住路行雪,下巴擱在路行雪頭頂,輕聲問道:“阿雪,如果世界終将毀滅,你願意跟我一起下地獄嗎?”
路行雪蹙了蹙眉,前方戰況激烈,不少村民被修行者殺死,而修行者也有人受傷。
那些村民很難殺,他們現在或許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了——不知疼痛,沒有恐懼,只剩攻擊的本能。
眼前便是一副血淋淋的地獄景象,而身後扶淵問他,要不要一起下地獄。
路行雪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只是用一種很平淡的語氣開口說了道:“我們不是已經一起去過黃泉了嗎?”
扶淵滿意地笑了。
村民一個個被殺死,天空變得越來越昏暗,頭頂彙聚着不詳的黑雲,周圍環境扭曲變化,仿佛瞬間過了百看,樹木房屋枯萎風蝕,一片末日後的荒涼之象。
交戰中的修行者感覺到不對勁,呼吸變得越來越困難,出劍的速度也變慢了。
在場的或許只有路行雪與扶淵清楚,現在的秘境,變成了另一個鬼哭涯。
鬼哭涯,餓鬼橫行之地,修者止步。
“不好,我的筋脈在受到侵蝕!”胥游驚呼一聲,發力踢開面前的村民,臉上浮現驚慌之色。現在的空氣仿佛有毒,他每吸一口,便感到筋脈受到腐蝕,靈力也喪失得越快。
曠越抱着桑鈴跳出包圍圈,臉色同樣難看,他不再戀戰,“去山洞。”
如果整個秘境都變成這個樣子,那或許只有先前那個充滿靈氣的山洞,還能有一絲生機。
曠越顧不得其他人,抱着桑鈴往山洞跑去,其他修行者也反應過來,紛紛跟上。
“連逃命都帶不忘着師妹,真是個好師兄啊。”扶淵“啧啧”搖頭,又陰陽怪氣起來,路行雪沒好氣回頭白了他一眼。
“好了,現在人都走了,沒戲看了。”
那曠越是為了救自己師妹嗎,當儲備糧吧?
路行雪擡腳正在繼續跟過去看看,結果剛踏出一步,眼前場景驟然變換。
一條懸浮在虛空的道路往前延申,盡頭是一處高臺,看着莫名眼熟。
“望鄉臺?”路行雪喃喃出聲。
這裏看着很像他在黃泉看到過的望鄉臺。
鬼哭涯,望鄉臺。
為什麽姬宵燭的秘境,會有鬼哭涯和望鄉臺的影子?
路行雪當然知道這都不是真的,都是虛幻——但他也知道,只有真正去過鬼哭涯,見過望鄉臺的人,才能捏出這樣的虛幻。
姬宵燭,曾經也去過黃泉。
路行雪心中無比篤定這一點。
扶淵挑了挑眉,看到這副場景也有些意外,“阿雪,你從小被種下黃泉印記,會不會就是姬宵燭幹的?”
顯然他跟路行雪想到一起了。
“是不是,問問就知道了。”路行雪走到望鄉臺,這裏有一面巨大的鏡子,當路行雪靠近後,原本黯淡的鏡面忽然有如洗去灰塵般,變得明亮剔透起來。
鏡面如水波般蕩漾,漸漸顯現出畫面來。
鏡子裏出現一個穿青色衣袍的年輕書生模樣的人,路行雪沒有見過這個人,但看着那人眉眼間的熟悉,路行雪還是第一時間猜出他的身份。
姬宵燭。
看到姬宵燭并不奇怪,但路行雪看清姬宵燭身處的地方時,他忍不住驚訝地張了張嘴。
竟然也是在望鄉臺,那是真正的望鄉臺,裏面也有一面鏡子。
果然,姬宵燭如他所猜測的那樣,曾經去過黃泉。
不知那是多久之前的事,那時的望鄉臺還很正常,至少還沒有被數不清的餓鬼塞得滿滿當當,更沒有一個孤身持槍,以一人之身抵抗萬千餓鬼的背影。
“嗨,聽得到嗎?聽得到嗎?容容,阿燭在黃泉向來發來問候。”
這個時候的姬宵燭看着非常年輕,滿滿的少年感,他沖着鏡子不斷呼喚着,也不在乎這樣子是不是有點傻。
過了好一會兒,鏡子裏浮現一道略有些模糊的身影,那是一個少女,她氣急敗壞地罵道:
“姬宵燭你還真跑去黃泉了?!為此不惜魂魄離體……你就不怕回不來,身體就這樣涼掉嗎?”
