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如果周圍有旁人在場,一定會發現方銘的不對勁。
嘴唇分明是勾着的,眼輪匝肌卻沒有絲毫松動。這麽直盯着人,莫名顯出幾分詭異。
但全楚悠卻跟沒察覺似的,只是靜默幾秒。随即同樣勾起嘴角,眼眸微彎:“我知道。”
似乎無論方銘打算做什麽,都會全力支持。
方銘看了人一會兒,低下頭,繼續在地圖上确認方位。
出島以後,船只一來一回要兩個小時。相比被困在島嶼十來天已經算很短了,但作為等待的一方,總覺時間漫長。
剩下兩名隊員伫足岸邊,望眼欲穿。直到連那小黑點兒也看不見後,才悻悻收回視線。
日上三竿,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太陽也逐漸爬上頭頂。天氣越發熱了,由于身在海邊,更覺潮悶。
話雖如此,隊員們也不敢再去叢林裏蔭庇,只找了個大石塊兒後頭縮着。不多時,身前有陰影覆來。兩人擡頭,見是方銘。
“你們包裏還有什麽。”方銘問。
兩人将背包遞去。
裏邊還剩有一些食物和火武器。他們看方銘在裏邊翻找,撿出地雷和炸彈。
“你要那些做什麽?”一名隊員忍不住問,“再過會兒隊長該回來了。”
“我不走。”方銘頭也不擡。
“什——”隊員訝異,“你還準備待在這兒?”
問題發出,方銘卻沒有解釋的意思,拿起東西就離開了。兩名隊員對視一眼,不知該作何反應。
方銘徑自走近海岸,左右張望過後,朝來時方向走去。
他要去找多餘的船只。
薛爍的隊伍是乘船登島的。除非船只被那些漁民破壞,否則應該還藏在這座島嶼的某一處。剛才隊伍急着離開,沒有仔細尋找。而他現在有足夠多的時間,可以沿岸邊轉一圈。
白浪一下又一下沖刷着岸邊礁石,他逐漸遠離了隊員聚集的位置,只剩下他獨自一人。
不,這大概不太準确。
那個人不遠不近跟着他,大約十幾米的距離。既沒有上來搭話,也沒有離開,僅僅是一言不發跟在他身後。
方銘偶有停下,對方也便停住。再邁開腳,對方也同樣跟了上來。走走停停,直到一處棧橋附近。
棧橋年久失修,常年浸泡在水裏,大部分木頭都腐朽了。似乎一碰就會徹底坍塌。棧橋周圍立了幾柱木樁,上邊粗繩綁了同樣破舊的船只。
漁船在海面漂浮,搖搖晃晃。
方銘原以為終于找到了軍隊用船,走近才發現,這似乎是漁民的東西。發動機壞了,船槳擺在座椅底下。裏邊到處都是積水,拇指大小的螃蟹從邊緣處爬過。
他試探站上船只。漁船立即沉下,又因浮力回歸原位。雖不太安穩,但勉強能用。再看發動機,磨損嚴重。裏邊機油還沒用完,沉澱在了最底部。
沒有其他發現,他關上盒蓋準備下船。鞋底卻踩到一個硬物,撿起一看,是一圈漁線。
“你要用它們嗎。”
聞言,方銘轉回頭。
是全楚悠,在他上船期間靠近了這邊。
方銘不知對方指的是這圈漁線,還是這艘船。
他收起東西:“總得找個辦法離島。”
“如果我們能更快解決,”全楚悠道,“說不定能跟他們一起走。”
他們指的是薛爍。
方銘皺眉。
“不是我們,”他糾正,“而且,我不認為我能趕上。”
全楚悠笑了笑,不置可否。
找船花了一些時間。方銘望向來時方向,這個距離,已經完全看不清原來的位置了。
“你該回去了。”他道。
全楚悠:“你呢。”
方銘:“我還有事要做。”
聞言,全楚悠依然笑看着他,沒有離開的意思。
方銘注視人片刻,接着扭頭朝叢林方向走去。身後傳來腳步聲,大約是跟了過來。他停步,那人也同時停下。
“你該回去了。”方銘音量大了一些。
“不。”全楚悠再次拒絕了他。
方銘轉過頭,動作看得出急躁。
“你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小銘。”全楚悠淡淡,“我也一樣。”
“我想要幫你,你明白的吧。”
方銘無言以對。
簡直像是把剛才的反問給抛回來了一樣。
他想要毀了這座島。
這是他的初衷。既然這座島已經異變、島上只剩異形,那麽就不應該存在于世上。他既然已經來了這兒,就沒有理由灰溜溜逃走。
毀掉它,這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意義。
然而與之前數次的争吵同樣,全楚悠依然不肯放過他。
