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端儀之死(一)
端儀之死(一)
啓元九年,四九城裏新開了個醫堂。作主的姓陳,不知和皇城裏頭那位陳太醫有沒有關系。
“請留步!”
學徒阿霜急匆匆自堂裏追出來,呼着粗氣在雪天裏呵霧成霜,直到追上了前面那人,這才站直了身子。
“這是您的藥材。”
“這,小師傅,太貴重了,我們開不起啊。”
“師傅說,這天氣這樣,放着也是占地方,您就拿去吧。”
“謝謝,謝謝陳大夫。”
蹒跚的病人擦擦眼角的淚,千恩萬謝的拉着阿霜的手道
“陳大夫和溫大夫剛妙手回春,剛得了禦賜的牌匾,竟然也願意救咱們這些普通百姓。化春堂,是我們長街街坊的福氣啊!”
徒弟聽了,也有點驕傲。但是她不能喜形于色,只學着師傅們的樣子欠身道
“您過獎了,我師傅說了,醫者醫人哪能挑身份吶,我們的醫術能幫到人她就已經滿意了。”
聞聲,身邊一匆匆行過的人停下腳步,鬥笠下的臉意味不明的轉過來。看送走客人的阿霜一身輕松,她不動聲色的跟了上去。
阿霜心思大,街上的什麽都能留意,唯獨沒有留意身後已經尾随的黑衣。她前腳剛踏進化春堂,便聽剛從宮裏領賞回來的陳端儀叫她先把門關上。
“師傅,今天還有約好的客呢。”
“叫你關上,這麽多話幹什麽。”
Advertisement
伏案的溫硯擡起頭,看她有些坐立不安,便問
“你怎麽了?”
陳端儀意味不明的看他一眼,過來剛想說什麽,卻聽門板被人抓動的聲音。端儀扭頭看去,見一人款款從門外進來。
“若是我出了事,化春堂都交給你了。”
她匆匆道,後又極快的小聲對溫硯道
“今天這事我是躲不過了,你要是找不到我,就去找鶴夢。”
溫硯一頭霧水,還是随着她站起來。端儀到阿霜身邊,護住小學徒。
“這位客官,我們已經打烊了。”
“打烊了?”
那人立手在身前,面上表情藏在鬥笠下
“陳郎中若是不想在醫館談,我也可以到你府上去拜會。”
她頓了頓
“只是不知會不會吓到陳太醫。”
端儀的背直了直,她回頭看看身後二人,轉回來面上便帶上無力反抗的順從
“王大人,何必為難于我。”
“這怎麽能說說是為難呢。”
王紀雲偏偏鬥笠,陳端儀認命的帶她去會客的茶室,王紀雲停下腳步,突然道
“化春堂的名聲這樣大,白日裏歇業豈不是可惜?”
這是叫她重新開業,免得惹人耳目。陳端儀轉身對阿霜點點頭,溫硯這時覺出些不對勁來,上前跟過去,将熱熱的酸梅子茶遞到王紀雲手邊去
“您請用茶。”
王紀雲怕他認出來身份,便不去看他。溫硯得以和端儀對望,她皺起的眉頭安撫似的舒展開一半,做口型對他
“出去。”
溫硯捏緊了茶盤,端儀搖搖頭。見他帶着些倔強出去了,端儀就知道他一定會在外面偷聽。她無奈對王紀雲道
“王大人,何必再勸。”
“陳醫師,方才我可聽你那小學徒說了,你是醫者,救誰不是救?這話說的大義!如今我們請你救的,雖然身份特殊點,但到底還是個人,你該怎麽治就怎麽治,治成什麽樣我王紀雲給你擔着。”
“楊耘大人已經拿這套說辭勸過我了,我只問您,您哪位客人在塞北環境下生的怪病,不去找當地巫醫赤腳,找我一個四九城讀醫書的,我也無從下手啊。”
“謙虛了!你可是把柳相家千金救回來的醫師,要不是那位也快不行了,不然我們也不會求你去一趟,再說了,您妹妹不也在塞北麽,軍營重地不讓探望,你也很久沒見到她了罷!這下正好,到那裏我讓張太尉給你發個牌子,随你和陳副将共敘手足情,怎樣?”
陳端儀不笑了,她端起酸梅子湯,慢慢抿了一口,沒有說話。
“聽說陳副将最近殺了一匹野狼,馬上就要升任将軍了!好啊,陳家有你們兩位,可是讓別人羨慕不來的。你就不想去祝賀一下?”
“王大人,為何偏偏要我去?”
王紀雲聽了話頭,棗核眼瞅着她
“哪裏都不缺醫師,太醫院能将輩出,為何一定要我去?”
