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從東海回去後,尤梨又在藥水裏待了一天一夜,這才将身上出現的紅色斑痕消除。
第二日,應恹回來了,說是剛處理完鬼界事務。
他大概為尤梨講述了囚山如今的情形,好讓尤梨心裏有些準備。
尤梨聽得心裏直發怵,覺得她真是在應恹身邊呆久了,居然會有膽去挑戰這種棘手的事情。
山中陣法遍布,上山之路困難重重,且不說到山頂救下不周就已經是難于登天了,救下不周之後呢?
他們要如何越過守山人和噬靈大陣的防線,将他平安帶出來?
尤梨憂心忡忡地往自己的懷裏又揣了好幾張符咒。
好在此一行應恹會和她一起去,她不至于孤立無援。
刀山火海,有應恹在身邊,尤梨總是覺得能大事化小的。
臨行前,尤梨先是準備好了出行需要的一切物件,然後将鋪子鄭重交給了喜晴跟清和。
交代好她們要好好打理鋪子後,尤梨反手就找應恹要了個保命的寶貝。
那寶貝是個銀鈴手钏,乃是應恹無意間得到的上古神器,只一眼便知是上乘,且能暫時恢複她的靈力。
手钏上點綴了幾顆白玉菩提,像是沾了幾世的寒,越是摩挲越是冷。尤梨将手擡起來,兩顆鈴铛撞在一起,發出了輕微的響聲,襯得她手腕纖細,皮膚瓷白。
尤梨眯起眼将它打量一番,真是怎麽看怎麽滿意,連手圍都恰恰好,不由感慨道:“這東西不錯。”
應恹見她不斷端詳,也未見不耐之色,反倒是眉梢一挑,難得地施舍了一個眼神:“你以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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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梨:呵,我以為我萬不該多嘴誇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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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恹帶着尤梨飛掠過波濤浩瀚的東海。
于一片駭浪驚濤中伫足,前方便是此一行目的地。
囚山這地方積存了太多龍族怨氣,加上地方陣法邪門,飛行遁地一類的法術都被不知名的力量阻攔在五行之外,因此總是進者多出者少的。
二人落于山腳,只能瞧見盤踞在四周的薄薄霧氣。而擡眼,就只見層層疊疊的翠綠掩蓋了前方的視野,其中一道窄路蜿蜒而上,路的起始兩側石柱高立,架起一道石匾,匾上書——千迢。
這其實是山的本名,可後來大家卻只知它叫囚山,忘了最初龍族守護之下的千迢山,曾是世間靈物都愛的寶地。
尤梨的視線穿過厚重的黑雲之間,望向高聳入雲的山峰頂,當即蹙起了一雙秀眉。
等她調整好姿勢,将目光轉移回道路前方時,蜿蜒小路上不知何時盤起了一條黑色大蟒,正悄無聲息地吐着信子,冰冷的蛇瞳死死鎖住尤梨和應恹的身影,卻倒映不出任何景象來。
細看之下,烏黑蛇目中陡然透出一點紅,帶了幾分警告的意味。
尤梨瞬間抖落一身惡寒。饒是她和妖魔鬼怪打了兩輩子交道,此刻也辨認不出來這路中間的巨蟒到底是個什麽靈獸,自然也談不上得知其弱點了。
尤梨正在腦中飛速思考着,突然就被應恹拉着手臂往一旁撤去——
