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十三層樓(五)
十三層樓(五)
十三層樓雕欄玉樹,磚砌的牆面外貼滿了光滑華美的白玉。裏面聲聲不息,蒼穹之下是一座樓獨自的輝煌。
一柄長刃探入頂層的窗口,夜色蕭蕭,刃首銀光寒栗,從持刀人面上閃了一下,照進她眸中嗜血如癡的那點執着。
太鳳君的懿旨都被收起來,鎖在閣樓上落寞,不如教她一用。當時陳端儀就是信了造假的懿旨,才落得那樣的下場。沒想到朝中這樣多對葉卿歡無防備之心的人,将他們聚在十三層樓,請君入甕的這樣順利。
鶴夢的刀尖兒挑起窗後的厚紗,輕輕一刺,便勾住了紗後那人的脊背。
“誰?!窗外有人!”
下一秒,血濺出來。衆人訝異,紛紛朝後退去,眼睜睜看着執卮的小厮應聲倒地,身後的鮮血如泉水般汩汩而出。
“是誰在那裏。”
窗扇被人封鎖,此刻除了映着檐上君子的那扇,都叫人出不去了。
衆人瞧出情況不妙,有膽大的将帥試圖詢問那人的身份,卻只見那人的身影消失在窗外。
窗面上蒙了一層油似得,徹底封鎖了窗內人的視線。
“不好,是猛火油。”
火點着了,一開始星星點點,随後馬上就要變成熊熊烈焰,吞噬掉浮州的半壁江山。
十三層樓裏的燈光全淡,屋內人在缥缈霧絲中恐懼的睜大眼,卻生怕這屋內唯一的光源引得大火牽連過來。窗戶上的身影在光線投射下愈發高大,将房內所有人籠罩起來,怪物一般,仿佛将他們吞吃入腹。只得抱住身體,朝離窗邊遠的地方拼命縮着身體。
也有不怕死的,一邊挑釁着窗外人,一邊抽刀去劈門鎖,可還未多行幾步,後勁有些慢的酒水此時起效,還未碰到門鎖,便全倒在了地上。
屋外的濃煙滾滾,席卷而來的還有體弱者的嚎叫。已有人繳械投降,嘴裏嚷着求太鳳君放他們一馬。
陳鶴夢充耳不聞。
她站在十三層樓最頂端,望着宮城在這夜空下鎏金一般的房頂。都說宮城深似海,可站在高處看,一切收入眼簾,仍是比不上天空的無垠浩大。
葉卿歡是否也就這樣一直在高處看着她們呢。鶴夢終于瞧見了那輛疾馳的馬車,挑起嘴角,展露一個輕松的笑容。
他果然來了。
鶴夢翻身入室,牽動機關,熄滅了整棟酒樓的燈光。眼前一暗,那馬車似乎頓了頓,仍舊堅定的朝他們行駛而來。鶴夢的刀背自地上劃過,所觸碰之處,已蜿蜒列出蚓洞。
頂三層聽到這樣的聲音,突然寂靜下來。她的步伐如鬼使,雖是不能辨認她的身份,卻心裏都清楚,後路在這個人的手裏,定是惹不得的。
“諸位。”
鶴夢聲音冷如閻羅,卻格外開恩似得,手中的燈盞提到門前,為所隔着扇油絹門扇的室中人透過一點點燈光。
“時機難得,還請各位想想這輩子做過多少虧心事。才落得如此下場。”
鶴夢懷中是王紀雲收着的所有官員藏污納垢的罪證,此時被揚起,又散落在走廊中,反倒止住了所有人的聲音。
“不過我不是提那些人來報仇的。我殺你們,只是因為你們死期到了。”
“你以為你是誰,閻羅麽!”
鶴夢耳朵動了動,接着冷笑一聲,辨了方向後一柄蛇刃快速穿過紙門,抵到說話者的面頰不遠處。滿座嘩然,透過門扇上的小孔,只能見一身形俊挑女子持火而立的黑影,這下無人再敢起強硬之心。
“為官者不作為,官商勾結,謀害百姓。因為你們這種人,我做次閻羅又何妨。”
馬車停下的聲音穿過鶴夢留下的窗戶,一人下了車,動靜讓鶴夢聽出他的急切。原來高高在上的葉卿歡,在毫無防備時,也會有手足無措的神情。
只是不知道這樣的他,陳端儀可曾見過。
“姐姐。”
鶴夢握緊了手中刀刃
“我來給你報仇了。”
一年蟄伏,只在今夜。萬事可成不可成,都已如難收覆水,傾蓋浮州內城。
葉卿歡未着每次見她時的朝服,只松垮一身暖裘袍,甚至散着發,擡眼望見此時站在比他還要高的地方的陳鶴夢,有些恍惚她之前低眉順目的樣子,裝的有多辛苦。
“陳鶴夢,收手吧。”
他蹙起眉頭,面色蒼白如許。
“你到底想做什麽。害陳端儀的人都被你殺幹淨了,你還想要做什麽!”
