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尤梨起先并不知道,應恹替她恢複記憶是要遭受天道反噬的。
她以為這對應恹來說不算什麽。
直到藥童指着她的鼻尖,怒斥她沒有良心,害得它家大人如今撐着虛弱的身體還要管理鬼界各事。
她那時剛離開藥水醒來,張了張口,竟一時間沒有說出話來。
恍恍惚惚的,只有耳邊的嗡鳴和糟亂的記憶,腦子都快要被撐爆。
藥童見她如此,也放低了音量不再說什麽重話,只告訴她,她已經沉睡了十四天。
尤梨心想,十四天啊,足夠了。
足夠夢見自己并不算美好的一生。
她想起了自己死前發生的一切,也想起了那柄奪了自己性命的長刀——
那是她從地庫精挑細選出來、作為生辰禮送給任庚舟的佩刀。
而持刀之人,正是任庚舟。
她曾經死的不明不白,如今倒是死明白了。
呵,任庚舟,你這狗男人!
尤梨是個恩仇分明的人。
她對應恹遭受反噬之事感到很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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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代表她會繼續放任殺害自己的仇人逍遙快活。
應該說,她如今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替自己複仇,然後才是報應恹的恩。
可惜事情卻遠沒有她想的那般輕易。
她和應恹的交易結束後,手钏就被應恹收了回去,自己重新變回了那個沒有靈力的小廢物,什麽事情都做不成,更別說給自己報仇了。
任庚舟作為皇帝的兒子,身上多少帶點貨真價實的辟邪護命之物,以至于尤梨根本沒有辦法對他下手,對此只能咬牙切齒地做個沒什麽大用的咒小人,每天閑來拿針紮一紮。
日子長了,反倒越紮越來氣。
等到應恹的靈力恢複,尤梨就轉着腦袋盤算着,應恹若能幫她,收拾個任庚舟肯定輕輕松松。
屆時這任庚舟就是跪下求她也沒用。
可當她真的跑去找應恹了,應恹卻總推脫這件事,似乎并不太願意幫她。
求人求了好幾日,尤梨自個兒先煩了。
她看着桌後無動于衷、對此事半點回應都沒有的應恹,想發脾氣又不太敢,生怕對方直接動動手指,冷面無情地把她掀出去,到時候是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尤梨委屈巴巴地兩只手都撐在應恹批奏折的木桌上,連自己都沒意識到尾音帶上了點撒嬌意味,沖他問道:“大人,你到底為什麽不幫我啊?”
聽起來像貓的嗚咽。
“不為什麽。”應恹執筆的手聞之一滞,很快不着痕跡地繼續俯在一堆奏折前,眼皮也沒擡一下。
“為什麽不為什麽啊,”尤梨哀叫着繼續在他耳邊發出煩人的聲音,“我以為你不會拒絕我這點小請求的。”
她伏在桌面上,枕着胳膊怨嘆。
此時外頭日光恰好撥開雲霧而來,透過窗棂入室,漏刻在二人之間。
應恹一言不發,垂着眼,筆尖略微向下觸到了那抹晨光,就着光輝在宣紙上落下濃重的一筆墨色。
黑漆的一道點在蒼白的紙面上,惹得尤梨胸中悶沉的氣焰騰起。
這一筆寫完以後,應恹終于擡眸朝她遞來一眼。
“我沒那閑工夫管你。”他的聲音清冷,根本不将少女滿臉的嗔怪放在眼裏,擡手自空氣中随便抓了一把,憑空變出了一張薄紙,揮到尤梨的面前。
他冷淡道:“你看這份契約上,有寫我需要幫你複仇嗎?”
尤梨撇撇嘴,知道這份契約就是他們原先簽訂的那份,限制着她除卻不超越限定範圍內的一切行動,以至于許多事情都由不得她擅作主張。
這個條件尤梨是接受的,畢竟于她而言并不吃虧,可眼下情形卻不同。
少女柳眉倒豎,像是對此有天大的不滿,反問他:“沒寫就不能幫了嗎?”
他們明明一起經歷了那麽多事情,怎麽彼此之間卻還像是沒有半點情分可言的樣子呢。
她登時不滿地探身過去,握住應恹的手腕,将那只拿着契約的手拉到自己眼底,真心實意的表達了自己的憤怒:“那你再讓我看看!”
應恹在被少女接觸到的那一瞬間便僵住了身形,過了兩息才回過神,而後若無其事地将紙往她面前又遞了半寸。
他向來不喜被人觸碰,這曾經在他看來完全是侵犯自己領地的行為,加之鬼帝身份,平素也沒有誰如此大膽地直接觸他黴頭。怎料眼前的少女倒是愈發膽大,竟然敢直接上手。
少女見狀便直接從他手中抽走了那張薄如蟬翼的紙,拿在手裏仔細鑽研起來。
連這點嬌性也很像貓。
應恹收回無意中掃過尤梨面龐的目光,心底不着邊際地想。
少女向來自诩自己有無人能及的耍賴皮能力,可是這回她來來回回将寫着密密麻麻的字的契約紙反複看了好幾遍,也沒發現這上頭哪處條款可以厚着臉皮歪曲,讓應恹幫幫自己。
契約最底下的落款是她本人用靈力注入墨汁後簽下的,紙張也是特制,全然不存在調包的可能性。
尤梨盯着紙張快要将其盯出一個窟窿來,捏着契約的手因着用力開始微微顫抖。
——應恹把條約寫得過于明确詳盡,她壓根連耍一點賴都做不到啊!
