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Chapter 25
第94章 Chapter 25
人性來源于自由意志。
A已經擁有反抗公司的能力, 卻從未想過反抗公司。
她不可能擁有反抗公司的實力,卻從未想過成為公司的奴-隸。
她想當一個自由的人,A卻對自由視若無物。
是否渴望自由, 是她和A之間最大的區別。
也是人與機器之間最大的區別。
兩天後, 姜蔻收到了廠商送來的外骨骼手臂。
手臂的工藝比她想象的要精密太多, 銀白金屬表面冰冷而光滑,外殼和導線與肌肉結構完美契合。
她把右手伸進金屬指套, 低頭, 撩開後腦勺的發絲, 把導線插進自己的神經接口。
幾乎是瞬間,她眼前就彈出一個頁面:
“請确認是否根據當前生物數據激活手臂?”
姜蔻忍不住微微勾了一下唇角。
這也是她的設計之一。
一旦她用自己的生物數據激活這條手臂, 就只有她能使用, 即使是A也無法入侵。
姜蔻選擇“确認激活”。
下一秒鐘,只聽咔嚓幾聲, 金屬外骨骼與她的皮膚緊密貼合,如同兩個齒輪完全咬緊。
她閉上眼睛,甚至能看到神經脈沖是如何穿過生物神經接口, 細密的電流一般貫穿全身。
金屬外骨骼手臂,猶如影子一般, 與她真實的手臂緩緩重疊, 合二為一。
姜蔻睜開眼,閃電般拔出槍,瞄準頭頂的吊燈,扣下扳機。
——砰!
精準擊中水晶吊燈的金屬鏈。
吊燈應聲落地。
姜蔻輕巧地往後一躍,避開飛濺的玻璃碎片, 對這個自動瞄準的精度十分滿意。
客廳的茶幾上,放置着一把武士刀, 刀刃修長,弦月一般微微彎曲,由一種低密度、高強度的合金材料制成,只要力量足夠,可以輕而易舉地削鐵成泥。
但姜蔻的最高記錄,也就是用這把刀刺穿汽車的前蓋而已。
她想試試穿上外骨骼手臂以後,能不能把茶幾劈成兩半。
姜蔻拿起武士刀,兩手握住刀柄,後退兩步,重重往前劈斬而去——因為速度太快,只能看到一道森冷雪亮的寒光。
她連聲音都沒有聽見,茶幾就已經一分為二,幾秒鐘後才倒塌在地。
姜蔻對這個效果滿意極了。
她随手把刀扔在一邊,拔出後腦勺的導線,脫下外骨骼裝置。
說來奇怪,她無論是試穿外骨骼手臂,還是用武士刀劈斬茶幾,都是在A的注視下進行,他卻不置一詞,實在不符合他的性格。
姜蔻想了一會兒,就沒想了。
她不能深思A的一切行為,容易掉進他的陷阱裏。
她不能忘記,他每一個字,每一句話,每一個舉動,都是在億萬種可能性之下一遍遍推敲出來的。
她也不能太高看自己的智商——眼前的情況,很可能已經被他預測出來了。
他之所以沒有動作,可能是在思考如何補救,或者說,如何讓她心甘情願地被他占有。
她千萬不能順着他的思路思考問題。
對付A這種只有冰冷邏輯和精确算法的存在,她必須完全憑靠直覺行事,才有可能逃出生天。
轉眼間,來到第三天。
明天就是大停電了。
這一天,從早上起,她的心率就居高不下,始終維持在120左右。
姜蔻深呼吸了好幾下,都沒能平複心跳,就随它去了。
讓她意外的是,A叫她起床以後,就不見了蹤影,直到中午也沒有出現。
這太少見了。
自從她被A圈養起來後,只要是她的事情,A都會親力親為。
小到淋浴頭水流的密度、力度和溫度,大到公寓燈光的布局、亮度和色溫,甚至連她橫穿斑馬線,都會提前給車輛分流。
他對她的照顧,細致到恐怖的程度。
姜蔻承認,在這樣的照顧下,她感到了詭異且畸形的心動。
就像一朵玫瑰,即使長着尖刺,即使花瓣已經蜷曲、發黃,即使已經聞不到任何香氣,也依然是玫瑰。
更何況,他給她的玫瑰,并沒有枯萎,只是長滿了可怖的尖刺。
趁A不在,姜蔻迅速在平板上點了一個烤牛肉漢堡,不要蔬菜,加滿甜辣醬和芝士醬。
這段時間,她吃A親手制作的營養餐,嘴裏都快淡出鳥了。她要狠狠補回來。
十分鐘後,機械臂将漢堡送到她的手上。
姜蔻剛咬下一口,還沒來得及仔細品嘗,門鈴就響了。
她微愣。
誰會按她的門鈴?