一邊是寬廣的叢林,一邊是一望無際的大海。兩人立在這之間,相互注視。一人眉頭緊皺,一人臉上挂着淡笑,沒有一方讓步。
最終,方銘率先移開視線。他眉頭蹙得更深,轉身走進了叢林。
一進密林,便覺光線驟然弱了幾分。陽光被擋在交錯的樹杈外,只能勉強湧進幾縷。
方銘沒有再去管身後人,走近一棵樹前。他拿出剛才找到的漁線,在樹幹上纏繞一圈。綁好結後,又拉着往樹林深處走。
全楚悠沒有對他的行為發表任何意見。既沒有阻止,也沒有詢問,只是默默陪着他。
每走一段距離,方銘就會停下,确認漁線的方向,接着再找一棵樹木纏繞一圈。
他并不指望能這麽一路連到城鎮,只是在做試驗——能否依靠漁線指路,順利走出叢林。
目前雖然找到一個走出叢林的辦法,但那方法太過被動。他既然想把這些異形全幹掉,就不能指望下一回還靠漁民帶路。
如果這個辦法能成,他就得設法找到更多漁線或者替代品。
走到一半,他聽身後人喚他:“小銘。”
方銘沒有理。
“小銘,”身後人又喚了他一聲,“漁線斷了。”
方銘頓住。
手裏的漁線一直是緊繃的,連接着剛才最後綁好的樹木。他手摸漁線往回,剛走十幾米便停下腳步。
後邊的線松了。果真斷了。
原本應該綁在另一棵樹上,這會兒卻只剩斷掉的半截。至于其他來時綁的線,已經徹底不知去了哪裏。
這是釣魚專用的線,極其堅韌,普通風吹雨打根本不受影響。何況這麽短的時間,既沒有風,也沒有下雨。
唯一的解釋,只能是這座島在搗鬼。
方銘扔開了手中漁線。
現在,他們大概暫時出不去了。
再看全楚悠,表情沒有任何的失望或是不安。哪怕“漁線斷了”這句話,也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這個人,就沒有丁點兒害怕麽。
方銘抿了抿嘴,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緒,繼續朝城鎮方向行去。
通往城鎮的路并不難找,不多時,兩人便抵達了城鎮邊緣。
城鎮居民又開始活動了,走出屋子在建築物間徘徊。
方銘甚至瞧見了自己剛才幹掉的漁民。果不其然恢複了原狀,依舊在屋前曬魚,像是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
漁線的方法行不通,或許還是只能用炸藥,把這些樹全部燒幹淨。
不過現在,出去的事還不是最要緊的。他得确認怎樣才能徹底幹掉這些異形。
目前槍支和冷兵器都不行。他剛才用小刀幾乎把那怪物的腦子攪碎了,對方卻還是一如往常活了過來。
那麽不如考慮最純粹的方法。用火燒成灰燼,或是把這些家夥沉入海底。
方銘心裏盤算着,遠遠觀察着這一切。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當感受到陽光從側面映來,方銘擡頭看了一眼。
這個點,按照預訂時間,薛爍應該已經接走剩下的人了。
“小銘,你還在想麽。”
聽見人開口,方銘看了過去。
對方立在他身側,笑道:“別擔心,會順利的。”
方銘:“……”
“這只是個開始,不是麽。”全楚悠看着他,“要消滅所有異形。”
這是方銘自己提出的話。但不知為何,當從旁人口中聽見,總覺出幾分諷刺。
全楚悠大概并沒有那個意思,可當方銘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審視這一目标,大概也只會得出一個結論。
虛無缥缈,無稽之談。
他沒有回話,僅是望着城鎮,回避了對話。
很快,夕陽西下,夜幕再次降臨。城鎮重新亮起燈,燈火通明,成為島嶼中唯一的亮光。
接着鐘聲響起,過零點了,又是一天過去。
方銘注意到鐘響之後,原本待在屋子裏的居民也都走了出來,遙望向鐘響的方向。
這期間方銘休息了一會兒,但也僅是假寐。靠近異形這麽近的地方,他沒有辦法完全放松。
然後幾個小時過去,天又微亮了。
日複一日重複生前的活動,漁民要再出門捕魚了。
這回有了上次經驗,方銘跟蹤更加得心應手,準确把握着距離。
他們依然跟蹤漁民到了叢林邊緣,沒有立即出去,而是等人返回。這次沒有發生任何意外,也沒有漁民發現他們。
十幾個漁民拖曳着今天的獵物往回。方銘躲在暗處,目光一直落在這些人身上。其中一個大概是由于負重過多,與其他人相距有些遠。
方銘确認了目标。
“唰!”