哎。
少女掩在紙後的眉皺起來,暗道一句失策,神色驟然從憤怒化作成郁悶,頹然地坐下來,将紙一攤,下巴擱在桌面上,擺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期望應恹能憑空生出點憐憫之心。
她問:“我現在改改條件還來得及嗎?”
應恹從旁邊堆成一摞的卷宗中抽出一份,假意查驗典當賬簿的數額。
片刻後,像是覺得少女說的話有趣似的,他尾音上挑,帶着三分揶揄開口:“自然。不過按照你我的契約,我會重新收了你的鋪子作毀約報酬。”
最後的念想被這句話活生生掐斷。少女猛地攥緊拳頭,隐忍的表情下藏着幾分咬牙切齒,想來是在克制自己的情緒,以免在她的“恩人”債主面前犯上。
她快速在心裏思忖掂量了一番孰輕孰重,而後從牙縫中送出句拍馬屁的話來:“鬼帝您儀表堂堂,為什麽連枉死的可憐人都不幫啊。”
“承蒙誇獎。”應恹只撇開賬簿,淡淡道,之後便對此事再沒了下文。
這件事僵持了好一段時間,直到去年初冬,尤梨都快要放棄了,打算另尋他法時,應恹卻突然同意了。
“我可以幫你。”
他走到窗前,掃了眼窗外的雪夜,神情深邃莫測。
“真的?”尤梨立即從太師椅上跳起來。
“但有一點,我希望你明白。”他說。
“什麽?”
應恹轉過身,平靜地看向她:“任庚舟,陽壽将盡。”
尤梨瞳孔微微縮放,有點怔,“将盡是多久?”
“幾個月。”
尤梨笑了。她輕顫着身體不可自控地笑出了聲音。
是嘲諷的笑。
好你個任庚舟。
短命鬼!
她還沒有恢複能力,還沒有持刃站在他面前向他示威,還沒有将他千刀萬剮。
她還沒有複仇。
他怎麽敢死?
“複仇已經沒有意義,他很快也會淪為野鬼,你若想去輪回,我可以幫你——”
“不,”尤梨徒然打斷他的話,“我會不去輪回的。”
“你有得選嗎?”
“當然。”她笑起來的,凝視着對方說,“将我的壽命續給他,讓他活。”
應恹稍愣,再次皺起眉頭:“你已被他殺害,已經沒有陽壽存留,況且符師無法以自己的壽命作交易……”
“我的意思是,”她唇畔笑意仍有殘留,慢慢走向他,打斷他的話,擡手在空氣中忽然抓住一份竹簡,她随意抖了一下,竹簡順勢在應恹眼前滑展開來,“将我這些日子與鬼怪交易所積攢下來的——它們輪回的那些壽命,續給任庚舟。”
她停頓了一下,目光犀利,一字一頓地多加了兩個字:“最好是讓他長、命、百、歲。”
應恹視線淡涼地睇視着她,薄唇微翕:“我勸你最好不要。”
“勸?大人也學會勸渡了麽?”尤梨本就積了連日來的怨氣,因而說話也帶了刺,垂收起竹簡時,看了他一眼,道,“您是鬼煞,不是菩薩。”
怎麽會輕易就讓任庚舟死掉呢?
尤梨當然要讓他活!
她挑起眉,使得那好看的模樣更有氣勢了些:“我總要讓他付出代價的!”
最好是讓他衆叛親離。
讓他求死不能。
應恹沉默片刻,頓時覺得沒了心情。
他用扇柄随意點了下尤梨手中的竹簡,霎時,竹簡泛起金光,镌刻于上方的隽秀小楷緩慢稀釋,漸漸褪變為一張薄紙。
“簽吧。”他嗓音低潤,喑沉寡冷,一對眉捺得很平。
尤梨不明所以地低頭看去,問:“這是什麽?”
“我沒有義務平白幫你為情郎續命。” 應恹告訴她。
“啊呸,誰說那是是我的情郎?”尤梨冷下臉,“還有,之前我們不是已經簽過了嗎?”
“之前是之前。”
“那這次呢?”
“這次的契書不一樣。”應恹淡淡道,“要用你的魂魄來抵。”
尤梨愣了下,旋即便反應了過來。
之前的契書還有可能終止,而這次的卻根本無法毀壞。
用魂魄去抵押,代表着自己今後都只屬于眼前這位。
沒有反悔餘地。
“若我不小心失信了呢?”她試探着又問,已經無法從他的話語裏頭辨出喜怒來。
“那麽我們都會,魄散魂飛。”
他眼裏逼出點紅光,一字一句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