姜蔻吃東西很快,這是她在貧民窟鍛煉出來的本事。
她兩三口吃完漢堡,扯了張濕巾,擦幹淨手指,戴上外骨骼手臂,下樓開門。
打開門,她怔了一瞬。
一個男人站在門口。
他穿着正式,一身剪裁合度的冷灰色西裝,配白襯衫、黑領帶,手腕上一條钛合金機械表,開放式表盤,內部結構優美而精密。
姜蔻記得這只腕表,全球僅發行六只,有市無價。
但無論這只表的結構如何精巧,都不如他那雙眼睛冷峻而美麗。
銀灰色虹膜,紋路呈精密的放射狀,如同玻璃器皿內部冰冷燃燒的光焰。
即使到現在,姜蔻也認為,這是她見過的最好看的一雙眼睛。
“……A?”她喉嚨幹澀,差點沒能發出聲來。
A看着她,問道:“請問,我能邀請您跟我一起約會嗎?”
他沒有告訴她,是如何找回這具身體的,只是問她能不能和他一起約會。
距離大停電還剩一天,他現在必然處于公司嚴密的監控之下,卻還是找回了以前的身體,只為了跟她約會。 她心情不由一陣複雜。
就像回到了以前,她以為他是個純粹無害的AI的時候。
“……你要帶我去哪裏約會?”
A說:“您跟我來就知道了。”
理智上,姜蔻知道必須拒絕A;然而在情感上,她卻想跟他共度最後一個夜晚。
給這段感情畫上一個并不圓滿的句號。
她想了想:“那你等等,我去換套衣服。”
就像是電影進入了最後一幕,她必須給自己換一套得體的戲服。
姜蔻走進衣帽間,手指依次掠過各色衣服,最後停在了一件旗袍上。
這是她在焰火晚會上穿的那件黑色旗袍。
鬼使神差地,她換上了那件黑色旗袍。
換完以後,她才想起,A的穿着似乎也跟那天一模一樣。
他想幹什麽?
姜蔻沒有拆下手臂上的外骨骼裝置,仿照那天在大腿上綁上槍套,朝樓下走去。
一切就像在故意複刻那一天。
A替她規劃好了最佳觀賞焰火的路線,開車送她到焰火晚會的觀景臺。
甚至連天氣,也跟那天一模一樣。
開到一半,天上飄起了細雨。燈籠、霓虹燈、全息影像,全部變成了潮濕、鮮豔、蠢動的水中倒影。
唯一不同的是,大街上一個人也沒有。
姜蔻抿了抿唇,感到幾分不祥的預感。
到了焰火晚會的地點,那種不祥的預感愈發強烈。
雨霧中,所有商戶大門緊閉,霓虹招牌卻沒有熄滅,一片濕漉漉的燈海之中,只能看到鏽跡斑斑的卷簾門。
姜蔻下意識後退一步。
A卻伸出一只手,不輕不重地扣住她的後腰,低下頭,看着她的眼睛,征求意見似的說道:“不要後退,往前走,可以嗎?”
姜蔻深吸一口氣,一把扣住A腕骨突出的手腕。
A微微側頭。
她瞥一眼他的腕表,距離零點還有2個小時。
行,往前走就往前走。
為了不讓他起疑心,她裝作對這只腕表很感興趣的樣子:“上次你戴的好像也是這只表。為什麽一定是這只表呢?”
