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探
探
“好吧,隋明漢先生,無論您有什麽證據,都請在配合調查中途出示。”警官平靜地将證件放回胸前衣兜裏,并掏出筆簡單做了記錄,肥厚的警服令他的手臂顯得格外臃腫,“勞煩跟我們回去一趟。”
隋明漢淡然地點了點頭,悄悄瞥了一眼靜立在一旁的唐知楚。
“對了,唐先生,”警官神情嚴肅地望着默不作聲的唐知楚,手貼在棉警服衣邊兒上,“您也需要來一趟。”
“好的。”唐知楚低頭用冰冷微紅的手指輕撫白色的手機殼面,凝神端詳着“至初”二字,随即又噤了聲。
這位警官身上有嚴冬的影子,卻沒有嚴冬的神韻。他看起來不太年輕了,但身上的警服和手套看起來卻也不是非常老舊。
“二位請随我上車吧!”
警官步履略顯急促,不覺間,油光可鑒的黑皮鞋已經被無情地鍍上了一層冬天,警車的四個輪子上也各自被覆上了一層淺薄的冬意。
而相比之下,唐知楚、隋明漢二人的步履就要輕緩得多,在單調的純白上面留下了大小有別的兩串腳印,為之做點綴。
隋明漢上身單薄的皮衣,與下身緊身的牛仔褲,無疑讓他整個人看上去無比瘦削,似乎他的身子就像紙片一樣又輕又薄。
唐知楚始終不去正視隋明漢一眼,直到上車之前,發現副駕駛座上還有另一位警官,才默然地向車門裏側挪去,好讓隋明漢有多一點的空間坐下。
一路上車內的空氣安靜得瘆人,副駕駛座上的警官只是一直低頭看之前的報道和類似的案件檔案,以及相關的資料備案。
一只手中茶杯外部摸來漸涼,另一只手上,被白色手機殼被覆着的手機,卻已被唐知楚捂出了層層細“汗”。
兩眼眨巴眨巴着,目光投向窗外,眼底毋庸置疑,仍是被單調沉悶的白色偷去了色彩的世界。而內心則遍布着毫無掙紮之力的冷灰,正是空空落落無所歸處,說寂寞,倒又顯得過于做作荒唐了。
他在緘默地注視着喑啞的世界,不想,身側有人,也正靜靜地讓目光凝滞在他身上。
唐知楚忽然莫名想盡全力無視掉旁邊的人,他于是不願轉頭,因擔憂對方正觀察着自己的一舉一動,而心頭不由得一緊。
Advertisement
糟心的天氣,糟心的際遇,遇上莫名其妙又進入他視線的人,又不得不令他回憶起糟心的過往。
罷了,那些,他也已不堪再回首了……
今年已經二十九歲,有些往事,早該付之與風了。
一杯涼透了的茶,如他的心,漸漸寧靜下來。
輕輕繃着雙唇,他似乎猛然發覺有幾絲癢意漫過頭頂,那觸感很輕盈,但絲毫不刺骨,反而竟令唐知楚覺得有些舒服。
柔和的感覺摩挲過他的頭發,宛若春日骀蕩的清風,使得他不自覺地眯起了雙眼。
他大概想到自己應該忽視了些什麽,但此刻早已不遑多想,只明白,“微風”的輕撫已然讓他全身心地放松。
這“微風”裏,裹挾着幾許熟稔的親切,而他卻已無法明确識辨其中“玄機”。
“喂,兩位先生,您們……”副駕駛座上,警官洪亮的嗓音,毫不留情地撕裂了唐知楚臆想裏,努力營造的獨有的寧靜。
唐知楚怔怔地轉過臉來,眸中閃過錯愕,輕松感頓時堕入了意識深處,緊接着充塞而上的,是不間斷的緊張感。
“哦,下……下車了嗎?”耳畔是隋明漢基本鎮靜下來後,富有磁性而語音平緩的言語。
其實,當車門一側正對着派出所正門口時,隋明漢這樣帶着疏離感的問話,便也可以視作是明知故問了。
唐知楚隐然從他眸中瞥見些微張皇之色,然而他也沒心思多疑惑,只等身側的人拉開車門,緩緩挪下了車,他也才盡可能迅速地鑽出。
眼前是唐知楚這輩子都沒機會來上過幾次的地方——今後大概也一樣。
“您們二位,要先配合調查,”之前最先趕到現場的警官,滿臉堆笑地先望了望一言不發的隋明漢,“如果還有不明之處,我們會再派人去茗寒軒附近調查。”
“好,”唐知楚仍舊用指尖摩挲着茶杯外壁,“辛苦您們了!”
