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 55 章
嘩啦。
浪花翻白,浪聲濤濤。
方銘伫在岸邊,已做不出任何反應。
他現在的心情,壓根不亞于此前與全楚悠重逢。本該死去的人,卻無事發生一般好端端回到了自己面前。
不,比那時更甚。
因為事到如今,他仍未完全接受老哥離開自己的事實。所以在見到人後,并未生出從前的疑慮。在短暫的無措後,嘴角不由自主地扯起。
“……哥!”
他又喚了一聲。
這回聲音更大,未被海浪掩過。
不過,那有着與老哥相同相貌的男人只是靜靜望着他,沒有任何回應。也沒有像從前那樣,對他露出笑。
黑色眼睛沉靜,深邃,如同要融入漆黑的夜一般。
“……哥,”
方銘放下了槍,朝着那人,“你是不是沒有死?”
他親眼看見老哥在自己面前跳樓,親眼目睹了對方的屍體,又是親手将對方火化。
那裝了骨灰的盒子,至今仍擺在他的床頭。
可他仍選擇去相信這虛無缥缈的可能性。
“告訴我,你那之後……”
他話沒說完,身前人卻忽然有了動靜。并非朝他靠近,而是收回視線,繼續朝深海方向前行。
那怪異的、深沉的旋律又響了起來。
方銘一愣,下意識要去追人,鞋底一腳踏進海水中。
身前人一步步往前走着,半邊身子都沉進了海域。衣衫因水漂浮,目不斜視,完全沒有回頭的意思。
方銘只能繼續去追。槍支浸進了水中,腳下石路颠簸,行走越發困難。
他只顧着追人,壓根沒注意海水幾乎已淹沒腰身。再往前幾步,大概會完全沉進海底。
歌聲穿過大腦皮層,在大腦內部回蕩。一時之間,方銘已無法思考了,只放任着原始沖動。
前邊的人對他很重要。
他死死盯着前方。
必須得追上。
否則等回到現實,又會再經歷一遍苦痛。
回到現實?
當這一認知閃過腦海,方銘莫名感到一絲異樣。
什麽是現實。
現在,這裏,難道不是現實嗎。
他腳下漸緩。
大約是察覺到他的舉動,身前人同樣停下,再一次朝他望來。
遠處是無盡的黑夜。海天連成一線,望不見盡頭。海面幾乎連波光也沒有,只剩無窮的暗色,要将人拽入地底深處。
兩人無言對視着。方銘張了張口,未來得及發話,又見對面人朝他伸出手。
他低下眼。
伸來的手掌寬大,骨節分明。由于常年辛苦,五指都生了厚厚的繭。雖然粗糙,卻讓人很有安全感。
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炙熱,對方在等待。
方銘指尖微動,緩緩擡起手臂。由于沒過海水,他的皮膚也完全濕了。
“我們去哪兒。”他問。
“你要帶我去見爸媽麽。”
他的指尖淌着水滴,一滴滴墜入海面。手朝前伸去,只差一指距離,就能觸碰。
是不是真實似乎已經無所謂了。
歌聲在催促着他,老哥在等待着他。很快,他就能夠逃離這裏,與想見的人相聚。
想見的人?
方銘忽然生出恍惚。
自己,是因為什麽來這裏來着?
嘩啦。
海浪再一次撞向礁岩,锲而不舍。這聲響引起了方銘的注意。他些微擡眼。不知是否錯覺,竟依稀瞧見遠處有藍光閃爍。
僅僅一瞬,澄澈的、明淨的、宛如天空一般的顏色。
很快,這與他記憶中的某一景象重合。
他忽地滞住。
他是為什麽來這裏的。
海水冰冷,方才為止都未嘗到的寒意瞬間淹沒了骨髓。皮膚失溫,方銘這才注意到自己指尖已在控制不住地痙攣。
他倏地收回,另一只手緊緊握住。
呼吸再次變得不平穩。頸間淌下的水滴已分不清是海水還是汗。他再一次望向眼前,那人仍沒有任何反應。
他張開嘴,聲音從嗓子裏擠出來話:“你是誰。”
“方巍言”一言不發。
方銘五指握得愈緊,語氣帶上了些許煩躁與惱怒:“不要冒充他。”
回應是沉默。
“不要,冒充他——!”