“我要你說,殺他們的事情,是你指示我去做的。”
葉卿歡的視線對上她的,像滾熱的鐵碰上了極寒的冰塊
“你讓本宮對誰說。”
“對陳端儀說。”
鶴夢的眼睛紅透了,她自高處一躍而下,眼神震懾退了葉卿歡身後的人
“去年這個時候,姐姐死在我的懷裏,最後一句話還是在勸自己想開些,以她的命換你眉頭舒展,她還覺得值得。而你呢,憑什麽你一句話就能讓她為你送命,你卻一點不感到傷心。葉卿歡,我随你在宮中尋歡作樂時,總感覺你已經忘了陳端儀了。但我不能讓你忘記她,她是為你而死的,你該懷着愧疚的心沒日沒夜在煎熬中度過,而不是現在這樣!”
鶴夢的手伸過去,一把拉開葉卿歡包裹嚴實的領口,幾道紅痕還遍布在他脖頸上
“不知廉恥。”
“放肆!”
葉卿歡擡手,一把扯過了鶴夢的手腕。眉目見流淌着無限殺意,比尋常無意流出出的還要認真,有要将鶴夢撕碎的意思。
但是鶴夢知道,他不會這樣做。
“陳端儀的死我有責任,難道你要本宮陪她一起去死麽?你陪本宮在宮闱裏待着,難道你就看不到一點本宮的為難之處麽。”
“我不是陳端儀。”
葉卿歡渾身一顫,他猛地擡起頭,對上鶴夢的眼神
“你的為難之處,我不想知道,也許姐姐會知道。但是現在沒有人知道了。”
鶴夢省了拗口的話,繼續道
“我的機關絕密,無人能破,你若不能按我說的做,這十三層樓化作灰燼,只要一把火的事兒。”
“原來只是長得像。你到底不是她。”
葉卿歡不怒反笑。眼角落下行淚,随後眉頭皺起,不佯怒,不作威,只有滿滿的傷心噬骨
“陳鶴夢,有些事不是要用話來說的。你覺得本宮一定要你留在本宮身邊,是為了什麽。”
鶴夢心中輕輕一響。她突然看見一個在寒冷的紅牆碧瓦中高坐臺閣的少年,手中捧着一碗補身體的藥茶,眉眼裏望見的是紅塵往昔。卻如小小鳳雛,被囚禁着,再飛不出去了。
“我對很多人說,不要把我當替身。可你如今這樣做,我反而會覺得開心。”
鶴夢看他時,柔和了半分殺氣,換了詢問的語氣
“一個端儀換不了你的宮辰悅,那這些官員呢?你可是為了一個宮辰悅,連他們都不顧了。”
“陳鶴夢,你可知道你這是死罪。”
葉卿歡很久沒這樣被人脅迫了,想來是久違
“一開始我也沒想活。但是殿下,反倒是你,給了我條活路。”
鶴夢撫摸着自己的臉,聲音放慢,吞吐的樣子像極了葉卿歡的故人
“既然承認了你的愧疚,那你不會再殺陳端儀第二次。”
葉卿歡盯緊了她的臉,久不作聲。不知過了多久,樓上的熏煙味道已近十三樓底。他才緩緩開口,無奈道
“傳我口谕,褫奪三王封號,打為平民,流放嶺南,一輩子不許回京。”
“娘娘......是!”
眼睜睜看着那人去辦了。鶴夢心裏的石頭終于落下。可還未等她回過神來就見身旁圍了一群人。
“陳鶴夢假傳鳳旨,謀害朝廷命官。斬立決。”
葉卿歡聲音郎朗,眼裏不留眷戀。沒想到那人卻溫順垂首,無半點懼意,柔聲的如問他是否用羹湯那樣。
“娘娘,這些罪名,臣一個也不認。鳳旨是當日王紀雲造出來的,十三層樓也未有威脅各位大人的東西,若非要挑一樣,也只是過量的熏煙罷了。您不會真的覺得,我是一個一心報仇頭腦空空的愣頭青罷。”
鶴夢笑了笑
“我也不喜歡給自己斷後路呢。”
“你!”
