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 52 章
當晚,夜深了,方銘卻沒有睡。
他坐在簡易的折疊床上,膝前翻開着入隊通過的文件。
“巡邏隊”三個字印在那裏,深深烙印進了眼底。
耳旁是此起彼伏的鼾聲,偶爾聽得有人翻身,床架便吱呀呀作響。
方銘一動不動,仿佛凝固了一般。直到晨曦微亮,他才些微有了動靜,朝外看了一眼。
全楚悠睡在隔壁床上。為保護隐私,每張床之間都隔了一米來高的鐵板。從他的方向,并看不見全楚悠的模樣,也不知對方睡得如何。
他大概只是下意識這麽做了,而當瞧見冷冰冰的鐵板,才回過神,重新低下了頭。
随後他合上通知書,終于躺了下去。
鼾聲依舊,白日尚未徹底到來。一陣衣衫摩挲後,隔壁人睜開了眼。
眼底同樣清明。仿佛有灰藍色的暗光閃爍,辨不清情緒。
翌日。
考慮了一夜,方銘依舊決定前往軍營。畢竟只有在軍部內部,他才有機會接觸到更多有關異形的情報。至于之後去留,可以日後再做打算。
全楚悠看他收拾東西,默默候在一旁,在他拎起行李時主動伸出手來。方銘躲閃了一下,沒有讓人幫忙。
全楚悠手微頓,接着淡淡一笑:“收拾好了就走吧。”
聽這個意思,似乎是同樣要去報道。
方銘輕呼出一口氣,心知無法阻止,繞過人朝前行去。
一路無話,很快抵達軍營。
由于兩人歸屬隊伍不同,宿舍也不一樣,得就此分開。引路的士官先往前走了,方銘正要去跟,又聽身後人叫他。
“小銘。”
他腳下停步。
全楚悠:“待會兒見。”
方銘:“……”
兩個人無論住處還是任務都不一樣。哪怕同樣待在軍營,恐怕日後見面的機會也不多。
他只側頭瞥了人一眼,繼續擡腳往前。
經過操場,好幾個部隊正在操練。烈日炎炎下大汗淋漓。方銘瞧見了薛爍,對方正站在隊伍最前方號令指揮。
視線對上後,薛爍朝隊伍做了個繼續訓練的手勢,接着朝他跑來。
“不好意思,我跟他說說話。”
薛爍朝領路的士官提了一嘴,将方銘拉至一旁。
兩人立在建築物陰影底下。看着方銘年輕冷峻的面容,薛爍有些尴尬:“之前答應過你的事,抱歉。我的确是想把你們兩個都撈來我隊伍,但上級審核沒通過。”
方銘問:“是因為心理測試?”
薛爍一愣。
雖然沒得來肯定的答複,但方銘已知道答案。移開視線:“沒事。”
薛爍撓了撓頭,貌似想要安慰,但最後還是憋回了話,嘆一口氣道:“大家都經歷過這種事,心理創傷難免會有。時間久了,一切都會好的。”
方銘一言不發望着遠處。單杠底下生長了幾簇雜草,許是日曬太久,幹枯發黃。
創傷會随着時間流逝變淡,包括他在內。
父母去世時他狀态比現在還糟,尤其當時沒有反抗能力,只想一了百了。好歹老哥陪在他身邊,才慢慢一步步走來。
如今十年過去,傷口的确不再比當時那般疼。那麽要讓他接受老哥不在的事實,又要經過多久。
下一個十年?