陳端儀問出心中所想,王紀雲應該早料到她會這樣問她,但是面上還是擺出個糾結的神情
“陳醫師,說實話。是你上次面聖時當面回絕了讓你留在宮裏的鳳旨,娘娘她,不高興了。所以你啊,還是早點答應下來,把那個人治好,也算是告訴宮裏那個人你留在宮外更能效忠朝廷了。”
“原來是他讓我去塞北的。”
陳端儀眉頭皺了皺,很快又舒展開,她露出個笑臉,對王紀雲道
“難怪上官大人今天見我也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既然是娘娘有意考驗我,那我去就是了。”
“陳醫師放心,不管結果如何,我一定把你帶回來,絕不讓你在塞北受一點委屈。今夜戊時,馬車會在城門等你,宮裏會以軍醫的名號傳令來,這事涉及軍中機密,你切勿告知第三個人。”
陳端儀面上禮貌,心裏偷偷想着,在塞北誰敢給她委屈吃,鶴夢一定第一個不答應。她見王紀雲披上鬥篷,手邊的茶葉還冒着熱氣,陳端儀又讓了讓,那人擺了擺手,道了聲告辭。又大步從側門出去了。
溫硯走過來,看着陳端儀,他的眼睛沒有眨一下,陳端儀知道,這是他想要解決搞不清的事情時會有的神情。
“我要去塞北一趟,就按照我剛才說的,若是我回不來,你就接手化春堂。遇到解決不了的事情就去找小妹,她一定會幫你的。”
“為什麽去這麽遠的地方?我跟你去。”
陳端儀嘆口氣,不打算瞞着他
“蘇太仆今天找我時說封國來使在塞北病了,那邊無人可醫,她就想讓我去一趟。”
“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使臣病了誰敢救,你若是救不好豈不是殺身之罪?你何必趟這趟渾水。”
溫硯放下手裏的書,突然認真道
“化春堂不能沒有主人,我替你去罷。”
“不行,她們要的是我,就算你去了,她們也不會放過我。”
溫硯有些怔,端儀苦笑一下,繼續道
“前幾日我戳穿了楊家藥鋪的假藥案子,有京兆尹護着,她楊萬亭就算不敢明面找我算賬,背地裏可沒打算放過我。不用問都知道,這次是她慫恿這幾個人來找我的,我現在騎虎難下,換你上也不行。”
“要不你出去躲躲風頭?你要是真的去也太危險了。”
端儀其實心裏有些期待,在聽到宮裏娘娘也在觀望她這次救治結果的時候,她莫名的動搖了之前寧死不屈的心。端儀一直想要個機會證明自己不靠家裏也能走好這條路,眼下這次雖險,但到底也是次機會。說不定,她還真的能扭轉局勢呢。
年輕到不足以揣摩透官場商場混跡的老狐貍們的心思的陳醫師,意料不到不久後的将來。她目光灼灼對溫硯道
“塞北病了,那裏什麽都沒有,還能染上什麽怪病。頂多就是水土不服無人敢治就是了,溫硯,我這次想試試,藥材供應商一個個趾高氣揚,我瞧不慣他們那副嘴臉,說不定我這次真成了,咱們化春堂的名聲就能徹底打出去了。到時候拿着賞銀把這店面擴充一下,這樣就能救治更多的病人了,你覺得呢。”
溫硯雖是覺得不妥,但是看着她的堅定,也有些動容。他上前一步,認真看着她
“你若是下定決心,我不回去勸你。但是讓我跟你一起去,也算有個照應,幫你打打下手之類的,這我都能做到。”
“清許,有句話我早就想問你了。”
溫硯又開始不眨眼睛了,端儀笑笑,想着反正要出發了,不如今日把之前沒來得及說或沒說清楚的話攤開來講清楚
“你想跟我去塞北,是為了跟着我行醫,還是想去見另一個人?”
溫硯不笑了,面上動了動,眼神對上端儀的之後,立馬閃開。
“你是不是想小妹了?”
“陳端儀。我好心好意陪你一起去是想幫你,你何必再說這種話羞我?更何況,我早就已經答應你和你解除婚約了,誰還喊她小妹。”
端儀并非逆來順受之輩,她對想做的事情的執着,比得過十個鶴夢。加上說話極為好聽,哄人極為恰當,她下定決心與溫硯把話說開的時候,很快便哄的這人不傷心了。端儀一心向醫,學的有些入魔,竟打算投身醫道,終生不娶,只是她把這個決定先向溫硯坦白時,那人只是露出個遺憾的表情,在沒有後續,這叫端儀有些好奇。
畢竟這人年歲小的時候很愛纏着她,不知什麽時候他來醫堂也不是為了陪她的了,而是真的為了布醫治世,他們好像一直都只是童年玩伴的關系。看着清許的淡然,端儀倒顯得有些自作多情了。直到那一日,她又從他面上看到了兒時那種神情——渴望。
那天是鶴夢奉皇命從軍中回來,原本纖瘦的那人愣是變了個模樣,渾身爽朗灑脫,意氣風發地教人移不開眼。端儀給她的舊傷上藥時沒忍住抱着她哭一哭,正好撞見一直守在一側的溫硯的眼神。
他的眼神,帶些心疼,帶些欣慰。更多的是過多的眷戀。端儀未婚娶,卻不得不承認也感受過這樣的眼神,清許的眼神,只顧着安慰她的鶴夢沒有瞧見,端儀卻看的一清二楚。她不禁停下了眼淚,道
“诶?”
“怎麽了?”
鶴夢問她,溫硯這時起身離開,速度快的讓端儀以為剛才是她一時眼花。但事實擺在這兒,端儀猜到了原因,她輕笑,道
“沒什麽。”
時至今日。
端儀看着嘴硬的溫硯,有些感慨萬千
“你一直說要嫁進陳家,我還以為是替我不婚娶打掩護,沒想到你是真的沒說謊。”
“我是為了化春堂。”
溫硯的聲音有些慢,他收回了眼神。端儀肯定是認定了她的想法的,幾年同窗的默契,他其實已經繳械投降
“不管是不是,這塞北你都不能陪我去。”
“為什麽?”
“因為你…”
陳端儀對他眨眨眼
“不跟我說實話。”
有人的臉已經紅到耳根兒,端儀不與他生分,直接道
“你放心,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幫你去問問鶴夢的心思。若是她願意,我這次要她一起回來,娶你。”
溫硯沒再說話,反倒是又看了看她。端儀突然心情很好,似乎已經看到妹妹娶夫的樣子。她趁溫硯面上終于有了淺淺笑意,突然又道
“若是我回不來,你也記得去問問她,切莫因為害羞誤了良緣。”
“你要是回不來。”
溫硯喃喃一遍端儀的話,突然見那人又恢複了原先的神情。陳端儀笑的得體,似乎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鶴夢一定會為我報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