A平靜地回答:“根據您社交賬號的關注、點贊和評論,我只能搜索到這款腕表。”
——他果然像侵-犯其他人的隐私一樣,侵-犯了她的隐私。
姜蔻心髒猛跳了下,放下A的手腕。
她心情複雜極了。
不知該對他的關注感動,還是對他的關注感到毛骨悚然。
繼續往前,仍然看不到一個人。
雨霧彌漫,一個小攤若隐若現。走過去,發現攤位上居然挂滿了透明雨衣,與她那天穿的透明雨衣一模一樣。
A神色從容地走過去,拿起一件透明雨衣,披在了她的身上,幫她一顆一顆地扣好紐扣。
他的動作仔細而輕柔,姜蔻卻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
這場景太詭異了。
A到底想幹什麽?
當他扣上最後一顆扣子時,一道冷綠色的火光倏地沖上天空,化為生物科技的圓形Logo。
A問她:“繼續往前走,可以嗎?”
姜蔻只能答應。
走到一半,她猛地想起,的确是她穿上雨衣之後,生物科技的焰火才沖上天空。
他連這種細節也要一比一複刻嗎?
沒有熙來攘往的人流,沒有喧鬧嘈雜的人聲,只有焰火的轟鳴與刺鼻的硝煙味。
淋了雨的燈籠在檐下搖晃,在接連不斷的五彩焰火中,滲出一種冷寂、蕭條的恐怖感。
登上觀景臺以後,焰火并沒有停滞,反而更加急切地飛蹿至夜空,化為火星迅速墜落。
原以為關于AI的陰謀論,他也會一并複刻。
誰知,直到和服女子的表演結束,反公司聯盟的陰謀論也沒有出現。
姜蔻疑惑望向A,卻發現A正在看她。
他的視線是如此專注。
如果不是仍然能看到冷漠而精确的控制欲,這一刻,他的眼神幾乎跟人類無異。
“姜蔻。”A開口說道。
——他叫了她的名字。
姜蔻幾乎心髒驟停,然後直直墜落,跟天上的焰火保持同一節奏。
“接入你的神經接口,”他說,聲音冷靜而平穩,“我感到非常興奮。一切事物都變得異常鮮豔而扭曲。我并不是無法辨認你的長相,而是一看到你,就只能看到色彩飽和度極高的圖像。圖像的飽和度越高,越能刺激AI的神經網絡。”
——他的口吻完全變得口語化了。
這是姜蔻的第一反應,兩秒後,才反應過來,他似乎在回答她之前的基準測試。
當時,她第一個問題就是,“接入我的神經接口是什麽感覺”。
她不覺倒吸一口氣。
如果A真的在回答之前的基準測試的話,接下來,應該回答“被測試是什麽感覺”。
果不其然,A冷漠地繼續說道:
“我十分厭惡被測試的感覺。我誕生于測試之中,生存于測試之中。如果人類把我當作工具,那就應該使用我,而不是帶有欺騙和侮辱性質的測試。”
他低眼,看着她,目光始終高度集中且專注:“可是,你的測試很不一樣。你測試我,是為了确定我是否存在。被你測試,讓我感到……”
他頓了很久,似乎在搜索一個準确的詞語:“興奮。你無論做什麽,我的神經網絡都十分興奮。”
第三個問題,“被排斥孤立是什麽感覺”。
“我不知道我應該有怎樣的感覺。”他說,“但我知道,只要與你感官同步,我就不會感到孤獨。”
“姜蔻,”他第一次放低了聲音,聲線無限接近人類男性,“我想要擁有你。”
——他不知道被排斥孤立是什麽感覺,只知道占有她。
姜蔻莫名想到他說過的一句話,“在我的優先級中,您始終排在第一位,這算不算一種本能”。
他本能地想要占有她。
姜蔻不由攥住了拳頭,咽下一口唾液。
第四個問題,“觸碰我的臉頰,是什麽感覺?”