他眉間皺緊。
“你放心,我會盡快安排下一次心理測試。等你考核過了,還是有機會調動的。”
這大概是薛爍能做到的最大的承諾。
方銘無言接受了這一安排。
閑聊不能太久,和薛爍分別後,方銘跟随引路士官抵達了宿舍。
“就是這兒。”
士官推開門。
映入眼簾一間八人寝,四張上下床鋪。其他幾張都有了人,唯獨靠門下邊的床是空着的。上邊還有一套純黑色的制服。
“你先把衣服換上,待會兒我領你去你們隊伍。”
叮囑完這句,士官就出去了。
巡邏官大概也代表着城市風貌,制服設計不太便于行動。
這讓穿慣了沖鋒衣的方銘不太習慣。尤其還有一頂只有裝飾作用的帽子,既不能遮風也不能擋雨,雨一淋便會濕透。
換好制服以後,他跟随士官來到了巡邏隊。
大約是剛早班執勤回來,活動室裏人不少。但大多都輕手輕腳,沒有一個人講話。瞧見新人進來,也只是偷偷投來視線,無一人搭話。
負責人是此前見過的那位副隊長。方銘這會兒才知道對方名字。
衛則天看着前來報道的新人,極為不滿:“背挺直了,吊兒郎當的像個什麽樣!”
方銘些微擡眼。
“還有帽檐壓這麽低,怕人看清你臉麽!”衛則天一邊叱責,一邊要摘人帽子。
方銘一把锢住人手腕。
時間仿佛在此刻靜止。
那些收拾的士兵都不動了,神色吃驚。衛則天本人更是愣住一般,像是沒想到會有人反抗。
方銘回神,松開了手:“抱歉。”
“你——!”衛則天似要發怒。
“我要做什麽。”方銘面無表情打斷。
“做什麽?”衛則天更生氣了,手往外一指,“現在去跑圈,不跑滿十圈不許回來!”
方銘朝外看了一眼,沒有說話,就這麽離開了。
衛則天一拳打在了軟棉花上,氣不打一處來。再擡頭,發現周圍士兵都在看他,呵斥道:“看什麽,你們也想去跑圈!?”
士兵們一哆嗦,立馬眼觀鼻鼻觀心,裝作無事發生。
外邊天氣炎熱,穿着厚實的衣服在烈日炎炎下跑十圈。十圈下來,方銘制服已全被打濕。原本就是黑色,這會兒顏色變得更深。
汗水沿臉頰下滑,一滴滴落在的土黃的泥地上。方銘垂眼望着地面,見水珠浸入了土地深處。他平複好呼吸,轉身準備回去。
剛一回頭,就與一人撞上。對方穿着跟他相同的制服,貌似極為張惶。
“啊、那個,你好,”對方手忙腳亂遞來一瓶水,“你別中暑了,這個給你喝。”
水大概是凍過的,尚且冒着冷氣。瓶身外全是冷凝水。
方銘的确口幹舌燥,但他僅僅是看着,沒有接。
“放心,杯子我洗過的。”對面人更慌了,“你、你不想喝嗎。”
方銘:“……”
方銘:“謝了。”
他接了過去。
見方銘終于接下,對面人總算松了一口氣,露出笑:“我叫張洋洋,也是巡邏隊的。我們好像是室友,今後請多指教。”
名叫張洋洋的男生看上去很年輕,大概二十歲出頭,也很健談。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出乎意料的熱情,哪怕方銘不怎麽接茬,也能自己一個說的不停。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敢反抗衛副隊長,”張洋洋吐吐舌頭,“他可兇了,咱們隊裏沒一個不怕他的。”
方銘并不覺得自己這叫反抗,他乖乖跑了十圈。
“對了,副隊長現在去休息了,我偷偷跑過來的,你可別告訴他。”張洋洋顯然還是很怕,“現在先回去吧,我們下午還有巡邏任務。”
方銘跟着人走了,臨行前往遠處看了一眼。
隔邊操場人員聚集。那裏是調查隊的訓練地,這會兒正在歡迎新隊員的加入。
雖然距離隔了很遠,但方銘還是一眼瞅到了全楚悠。對方身形高挑,在人群中極為顯眼。
對那人而言,在人群中的交往大概是輕車熟路,完全沒有擔心的必要。
他收回視線。
這一天,中央城軍部發生了極大的變化。
首先是調查隊來了個厲害的新人,走馬上任不久,便立了大功。破格晉升為第一支隊支隊長,單獨帶領一支小隊。
與此相對,巡邏隊則是來了個刺頭,三天兩頭惹衛副隊長生氣,常常受罰。本人偏偏不為所動,沒有半點兒改善的意思。
方銘住在宿舍。除副隊長本人外,其他巡邏隊的成員倒是十分和善。只是他沒有交朋友的意思,除了過于熱情的張洋洋,基本不會和其他人講話。
巡邏隊的任務說來也簡單,只需要定時定點去指定區域站崗,遇見擾亂治安的當場抓捕。由于這身制服,也不會有人敢鬧事。
效率考慮,出去組隊的通常是兩人一組。
而張洋洋恰好跟方銘安排在了同一組。出去巡邏時,告訴了他不少事。
“我比你早來一年,有什麽不懂的都可以問我。咱們巡邏隊雖然名頭上比不過調查隊,但咱們安全啊,管管治安就行了。而且等資歷深了,還能進內街巡邏。”
內街?