伴随這一句怒吼,像是洩憤一般,方銘狠狠将槍支往前砸去。
啪地一聲響,槍身砸入了水面。水花四濺,少頃沉沒下去。
方才站人的地方已是空無一物,水中花鏡中月,好似從一開始,那裏便不存在任何東西。
只剩黑黢黢的海面,與泛起的些許波瀾。
方銘立在海水之中,渾身已然濕透。他胸脯起伏不定,半晌,用袖口擦了下臉,又将槍支撿了回來。
所幸沒扔太遠,就在腳下。撿回槍後,他轉身往岸邊走。
外套和背包浸過水,沒了海水浮力,一下子變沉許多。走到岸邊後,他像是再也支撐不住,雙膝徑自跪了下去。
石塊兒很硬,硬硌着褲腿。
他并非覺得疲憊,而是感到一股壓抑不住的郁氣。
方才所見,大概是異形對他施加的影響。無論是幻覺或是其他什麽,但偏偏讓他見到那種東西。
除了外表以外,與老哥沒有半點兒相似之處的異物。
偏偏,他差點兒相信了這種東西。
嘀嗒。面龐的水沿下巴淌落,砸在了岸邊的鵝卵石上。
方銘手撐地,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幻覺,或許是那歌聲的影響。起初海浪掩過了大部分聲音,以至于讓人沒有警覺。
雖然不知有沒有用,但他還是拿耳塞堵住了耳朵。
海浪聲一下子消失大半,幾乎只聽得見胸前急促的心跳。他又檢查了一遍背包和槍支,确定浸水以後沒有損壞,再次朝前行去。
海岸邊依舊空無一人。
剛才經歷,軍隊中大概同樣有人中了幻覺,但其中一定有很快警醒的。他不認為會因為這點兒影響導致全軍覆沒。
那麽,剩下的人都去了哪兒?
手電光沿岸邊依次掃過,方銘走到了出海的棧橋上。
這裏是商船下錨的地方,停留了不少漁船。
他上去檢查,意外發現不少船只的發動機裏還有機油。嘗試打燃,立即發出轟響。哪怕隔着耳塞,也能聽見那巨大的轟鳴。
……還能用。
以方銘對薛爍的了解,集體意識很強,不會輕易舍棄同伴。如果找到可用的船只,很可能會嘗試去海上尋找失蹤的同伴。
方銘回頭望去,沿途黑漆漆一片。幾公裏走來都沒有發現軍隊的蹤跡。
或許該轉換一下思路。
他不再猶豫,确認了機油剩餘量後,開船出行。
一個小時後。
船只孤零零飄蕩着。方銘立在船頭,手電光依次掃過海面。
這會兒他已經離港口很遠了。出發前為免迷失方向,他将多餘的手電留在了岸邊,代替漁港的打燈。但光強果然還是太弱,距離拉遠以後幾乎已感知不到光亮。
夜晚的海水冰冷而可怕。腳下船只漂浮,卻無法讓人生出安全感。仿佛下一秒海浪來襲,就會立馬打翻。
海水太深,燈透不進深處。光亮從海面掠過,無比平靜。
沒有任何異常。
方銘心底說不出是否失望。當确定一無所獲後,他收起了燈,掏出指南針準備返程。
就在這時,一聲輕響,船只不知撞到了什麽東西。
方銘打燈照去。
是軍靴。
漂浮在海面上,鞋帶松了大半,跟自己腳上的是同一款式。
雖然不清楚是誰的鞋子,但唯一可以确認的,是調查隊的确來過這裏。
方向沒有搞錯。
方銘原本打算打道回府,這會兒又改了主意,繼續朝軍靴飄來的方向前進。
船只破水而行,漆黑的海面劃開一道白浪。
不久,前方隐約出現一道模糊的輪廓。由于光線太暗看不清楚。但看那大小,似乎是一座島嶼,約莫還剩幾公裏的距離。
伴随距離拉近,島嶼全貌逐漸變得清晰。
放眼望去叢林密布,樹枝虬結。土地連綿起伏,瞧不見一點兒人氣。
異常生長的植被,這在末世并不少見。雖然,最危險的并非植被本身,而是潛藏其中的異物。
當初全朗所在的那座城市,便是這般光景。
船只晃悠悠靠了岸。
方銘剛要下船,卻一腳踩到了硬物。挪開鞋底,發現是一枚彈頭。
再看四周,同樣散落了不少子彈殼。
軍隊的确來過這裏,并且發生過激戰。可是不知為何,找不見任何異形破壞的痕跡。
就好像……軍隊是在跟看不見的存在作戰?