“沒事,您們先請!”另一位警官剛剛鎖好車,輕輕向前挪了兩步,皮鞋的厚底蹭得他腳下的雪嗞嗞作響。
誰也沒有四處張望,誰也沒有再多言語,都只一聲不吭,悶着頭緩步邁向那個一聲光顧不了幾回的地方的門口。
任何人的步履都沒有任何遲疑,哪怕寒風割得鼻尖發疼。
但,作為已經确定的受害者,或許只要他唐知楚一發話,這件事大概也能很快解決。
總之,他始終不明白,自己究竟在猶疑些什麽,也更不願明白。
一位警官踏着皮鞋,啪嗒啪嗒地緊跟在了他們身後。
“去轉角處那個房間。”警官不緊不慢地指示道。
一前一後,順次鑽進去,“秩序”規整得叫人以為誤入了軍事化訓練營。
進入房間,隋明漢倏然間向後一轉身,目光正巧撞在了正跨門進入的唐知楚臉上。
“您還有什麽要說的嗎,隋明漢先生?”警官沒等後續完全安排好,并有意拍拍袖子,使黑色警服上鮮紅的袖章,明晃晃地展露在兩人眼前。他腰間懸着的輕便的對講機,一直都很沉靜地懸在那裏。
“我……”目光一直停滞在唐知楚身上,隋明漢的意識,似乎有那麽一刻中斷了,透出房間的窗外,飛入了無盡的風雪之中。
“滴、滴、滴……”劃破沉默的對講機連着叫了幾聲。
“喂?”這位警官略略游移着往腰間一瞥,大惑不解地解下并拿起對講機,背過身去,将其舉到耳旁,“你們那邊有人……自首?”
緊貼在隋明漢身上,幾近碎裂的單薄皮衣,無精打采地耷拉下來,用“狼狽”之語形容,怕還稍嫌不貼切。
唐知楚這才開始不由自主地看向對面的隋明漢,竟無意識地打了一個寒噤。
隋明漢沉默着,異樣的沉默。那仿佛是一種傾訴,而是一種遮遮掩掩、含含蓄蓄的傾訴。
“這樣吧,罪魁禍首其實就是……”隋明漢發腫的雙手,下意識地扯着皮衣的兩側,他不覺間垂下腦袋,目光緩緩落到平整的水泥地面上,緊繃的臉色顯得十分不自然。
“隋明漢先生!”正在這時,房間門猛然被拉開——是另一位警官,一手拽住一個蓬頭垢面、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一手拎着一副銀亮亮的“手镯”。
唐知楚面上的神情由微怔迅速轉變為錯愕,而哪怕他此刻再驚詫,也沒有将嘴張開一點縫隙——這樣的時刻,即便只悄悄深呼吸一次,也有一不小心掉下巴的風險,就更不談驚嘆和高呼了。
“小偷,是他吧?”警官微微撇一撇嘴,目光有意無意地暗示另一位警官,讓他輔助着采取行動。
那位警官默契地幾步上前,三下五除二地接過手铐,動作純熟地将其打開,敏捷地铐住了被同事制服了的男子。
輕聳鼻尖的隋明漢,略略擡了擡肩,并未過多地打量被賞賜“手镯”的男子,淺淺淡淡地應聲道:“是的……”
唐知楚木木地杵在原地,忽覺臉頰兩側泛起了些微癢意——又轉而聽得“啪嗒”一聲輕響,循聲探頭探腦地瞧去,才知道是隋明漢身側,無意間掉了一個打火機到地上來。
空氣陡然凝滞在某一刻。
不覺有些眩暈,唐知楚腦海中莫名只冒出兩個疑問:是他的嗎?他開始抽煙了嗎?
被壓制的男人一時間似乎蠢蠢欲動,仿佛血脈偾張了,雙眼瞪圓似欲蹦出眼眶,甚至貌似還欲掙脫手铐,直奔隋明漢。
“我的……打火機——我的!”男人歇斯底裏地嘶喊着,神志大概已不甚清,兩位警官甚至無法将他全然牽制住。
“先生,冷靜點,這裏可是派出所!”一位警官咬牙道,“如果有精神方面的需要,我們會為您聯系相關部門!”
見狀,唐知楚下意識地往遠離隋明漢的方向挪了挪,目光中明顯裹挾着惶惑避躲之意。
淡然地俯下身,隋明漢毫不理會這喧嚷,安之若素地拾起掉落的打火機,而這,正與他在茗寒軒附近被誤抓時據理力争的表現,形成了無比鮮明的對比。
幾步跨過,他來到男人身邊,微微開裂的皮衣,更凸現出他的泰然。
“給,你的,還給你——”隋明漢嘴角微揚,無所畏懼地伸出手,“以後煙瘾犯了,記得直接說,別難為了警官們。”
男人手腳麻利地奪過自己“魂牽夢萦”的打火機,果真笑逐顏開,牽制他的警官,也自然得以稍稍放松了些。
“那……辛苦兩位的配合!”警官們相互對了個眼色,發力使男人的頭調轉了個方向,“我們先帶他走了!”
隋明漢先不吱聲,待悄悄轉頭,瞥到一眼唐知楚的側顏後,才慢慢地從嘴邊擠出一絲應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