方銘第一次聽這個名詞。
“你不知道嗎。”
看方銘反應,張洋洋解釋,“咱們現在在的地方是外界,出入看管比較自由。內街在更裏邊,進去還要一道關卡。這些天巡邏,你應該看到還有一圈閘門吧?”
這麽一提,方銘倒是有了些印象。
“內街住的都是高層人士。”張洋洋道,“研究院在裏邊,還有女人和小孩兒。咱們在外邊,就是為了保護他們。”
方銘總算是理解了。
難怪這些天待在安全區只瞧見過成年男性,女人和小孩兒原來是住在另一個地方。
張洋洋還在一旁絮叨,一會兒提到如果跟裏邊女孩子看對眼了,可以請假;一會兒又提到想擁有屬于自己的小生命,滿心滿眼都是對家庭的向往。
直到半天,他才發現身旁人沒有半點兒回應,撓了撓頭:“你不感興趣嗎。”
方銘的确不感興趣,暫且不提他前對象是男性。何況現在,他也沒有去談戀愛的想法。
只是張洋洋本人,徹底打破了他此前對軍部的看法。
這座軍營,這個安全區裏的人,都太過于和平了。
時間一天天過去。
方銘已在軍營待了快一個月。如他之前所想,待在這個地方,基本不會有跟全楚悠見面的機會。
他們巡邏隊每天要在城內站崗,而調查隊除了日常巡檢外,隔三差五就要出城。住的地方也不一樣,交流最多的時候,大概是在食堂打飯。
與他不同,全楚悠身邊總簇擁着一群人。
從前在避難營,是避難營的成員;後來去了安全區,便是廣播局的人;直到現在,又成了軍營裏的士兵。
無論十年以前還是現在,對方總是受人追捧的那個。
深夜,四處都暗了燈。軍營作息管理極嚴,大部分熄燈就寝。唯獨操練場上一白熾燈光亮着。一道黑影從上方跑過,一圈,又一圈。
直到精疲力盡,整個人癱倒在地。
他脫下了制服外套,裏邊只穿了件黑色短袖。裸露的皮膚直接接觸粗糙的沙地,胸脯起伏,眼底映着黑漆漆的天空。
這時,身旁傳來了些許聲響,有鞋底踩過砂礫。
這會兒還能自由活動的,只可能是大隊副隊長及以上的級別。不過他并沒有起來,依然望着上空。
有人靠近了他。
“就算你現在是支隊隊長,”方銘張開口,音色幹啞許多,“也不能随意走動吧。”
未聽見回應,方銘側眼瞥去。
他雖然不用出城,但由于總是受罰,曬黑粗糙了不少。倒是全楚悠本人,同初次重逢那般,無論身處何種環境,外表都沒有太大變化。總是皮膚白淨,身形猶如鬼魅,絲毫不像上戰場上的人。
對方立在身前,垂眼看他:“他又随便罰你。”
方銘不置可否。
今晚的跑圈也是,因為觸了那位副隊長的黴頭,被罰跑100圈,否則不許睡覺。
大約收斂點兒脾氣會好些。可他看不慣那家夥,也不想忍着。
全楚悠彎下腰,從他臉上取下一枚砂礫。動作輕柔,同樣輕柔的還有對方的聲音。
“那個人,消失了會不會更好。”
方銘怔住。
他有時候分不清全楚悠究竟是在開玩笑,還是在說真話。內容分明蹊跷,神情卻怎麽看都很認真。
他撐坐起身:“……別開玩笑。”
全楚悠微微扯了下嘴角。