姬宵燭揮揮手,滿不在乎地道:“回不過去我就在這裏住下了呗,黃泉看起來也很不錯,想你們了就來望鄉臺看看……而且死了還不用吃不用睡,好像挺省事的啊。”
他一副意動的樣子,少女被氣得叉腰罵了好幾句,罵完後想起正事,正了正神色。
“你既然去了黃泉,應該能看出情況有多糟糕吧?鬼哭涯的封印撐不了多久,如果再找不到新的封印法子……”
“找不到的。”姬宵燭打斷少女的話,臉色也沉靜下來,聲音變得低落,“容容,你知道我在黃泉看到什麽了嗎?”
少女沉默片刻,平靜地問:“看到什麽?”
“餓鬼道……地府寂滅,黃泉清路,善道不存,惡道難消,餓鬼道勾連鬼哭涯。”
“當鬼哭涯封印徹底破開,餓鬼道降臨人世,人間便是煉獄。”
這一次,少女沉默了很久,再開口時,聲音裏透露出一絲迷茫,“那要怎麽阻止,真到那時候……該怎麽辦啊?”
姬宵燭語調又變得輕松起來,“你管他怎麽辦,那麽多厲害的家夥在呢……要實在沒辦法,反正大家都要死,你就別管爹爹同不同意,跟着冢眠跑去軒轅丘好了。”
少女氣道:“姬宵燭你——”
畫面一轉,變成燭火照耀的室內。
美麗蒼白的女子躺在床榻上,身下的被褥被血浸透,似乎能聞到血腥味。
女子像一朵即将凋零的花,望着床邊站立的青袍男子,聲音虛弱地道:
“阿燭,答應我,替我保護好他。”
男子懷裏抱着一個裹在襁褓裏的嬰兒,小小一團,不知道是睡過去了還是怎樣,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阿姐……”男子開口,聲音帶上了一絲哽咽,“行雪還這麽小,你忍心扔下他不管嗎?……會有其他辦法的,我會想到其他辦法的,你不要去……”
他說着,眼淚落了下來,滴在嬰兒臉上。
嬰兒沒被驚醒,依舊安靜地沉睡,那滴淚順着嬰兒眼角沒入襁褓,好像這小小的孩子也在睡夢中哭泣。
“阿燭,沒辦法的,你知道的,沒有其他辦法了……”女子剛生産完,之前又受過傷,身體極度虛弱,說幾句略為喘息起來。
“一旦鬼哭涯封印破開,洗雪城滿城百姓将無一人能活……以我這破敗的身體,換滿城百姓,這很劃算。”
“不是這樣算的……”青年哽咽着說道,他情緒激動到極點,動作和聲音卻都克制着,怕吵到懷裏的嬰兒。
“阿姐,當初你為什麽不跟冢眠走,為什麽要來洗雪城?”
女子聞言沉默下來,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她擡頭望向青年懷裏熟睡的嬰兒,眼中彌漫着悲傷與不舍,含淚笑着道:“行雪是個乖孩子,對嗎?”
青年點頭,“行雪當然是乖孩子,他是我唯一的外甥,是這世上我最疼的人。”
女子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襁褓裏的嬰兒,淚水終于慢慢溢了出來。
“那你要記住現在說的話,不管他以後變成什麽樣子,你都不要生他的氣,也不要怪他。”
“是我将他變成一把鑰匙,一把打開黃泉之門,封印鬼哭涯的鑰匙,這本不該是他承受的。”
“不管他以後做出什麽選擇,都不要怪他……這本該是我去做的事。”
女子說到這裏疲憊到極點,微微閉上眼,聲音低不可聞,“阿燭,答應我。”
“……我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