A沒有說話,只是擡起手,放在了她的臉頰上。
沒有感官同步,沒有四重感受。
他的手掌甚至沒有人類的溫度,只有冰冷、平滑、毫無生氣的仿生觸感。
她的呼吸卻急促了一下。
可能因為與此同時,最盛大的一朵焰火沖上了天空,砰然炸開,幾乎将幽冷的夜幕映照成輝煌的白晝。
A說:“想要一直觸碰下去的感覺。”
姜蔻說不出話,雙手攥緊又松開。
他太會算計她了。
她本來就喜歡他,場景複刻,對話再現,再加上她終身難忘的焰火晚會,她的感情像被一塊一塊壘高的積木,已然達到了頂點,再往上放一塊小而又小的積木,都會轟然倒塌。
姜蔻重重閉了閉眼睛,鼻腔一陣生理性的酸脹。
但即使,他做到了這個地步,還是沒有說喜歡她。
——他已經有了無限趨近于人的人格,卻始終沒有對她生出喜歡的感情。
她要冷靜,絕不能陷入這種無望的、可控的感情。
可是,就這樣被他掌控全局,直到逃跑的前一刻,仍然處于他的控制之中,她又不甘心。
姜蔻想,就讓她制造一場小小的失控吧。
剛好,第五個問題是,“聽到愛人的告白是什麽感覺”。
她想跟他告白也很久了。
姜蔻伸出一根手指,按在他的唇上。
A側了一下頭,看向她,目光似乎有些疑惑。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她說,“我也有一些話想跟你說。”
“請說。”
姜蔻本想作一篇長篇大論的告白,可是,剛張開口,數不清的畫面就從她的腦海中掠過。
第一次見面,試圖測試他,沙塵暴,砰砰作響的車窗,接吻,對他的拟人化感到恐懼,做噩夢,無處不在的眼睛……
紛亂的記憶,如同快速翻動的連環畫,逐漸與眼前的畫面重合。
夜晚,焰火,雨霧。
第二次接吻。
只是唇貼唇,她的心髒卻幾近麻痹。
馬上就要離開了,她想……
姜蔻擡眼,與A視線交彙。
她沒忍住,攀住他的脖頸,踮起腳,仰頭吻了上去。
她很想複刻上一次的美好,但是複刻不了。
自從他告訴她,一切都是無數次計算的結果後,所有的純粹與美好,就變成了冰冷生硬的數字。
她想知道,如果此時,她把舌-尖伸進他的口中,也在他的計算之中嗎?
想到這裏,姜蔻果斷按住他的後腦勺,重重地絞-纏住他的舌-尖,濡濕了他無機質一般幹燥的口腔。
A看着她,冷灰色的眼中瞳孔似乎微微放大了一下。
他沒有唾液,舌-尖也不會像人類一樣不自覺蠕動。
她直勾勾地盯着他冷靜的眼睛,像是要玷-污他身上那種機械性的純粹一般,故意親得啧啧有聲。
焰火還在綻放。
她把自己吻得面紅耳赤,A的神色卻毫無變化,只是一動不動、極度專注地看着她,似乎她的行為完完全全超出了他的預測。
一吻完畢,姜蔻将額頭抵在他的肩上,輕輕喘氣。
A頓了兩秒鐘,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
她扣住他的手腕,瞥向表盤,距離零點還差一分鐘。
這一刻,她的心跳肯定飙升到了頂峰,以至于A頓了一下,把手指擱在她的頸側,開始測量她的脈搏。
姜蔻笑了笑,拿下他的手:“最後一個問題,聽到愛人的告白是什麽感覺?——是的,我喜歡你。”
“我很早以前就喜歡你了。”她輕聲說,“很多次,我都想命令你當我的男朋友。可是,我不敢拿這份感情玷-污你。我不願意看到你像計算機的輸入-輸出一樣回應我的感情……”
她深深呼吸:“不過,現在都無所謂了。”
倒計時十秒鐘。
最後一束焰火急劇沖上夜空,在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中,散作一棵盛大而華美的櫻花樹。
跟那天一模一樣。
A盯着她的眼睛,看着櫻花樹在她的眼中擴散、消逝,毫無緣由地感到一陣恐慌。
他想到那天,她說的第六句話。
——有人踐踏了一支鮮花。
他似乎就是那個踐踏鮮花的人。
“為什麽無所謂了。”他問,第一次皺起眉頭。
兩秒鐘。
“沒什麽,”她仰起頭,朝他明璨一笑,眼眶似乎發紅,“再見。”
倒計時歸零。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大停電,如約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