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生
生
趙若岚睜開眼的一瞬間,便覺得事有蹊跷。
她明明眼見着火舌燒卷自己的裙角,明明感受到烈焰灼骨的劇痛,怎麽再一睜眼就只看到高挑重檐的庑殿頂和那上面母後欽點畫師所畫的西疆山水。
井字九間,開闊華麗。
紫檀屏風,楠木琴桌。
月白春綢幔帳層層疊疊地鋪陳着,侍女攬墨正坐在塌下繡着什麽。
趙若岚按捺着“砰砰”直跳的心從床榻上坐起身來。
怎麽會這樣?
這裏分明是她尚未出閣時所居住的鳳陽宮寝殿。
“公主醒了?”榻下的攬墨擡頭見她坐起,連忙放下手上的針線過來服侍。
趙若岚注意到她貼近的臉上眼角肌膚細膩,一點皮褶也無。她一把抓住攬墨的手,只覺得手中柔軟溫熱,全然不似有異象。
“殿下,怎麽了?”侍女攬墨被她弄得一愣。
“今歲是昭平幾年?”趙若岚勉強穩住心神問道。
攬墨皺起眉,“昭平十六年。公主這是怎麽了,可是有什麽事情忘了交代?”
昭平十六年……
趙若岚雙手緊緊握拳,塗了花色的指甲在掌心上硌出一個一個月牙形。
哪裏會忘了什麽事情呢?
那一樁樁事,一個個人,她都記得再清楚不過了。
昭平十六年,她尚未出閣。
也正是在這一年,她在曲江之宴上遇見了葛庭鷺,一見傾心,鴻雁往來,乃至後來非他不嫁。
上天偏偏讓她回到這個時候,是不是也看到了她烈火焚不盡的憤恨?
既如此,那她又怎能輕易放過“最疼愛她的”二皇兄和“對她至死不渝”的葛庭鷺?
她又怎能眼睜睜看着自己身邊真正愛她敬她的人一個接一個地慘死、又怎能讓大昭國被那些狼子野心之人肆意踐踏?
腦海中一陣眩暈,趙若岚極為緩慢地松開手指,雙手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
“更衣,本宮想出去看看。”
她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天際飄來。
攬墨順從地服侍她穿衣,守在外間的掬墨聽到動靜也進來幫忙。
掬墨平日和她最是親近,此時見她早早起來,便打趣道:“殿下平日裏最是不喜早起,今兒這是怎麽了,這還不到五更天就要梳妝了?”
趙若岚看着眼前神色輕松自在肆意的掬墨,想到她最後陪着自己葬身火海的樣子,一時哽咽。
一旁的攬墨接話道:“公主莫不是想去看榜?”
趙若岚一愣,只聽攬墨繼續說道:“今日可是春闱放榜日,聽說還沒到三更天禮部南院東牆下就圍滿了人呢!”
趙若岚垂下眼睑,卷翹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着。
看榜?
原來今日是放榜之日,只可惜她回來得晚了幾日,不然她定要将葛庭鷺從探花的位置上拉下來。
這邊掬墨見她不答話,便笑着指了指旁邊的衣架,換了話題:“殿下今日可要穿新進的火蠶綿花間裙?今年宮裏的火蠶綿總共就得了這麽一件,聖上說這顏色襯殿下,特賜鳳陽宮的。”
趙若岚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那裙子绛紅、石青兩色相間,十二幅面,打着細細的褶子,上面滿繡着金銀雙色牡丹,裙邊還綴着從小到大三排寶珠。
華麗如斯,奢侈至極。
趙若岚有些恍惚,上一世自從她對葛庭鷺有了愛慕之情,為讨他歡心,她刻意端重徇良,戒奢杜嬌,以昭儉德。她都快忘了自己未出閣前是喜歡這樣絢麗的裝扮了。
“好,今日便穿這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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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趙若岚披着仙幄,沿着石階一級一級地走上萬景亭。
萬景亭是整個皇宮裏最高的亭子,借着微白的天光,可以俯瞰整座皇宮。早曦之光穿透薄雲,拂在層層巍然的屋檐上,那些氣勢恢弘的檐角,如同鳳凰展開的巨翅,有種超越時空振奮人心的詩意感。
趙若岚舉目四望,直到此刻才終于有了實感——
盛陽城,本宮回來了。
趙若岌,爾等接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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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若岚帶着侍女先去了昭平帝日常歇腳的暖閣。
這暖閣她自小跟着母後常來,是以現在也能随意出入。趙若岚捧着剛摘下來的紅梅,在昭平帝的書桌上擺弄,瞥見旁邊打開的折子上,寫着西泯太守告病請辭。
“朝陽裏見昭陽,甚是難得。說吧,你今兒是來求什麽的?”外間傳來昭平帝爽朗的笑聲。
“兒臣見梅苑裏的紅梅開得正豔,”趙若岚撇撇嘴道:“想着父皇這書臺上正缺了點顏色,特意尋了一早上才采來這一枝。”她說着做出一副甚為傷心的樣子,“沒想到父皇原是這樣想我的,下次朝中誰再說父皇寵我,我可定要駁他了。”
昭平帝見她明眸靈動,顧盼之間像極了先皇後,心頭頓時一軟。
“誰敢說你,不用你駁,朕自會斥他。”他說完,又想了想道:“今日你要是不想去學新堂,便不去了。”
“多謝父皇,”趙若岚笑意盈盈地挽住昭平帝的手臂,俏皮地眨眨眼道:“不過昨日太傅留的一百個大字兒臣早早便寫好了,今日可是非去不可。”
“哦?”趙洵登時來了興趣,“時辰還早,先拿來讓朕品鑒品鑒。”
趙若岚便讓身邊專管文房清玩的傾墨去拿了字帖呈給昭平帝看。
昭平帝趙洵極為認真地一篇一篇看過去,口中念念有詞:“纖濃有方,骨力相稱。外柔內剛,字字端莊。嗯,有些你母後的神韻。不錯,不錯,果然是精進不少。”
趙若岚在一旁得體地笑着,心裏卻揪成一團。
因着母後仙逝得早,父皇總是這樣寵溺她。
她不想去學新堂念書,父皇便令太傅放她自由散漫;她想嫁毫無根基的葛庭鷺,父皇便點了他進翰林院;她說幾個皇子裏就數二皇兄跟她最親近,父皇這才賜了他入主東宮的機會……
眼前的父皇尚且豐神軒昂,看不出絲毫的不适,可誰又能想得到,僅僅三年之後,他就會突發惡疾而薨呢?