幾乎沒有發出任何動靜,眨眼的工夫,漁民隊伍裏便憑空少了一人。
沒有任何人注意,腳步聲漸遠。
背簍裏的鮮魚散了一地,在地面撲騰跳躍着。方銘壓在漁民身上,手起刀落解決掉了人。
他提拎着漁民站起,聽身旁傳來腳步聲。全楚悠從藏身處出來,表情看上去不太贊同。
方銘沒有提前告知自己的行為。
他裝作沒看見,拖着漁民往叢林外邊走去。
稍後。
烈火焚燒,黑色的煙一縷縷升至半空,又消逝散去。
方銘半蹲在旁,眼裏死死盯着燃燒的屍體。
他先把人捆起來,又潑了發動機裏找來的機油。待其醒後,再開了一槍。
他想要确認,火焰能否徹底消滅這些怪物。
大火瞬間燃起,人形的怪物發出凄厲的嘶吼,不住掙紮。渾身裹滿機油,火焰遲遲無法熄滅,只能憑本能打滾,更別提反抗。
然而這一做法僅是徒勞。
方銘眼裏映着那鮮豔的火光,眨也不眨。
掙紮聲越小,直到再也不動彈,只剩火焰燃燒。最後再沒了可燃物,火也在風中漸漸熄滅。
方銘眼裏的紅光也滅了,恢複成了黑。
他注視着地上那攤不明物體,已辨不出原來模樣,只剩焦黑的人形。
這算是死透了?
方銘不太确信,走上前。
手尚未觸碰,便見那焦黑的屍體如同碎開一般,散落在了土地裏。像是與泥土融在了一起,再也看不見。
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如果,不是還能聞見空氣裏的焦臭。
嘩啦。
海浪依舊擊打着海岸。
方銘站起身。
這算是一個好消息,火燒的确對這些異形有用。
他沒有那麽多汽油,但可燃物不止汽油這一種。
接下來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把城鎮裏的全部居民都引到樹林裏。将那些居民連同這片樹林一起,燒得一幹二淨。
方銘把剩下的炸藥全埋在了岸邊。
當埋完最後一枚後,他聽見問話:“引爆器,你準備用了嗎。”
方銘沒有告知全楚悠自己的計劃,但很顯然,這人已經猜出來了。
“這是我自己的事。”他皺眉。
全楚悠并未反駁,只是問:“你想好怎麽出來了?”
方銘沉默。
從剛才試驗來看,異形從火燒到徹底化灰,大概要十幾分鐘。這還是裹滿汽油的狀态。如果僅僅是依靠這些樹木,恐怕時間更久。
而最大的問題是,沒有漁民引路,他該怎麽逃走。
雖說打算把這些樹全部燒光,可這需要時間。居民們被困在火燒的密林中,他同樣會被困住。等燃起大火,逃跑更加困難。
全楚悠問他,有沒有想好這個問題。
“……當然,”方銘看着那人的眼睛,“我知道該怎麽做。”
全楚悠淡淡一笑:“那就好。”
方銘不知這人相信沒有,但也不打算做更多解釋。
正如他無法阻止全楚悠跟着自己,對方也無法阻止他實行計劃。
——哪怕他在睜眼說瞎話。
準備完這一切,黎明日光些微透過叢林。方銘虛了虛眼,眼下青色更甚。
距離下一次鐘響還有十八個小時。
他準備往叢林方向去,卻被抓住手腕。
“小銘,”全楚悠道,“你得先休息一下。”
方銘想要抽出手。
全楚悠:“為了今晚行動,你必須得休息。”
方銘的确很累了。
接連幾天趕路,神經一直緊繃着,完全是在靠毅力堅持。
可他依然拒絕了,搖了搖頭。
全楚悠沒再開口,僅是靜默注視着他。
不知為何,方銘突然生出一股困倦,連大腦都變得遲鈍,無法清晰思考。
“別擔心。”他聽見聲音,“等到晚上,我會叫醒你的。”
全楚悠的聲音聽起來朦朦胧胧,混淆着此起彼伏的海浪,猶如安眠曲。
他不覺恍惚了幾分,晃晃腦袋。
或許,他的确需要休息……?
這麽一想,困意更甚,只覺自己甚至無法自由站立。
他似乎被扶着靠樹幹坐下。幾乎是下意識的,他左手緊捏住引爆器,就這麽揣在兜裏。
嘩啦。
又是海浪。
方銘閉了閉眼。
許是疲憊到了極點的緣故,眼皮子很沉很重。但他還是僅憑最後的意志,一把抓住身前人的領口。
“我可能……的确得坐一會兒。”
他聲音沙啞。
“你就在這裏,別走。”
身前人貌似一頓。
疲倦襲來。
方銘手上力道漸弱,最終閉上眼,五指漸松。
天色漸亮,光斑透過樹葉間隙灑落兩人面龐。
全楚悠本就蒼白的皮膚更如同透明一般。他衣領有些亂了。半垂下眼,掩住那不可見的灰藍。
在身前人手臂即将垂落時,一把握住,随後将其歸位。
方銘哪怕是在睡夢中,眉間也依然緊蹙。
全楚悠指尖探去,從那緊皺的眉眼輪廓細細描過。
随後,灰藍的眼瞳像是彎了一下。
“放心吧,小銘。”
像是怕吵醒人一般,近乎溫柔的呢喃。
“很快會結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