“你們,”方銘轉移話題,“是不是又要去出任務。”
進軍部一個多月,調查隊隔三差五就會出去。前段時間是在已調查過的地方查漏補缺,而這一回據說是要去一個未知的地方。
“嗯,”全楚悠道,“蘭知港,以前出海的港口。”
待在軍營裏,方銘倒也聽見過一些有關蘭知港的傳聞。
末世以前是出海的港口,可現在卻成了神隐之地。所有去過那地方的人,無論是誤入還是特意去調查,都無人再回來過。因此在中央城內,蘭知港的危險等級極其高。這回大約是提高了戰力,上層才考慮指派調查。
方銘皺緊眉,音量壓低:“偏偏是在你進去的時候……”
全楚悠:“你在擔心我嗎。”
方銘一頓,回過神。
“沒有,”他撇開視線,“本來應該由我去。”
身旁人像是低低笑了一聲,随風傳入耳中。
方銘只覺自己心思被看穿了一般,更為煩躁。
“小銘,”
一陣衣衫摩挲,身旁人貌似蹲下了,手覆上他的手背。
“等我回來以後,我們……”
“你們在幹什麽!”
一道粗暴的男音打斷了談話。
兩人同時定住,目光投去。
衛則天氣勢洶洶走過來:“方銘,我讓你跑圈沒讓你躺着,你跑完了嗎!”
方銘不動聲色抽出手:“跑完了。”
全楚悠:“……”
衛則天話被堵住,但又立馬找到新的發洩口:“跑完了就趕緊歸隊,在這裏偷偷摸摸幹什麽!?”
講完這句,他這才注意到另一人,是上層十分關注的全楚悠。
雖然與他無關,但他同樣不爽這位當紅新人。進軍營才一個月,就能管理一支小隊,晉升速度聞所未聞。
“支隊長也在這裏?”
畢竟不屬于同一隊伍,他不好直接發脾氣,話裏有話道,“調查隊什麽時候這麽疏于管理了,熄燈期間還能随意走動。”
掌心空下,全楚悠合攏五指,站起了身。
那人并沒有回話,衛則天卻忽地止住音。
不知怎的,他莫名感到一股強大的壓迫。分明不比他高大,臉也看着文弱。他卻仿佛喉嚨被攥住一般,僵硬伫在了原地。
“小銘。”
那人完全忽視了他的存在,徑自朝方銘道,“明天一早我就要走,沒辦法跟你告別。”
“等我回來,”那人語氣溫柔,“我會帶給你想要的東西。”
方銘:“……”
那之後雙方分別,他跟着衛副隊長回到宿舍。副隊長臉色看上去不太對勁,也沒再為這件事呵斥他。
而他也不在意,只是想着全楚悠最後對他說的話。
“想要的東西”,他并不清楚自己想要什麽。
而被衛則天打斷的談話,全楚悠究竟打算說什麽,他也毫不知情。
第二天,當他們巡邏隊出門執勤的時候,調查隊伍就已經出發了。
如全楚悠所說,并沒有打招呼的時間。
蘭知港很遠,這回大概跟之前去調查安全區一般,是個費時費力的大任務。
方銘每天按部就班。
預計的調查時間是十五天。十五天之後,無論是否有成果,都會傳來彙報。
然而直到第十六天,前去調查的隊伍都沒傳來任何音信。
調查隊與中央城徹底斷了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