葉卿歡終于被氣消,手下都是宮闱裏最受規矩的人,眼下也真的不敢再去動陳鶴夢。
“你還是有些像她的。陳鶴夢,今日之內給我滾出浮州城,永生永世不要再讓本宮看見你,不然,本宮一定不會再放過你。”
“陳鶴夢,多謝太鳳君娘娘。日後還願娘娘,千歲萬安。長夜,久眠。”
——陳府蕭爽樓。湖心風輕卷起流蘇花香,安靜的向小樓送去,樓中人,全然不知樓外動靜。
襁褓中的小人兒睡的安恬,不時發出咕嚕咕嚕的動靜。是最無憂無慮的一個。抱着他的人看着也欣喜,微蹙的眉頭舒展開。直到門扇被人推開,無防備的孩子聞聲抽泣起來,吓到了拖着疲憊的身體入室的鶴夢
“是誰來了?是我們寶寶的娘來了。”
鶴夢聽見招呼,突然明白了他懷裏的孩子的身份。一時間不知是驚是喜,可能最多的還是愧疚,她看着抱着孩子要朝她懷裏放的人,不禁問道
“他呢?”
張衍臉上的笑容定在了面皮上,鶴夢望着孩子的眼神在他的遲疑中漸漸收起,望着他時心中突然有些不安
“溫硯呢!”
“他知道端儀死的真相了。生産完就走了,說對不起你,不會再見你了。”
“你為什麽不攔着他?”
“孩子需人照顧,我去給他煮奶,回來就不見溫硯了。”
鶴夢把孩子交還給張衍,不由分說的就要朝外走去。卻被張衍牽住了腕子
“有思,你別着急。陳家人已經都去找了,溫硯他,肯定還在浮州城裏。”
鶴夢松開手,徑直離開了蕭爽樓。身後月色清淺,天上有了光亮的影子了。
雖是腳步匆亂,鶴夢心裏卻有個聲音,在一直指引她前往一處。急切的心情讓她忘了使用功力,直遠遠地望見了化春堂的牌子,她心裏的鼓點才愈發振聾發聩。
推開化春堂的竹門,鶴夢掃視着黑暗中熟悉的桌椅陳列,無處可尋見那人的身影。
她沒說話,屏息又朝裏細探幾尺。幸好終于聽見了空氣中另一顆心髒的跳動聲音。
藥鋪高臺後,蹲着一個虛弱的人。他蜷縮着,盡力把自己放在光永遠照不見的地方,手還按着肚子,眼裏滿是懊悔。
可是光總是會照進來的。無論這世上多窄小的黑暗,都會有一束光專門為它而來。
鶴夢沒有說話,蹲下身子,學着他的樣子抱住膝蓋,頭貼在手臂上,一雙眼睛灼灼望着他。
溫硯流下了淚,聲音委屈着
“我知道該去一個你們找不到的地方,可是我能跑的最遠的地方就是這兒了。”
鶴夢伸出手,在他發上輕撫着,直到他眼中委屈更甚,還倔強的扭過去臉。
“和離書還是要簽的。以後你不要再去做那些危險的事了。我和張衍說了,孩子留給你們,你好好對他。之前,對不起了。”
鶴夢心疼的看着他,突然覺得有些好笑,竟然直接笑出了聲,對上的果然是溫硯更加無措的眼神。
“事情已經做完了。”
她把頭靠在溫硯的肩上,輕喃道
“孩子好可愛。”
“我已經忘了他長什麽樣了。”
溫硯抽泣起來,鶴夢哪見過這人這麽多的淚。月子裏落了病可不好了,鶴夢抱住他,用體溫将他襲裹住。
“你真的決心要走?”
“本來就是我一廂情願要嫁給你,一直以來也幫不上你忙,這樣的主君,配不上你。”
鶴夢輕嘆一口,雖是那人還止不住淚,她心裏卻被種久違又不知名的舒心填滿了
“那你走之前,我們簽和離書之前,請你以我的主君的身份,再陪我做一件事,可不可以。”
溫硯眼神動了動,那人答應了他要走的請求,為何他心裏會更加酸楚。可他還是點了點頭,用成親以來每一日對她那樣溫順的态度,認真又小心的看向妻主在月光下熠熠生輝的面龐
“你說,只要我能做到。”
“你當然能做到。”
窗外熹光悅景,填滿了他琥珀色的眼睛。她曾從明眸中讀懂命運,也知自她遇見他的那一刻起,時間自此有了痕跡。
溫硯努力不去看她,卻心知肚明朝夕共處,她的存在早已遍布了他的身體。他已像她交出現在,她要還他一個未來。
在距離天色大亮前的一步之遙,她把他緊緊擁入懷裏。鶴夢喚着他的名字,向他交出接下來命運中的所有情緒。因為她知道,她自兒時起朝思暮想的那種生活已經來了。
然後,她說
“清許,陪我逃亡吧。”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