身後的水面驟起漣漪,驟然騰起幾丈高的水柱。
尤梨當即心一驚,第一反應是他們被什麽東西盯上了。她剎然戒備回身,銀鈴相撞出脆響,可惜卻為耳畔刮過的風所掩。
還沒瞧清楚,濺起的水珠就直直砸入了她的右眼,模糊了她的一方視野。
她下意識便後退了半步,左手振袖撩起一陣水簾遮擋下一輪攻擊,而右手則是拂落了一臉水珠。待視野重複清明後,她從泠泠雨幕中重新望過去,守山人已然兀自從水中一躍而出,拂袖落座于匾額之上。
尤梨心中一凜,對這樣利落的身手不由得暗自驚嘆。
果真如傳聞中那般,守山人的樣貌出衆,其頭戴烏紗抹額,雲紋環繞,讓尤梨當即便确定身份。她烏發披散,束之高閣用玉冠插一木簪,卻垂落三兩白紗巾于後,同發沒入腰間。身上着白衣似如詭魅,銀絲牽雲襯得身段挺拔如松。
她毫不避諱地打量了一番守山人,在來之前,尤梨不是沒有聽過守山人的名頭,只是那些僥幸逃命的人大多好面子,因此從來不曾說過這兇名在外的守山人竟然是個女子,更不曾聽過還是個天姿容貌的女子。
尤梨啧啧兩聲,将人從頭到腳看了個遍,冷不丁地撞進了一雙山色的瞳中。那雙眼冷得和地上盤着的巨蟒獸瞳一般,令尤梨為這一眼顫了顫身子,只窺得一絲冷冽與淡漠。
那是作為天庭守山人不容侵犯的決絕。
尤梨心中深知她是天庭的虔徒,否則不會自願數百年如一日地守護囚山,全心全意奉天道禦旨為圭臬,即便來者無數,都斥責她愚昧的信仰。
下一刻,尤梨便聽見不遠處的守山人冷然開口質問道:“何人擅闖禁地?”
女子冰涼的目光撩着二人,眉稍處神色淡漠,漾着朦胧的一層疏離感,聲音像白瓷裂開,若珠落寒泉,揚揚灌入尤梨的耳中,瞬間令她的心再次不由得沉了沉。
守山人抻臂而來,适才還駭人的黑蟒立刻遁身化形,化作一道流光纏上了女子如雪皓腕,成為一道不起眼的飾品。
她手腕倒翻,掌心沖着尤梨,由是令她看見了守山人掌心的一朵蓮花印。
倒綻的千瓣佛蓮栩栩如生,仿似神佛垂眼,阻斷世間一切貪嗔癡念。
尤梨朗聲道:“世傳東海有山,中囚惡龍,傳聞可真?”
她已然将态度放得足夠低了,可對方的态度依舊強硬,絲毫沒有轉圜的餘地:“回去吧,此處沒有你們要找的惡龍。”
“此處倘若沒有惡龍,你又在此地守什麽?”尤梨寸步不讓地問道。
守山人不悅:“我只奉命守山,爾等速速退去。”
尤梨癟了癟嘴,自己這招先禮後兵對油鹽不進的守山人來說,大概是真的沒什麽損益。她拉了拉應恹的袖口,用嘴形無聲說着:你來。
應恹雙目定定望着以一夫當關之勢将他們攔在山下的守山人,分明是身處下位的地勢,偏偏能做出睥睨的姿态,一身貴氣比之天宮還要高。
他目不斜視守山人,淡然道:“退或不退,你說了算不得數。”
女子似乎這才仔細去看尤梨身側站着的應恹,她自匾額上飛身掠下,衣袂翻飛間揚起一陣囚山醞釀了千百年的冷意怨氣。
她面上神态半分不改,面對應恹也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樣子:“鬼煞大人別來無恙,可這陽間事,大人莫非管得?”
下瞬,她姣好的秀眉微微蹙起,面色薄怒:“應恹,你莫僭越了!”
應恹近百年來對天庭早已到了仁至義盡的地步,此刻聞言也不曾有半分退讓。他将袖袍一拂,冷然道:“你守了這麽久,也該知道他身上未負命債,也不曾犯下罪不可釋之事。”
可守山人聽了這話非但不認同,反而暴喝一聲:“對天庭大不敬如何不算罪不可釋!”
“龍族覆滅,你當真不知內情?”應恹聲色不改,面若冰霜地反問守山人,“将他永世囚禁,你們當真問心無愧?”