趙若岚回想起那一世昭平帝生命垂危形容枯槁的樣子,又想起當時因侍奉不周而獲罪的四皇弟,總覺得這裏面多少與趙若岌有些關聯。
她在心裏暗暗記下,又和昭平帝說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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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到了午膳時間,昭平帝自然而然地留了趙若岚一同用膳。
大太監成總管得了昭平帝的口谕,只好去向葉貴妃禀報,說聖上今日的午膳在五寶堂和昭陽公主用了,請貴妃娘娘莫要再等。
葉貴妃一把将趴在她腿上打盹的波斯貓趕了下去,說身子不适,要傳太醫。
成總管糾結了一下,最終還是沒在趙若岚面前提起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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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過午膳,趙若岚便帶着掬墨和傾墨去了學新堂。
學新堂是大昭國特設供皇子公主讀書的地方,偶爾也會有一些親王郡王的子孫過來侍讀。
趙若岚今日特地寫好了字,就是要來學新堂會一會這些故人。
“呦,今兒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趙若岚還沒走進屋,就看到窗內探出個俊秀的腦袋來,正是四皇子趙若岐。
趙若岐指着她壞笑道:“昭陽,你今天來這麽早絕對是沒寫完太傅留的課業,來找幫手了對不對?你喊我一聲皇兄,我就幫你!”
哪怕是念着那一世趙若岐在宗人府慘死的樣子,趙若岚也不免白了他一眼。
這個趙若岐,本是四個皇子裏最英俊潇灑的,卻也是最吊兒郎當的。
他們兩人幾乎是同時出生,只因昭平帝當時是守在先皇後的身邊,先見到了小公主,所以趙若岚才成了三公主,而趙若岐則成了四皇子。從小到大,趙若岐都對自己的排位耿耿于懷,從不肯稱趙若岚為皇姐,一逮到機會就要做“皇兄”。
趙若岚沒理會他,徑直往屋裏走。
趙若岐走過來伸手攔住了她的去路,他指着自己桌榻上的一摞字帖說道:“昭陽,看到沒?只要你叫我一聲皇兄,這些我就都送你。”
趙若岚拍掉他攔着的手,涼涼地說道:“你那爛字,我才不稀罕要。”
趙若岐“啧”了一聲,還要再說,被旁邊的大皇子趙若屹攔了下來。
“四弟你快回去坐好吧,蘇太傅已經走到院門口了。”
“要你管。”趙若岐沒聲好氣地回了一句,到底還是轉身坐了回去。
趙若岚沖着大皇子笑了笑,然後拿出全部的力氣控制住表情,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的位子——
和她位子後面的趙若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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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透過窗棂灑在趙若岌的臉上,使他的一只眼在明,一只眼在暗。被陽光直射的那只眼帶着恰到好處的讨好與拘謹,而躲在陰影之下的那只眼,沒人能看得清。
趙若岚垂下眼,剛一坐下就聽到背後響起一個輕柔溫和卻足以令她怒忿升天的聲音。
“昭陽,我昨日多寫了幾篇,你可以拿去。你放心,我特意放得松了些,和你的字跡有七八分相像,不仔細看決計察覺不出。”
趙若岚深吸一口氣,慢慢地轉過身去,只見趙若岌一張單薄的臉微微笑着。
就是這張臉,那一世幾乎騙了她一輩子。
趙若岚盯着他看了半晌,不得不承認,他眼睛裏的讨好和惴惴不安實在是能迷惑人。要不是前世親眼所見他登基後的種種狠戾手段,趙若岚絕對不會将眼前這個溫和得有些小心翼翼的人和那個要她死在上元之日的人聯系起來。
“怎麽了?”對面的人眼裏流露出幾分不安,像是被她吓到了。
“二皇兄暫且留着吧。”趙若岚轉過身去。
——連同你的性命一起,暫且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