方銘隐隐皺了下眉。
總之,這留下了些許痕跡。
他沿痕跡前行,逐漸靠近密林邊緣。樹幹上到處都是彈痕,方向分散。
似乎到了這個地方,隊伍便分開了。
方銘排查一圈周圍,确認子彈痕跡越散越遠。大概是匆忙逃竄,甚至來不及整隊。
眼下沒有更多線索,他只能沿其中一處彈痕,繼續往深處調查。
越往裏走,光線便越暗。剛上岸的時候好歹還有些自然光,到了這裏已是伸手不見五指。
叢林茂盛,遮天蔽日,甚至連手電光都透不出去了。
電池不知道還能支撐多久。
方銘剛這麽想着,就見手電光閃爍幾下,光線又弱了幾分。
他輕呼一口氣,手探進背包,想要拿備用電池出來。
大約是出了汗的緣故,電池從指尖滑落,掉到地上後簌簌往前滾去,很快沒入了叢林深處。
真糟糕。
方銘揉了揉眉心,蹲身去找電池。這麽一步一步往前挪,終于在樹根交錯的深處找見了東西。
他手往前探去。
“嘭!”
忽然一聲巨響。
他手一頓,擡起了頭。
聲音來自不遠,但叢林層層密布,并不能确認是誰發出的聲音。
在他遲疑間,又是幾聲巨響。
“嘭!”
“嘭嘭!”
樹葉嘩嘩,枝葉顫抖。就連身前都有樹葉飄落。
這是……在砍樹?
方銘收起了電池,又關掉手電,朝聲音來向潛去。
幾分鐘後,終于瞧見了聲源的真面目。
是一個身形龐大臃腫的男人。
背對着他,手拎一把巨斧,一下又一下朝樹幹砍着。
這裏的樹木都非同常理地粗,但男人力氣很大,竟硬生生将樹木砍倒了。粗壯的樹木往後倒去,震得地面都抖了三抖。
接着,男人提起巨木一角,要往外拖去。
樹木粗糙摩擦過地面。對方大概并非第一回幹這種事,走的路幾乎已成了一條小道,沒有遮擋。
方銘沒有想到這裏還會有人在。
不知是敵是友。他沒有暴露,掩藏住身形,悄悄在後邊跟随。
樹木拖曳的巨響很好掩蓋了他的行蹤,男人絲毫沒有發現他的存在。
越往外走,周圍叢林便越稀疏。直到方銘遠遠瞧見遠處光亮。
是城鎮?
他不由定住。
在這偌大的叢林背後,鱗次栉比排列着大大小小的房屋。房屋沒有被破壞的痕跡,在這末世太過罕見,宛如一座世外桃源。
除此之外,還能瞧見有人走動的跡象。穿着像是務農務工的,十分樸實。而對于就這麽拎着一棵巨木走來的男人,也沒有投來任何目光,好似司空見慣。
在異變剛來臨不久,方銘曾幻想過這世上存在一處地方,遠離人世,沒有受到異變侵蝕。等逃到那個地方,裏邊的人會吃驚出來迎接他們,聽他們講外邊的遭遇。
異變不會太久,等時間過去,一切都會好轉。
不過這一幻想,在接下來的疲于奔命中,早就抛之腦後了。
所以當真瞧見這一景象,他剎那間有些恍惚。
這座島遠離大陸,獨自隔離于海上。難不成除了植被異變外,裏邊的人十年來一直在自給自足,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嗎。
妄想僅僅一瞬。
再看男子,對方住的房子不遠,位于城鎮邊緣。樹木拖到門口以後,又矮身進屋,從裏邊拖出來另一樣東西。
不對,那是人。
身穿調查隊的制服,氣息奄奄趴在地面。
終于找到了目标。方銘心中一緊,微微直起身子。
然後,他看那大漢高高舉起了斧頭——往下一揮。
“啪。”
聲響不及砍樹一毫。
僅僅一秒,身首分離。
方銘什麽都來不及做,僅僅是伫在了原地。
紅色液體瞬間擴散,在這漆黑的夜裏無比分明。城鎮燈光依舊,散發着和平歡快的氣息。
空氣裏仿佛能聞見飄散來的血腥氣。
他嘴唇微張,徐徐吐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