應恹知道她當年在龍族禍亂中扮演什麽角色,他聲音聽起來像是含着經年累月的風雪,此刻也不再跟她裝傻似地客氣,偏偏要将字句化作最鋒利的刀劍,一道道逼問直直刺向守山人試圖為天庭穿上的遮羞布。
而這正是尤梨想诘問的。
天道無情,但他們所作所為當真就應和了大道本意麽?
守山人聽後果真面如土色,顧不得先前的儀态端方,連連甩袖怒然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話音剛落,守山人驟然出手,方才回到她腕間的黑蛇重新活了過來,此刻張開血盆大口,隔着丈遠噴射出一道淬了毒的清液,看上去陰毒異常。
尤梨見對方再不留餘力,同樣也正面迎上了守山人的悍然一擊。
她将手腕上的銀鈴轉了一圈,鈴铛聲于虛空中次第響起,這來自應恹手底下的寶物此刻令她好風憑借力,令尤梨靈力大漲,竟隐隐能壓制守山人一頭。
守山人眼見自己将要落敗,多年纏鬥的本能驟然被激發,黑蛇變作一把軟劍,招式行雲流水,劍花淩厲不可擋,而她那雙好看的黑目也随之生了殺意,直指尤梨眉心而來。
尤梨身形靈巧,閃動間避開了那招招狠戾的攻勢。她不甚在意地一退再退,銀鈴響動間,對面發蛇身同樣狂舞起來,雙方一時間打了個勝負難分。
觀此守山人反應,想必應恹說的話也不會假。
守山人最敬仰的天神千百年來給她下過的唯一一道命令,是讓她在這裏看守不周。
可無數光陰的見證下,她多少能從不周所受刑罰和天庭的态度中看出些端倪。
此刻,天庭不堪的手段被應恹輕飄飄地挑破,也不怪守山人翻臉要戰。
只是要戰便戰,尤梨仗着應恹就在身後,也半點不退讓,心境穩健之下又逢神器助力,自然能與這守山人平分秋色。
應恹沉聲道:“你攔不住我們,白費力氣罷了。”
聽了應恹這話,守山人本就已生退意的攻勢再度慢了下來,掌中勁風堪堪擦過尤梨的脖頸間。
她視線餘光瞥見應恹負手立于號啕風中的模樣,分明只是一道孤孑人影,倒令守山人看出了睥睨天下的狂氣。
守山人咬牙收了手,尤梨見對方已經動搖了的樣子,索性也見好就收,飛身落回應恹身邊。
應恹擡起尤梨下巴,查驗了一番她的傷勢後,這才分了一絲目光給守山人,不再給她惡語相向的機會,冷冷道:“今日是本座強行闖山,你如實向上禀報就是了。”
他給了守山人一個最好交差的說法,同樣也是在提醒對方,再阻攔下去,自己必定言出法随。
守山人咬碎了一口銀牙,和着血同囚山的冷氣一同咽了下去。她攥緊了拳,下巴朝尤梨的方向擡了擡,不甘心再問:“她呢?她也要進山?”
應恹為尤梨整理好了因打鬥而有些淩亂的鬓發,嘲弄似的輕聲道:“要攔便爛,不過輸給死人,想必面子不好過去。”
尤梨小幅度地瞪了應恹一眼,一時沒想明白他到底是在勸退守山人,還是支持對方再打一架。
只是目前她不能直接拂了應恹面子,萬一這心情捉摸不定的鬼煞大人真要她打上山怎麽辦?
還好守山人聽見了自己不如活死人的話,堂堂仙者,打不過地府鬼煞豢養的活死人,說出去确實稱得上羞辱了。
言止于此,守山人再不情願也只得作罷為難。
她平複了翻湧的氣海,後退兩步後朝囚山整個跪伏了下去,向苦寒之地行過大禮後,算是全了開山門的禮數。
而後,守山人直起了身,重新恢複了一開始冷心冷情的模樣,拱手退到山道一側,冷冷道:“便放你們進去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