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 50 章
全楚悠的語氣通常是溫和的,不急不緩,聽了讓人心生平靜。可這會兒或許是夜色緣故,又或許是氣溫太低,方銘竟從中覺出一絲冷意。
附在耳旁,低喃道出殺戮的話語。
他先是微怔,接着回頭,恰好與那雙沉郁的眸子對上。
對方正望着他,劉海些微掩蓋住眉眼,眼底看不清情緒。
面龐依然姣好,只是平常帶笑,一旦失去笑意,總覺像變了個人似的,有些可怕。
兩人就這麽對視了一會兒。
許久,方銘才回過神,移開視線:“沒有那麽簡單。”
“嗯,”全楚悠輕輕應了一聲,“但我想這麽做。”
方銘:“……”
這已經不是對方第一次說出這種話。
無論是當初面對全朗,還是之後安全區裏說要帶他離開。無論何時,全楚悠都是以他的意願為優先。無論他想做什麽,對方都會幫他。
無論那個計劃是否沖動、是否可行。
方銘眉間微蹙:“就算你這麽做,我也不能回報你。”
身前依稀有響動。
對方靠近過來,額前幾乎要與他觸碰。
“沒關系的。”
那雙漆黑的眼眸目不轉睛注視着他。
“這只是,我的意願。”
音色如水,仿佛要融于夜色。
對方靠得極近,只要擡眼就能與那雙漂亮的眼瞳對上。但方銘不知怎的,竟回避了。
“……随你。”
他悶悶丢下一句,合衣躺下。依然是背對人的方向。
他能察覺到身後人的視線。對方貌似看了他一會兒,随後也一同躺下。沒有回到原來的位置,而是緊挨着這邊。方銘幾乎能感覺到對方指節無意間從他脊背掃過。
如有電流蔓延,他渾身繃緊。
“晚安,小銘。”
他聽見身後人低聲。
方銘沒有回應,雙眼緊閉。
而身後人大概也并不希求回應,道出這一句後,便再未開口。帳篷內重新恢複安靜,偶爾有風刮過,整座帳篷便呼呼作響。
夜終于靜了。
那之後不知過了多久,門簾外依稀有亮光湧入。已經是第二天。
方銘并沒怎麽休息好。或許是因心事重重,又或許是身旁有人靠太近,睡不安穩。總之第二天出帳篷的時候,他被秦灏嘲笑了一番。
“你黑眼圈也太重了,跟個熊貓似的。”
方銘瞥了這人一眼,沒有搭理。
秦灏:“是不是那小子睡覺打呼?”
方銘皺緊眉。
“真打呼?”秦灏以為自己說中,湊近過來,“長那麽一張臉蛋還會幹這種事,诶,你小聲給我講講……”
話說一半,便被薛爍隊長拎開:“你不要煩人家。還要趕路,收拾完就上車吧。”
草草吃完早飯,軍隊重新上了路。戈壁灘的風景着實沒什麽好看的,到處都是黃沙。而臨近傍晚,周邊總算零零散散多出一些植被。
他們開車進來時迷路了三天,軍方卻在不到兩天就帶他們離開了這裏。
方銘坐在車座最後。
透過玻璃,映入眼簾荒蕪的戈壁灘。漫天黃沙愈來愈遠,最後化作一個灰撲撲小點,再也看不見。
一切都留在了那個地方。
無論是不變的白色建築,還是陪他來這裏的人。
方銘臉上看不出情緒變化。
“嘭。”
身旁傳來動靜。
有人一屁股坐下,聲響極大。方銘看過去,見是秦灏。對方吊兒郎當的,單膝翹着腿,雙臂大張靠在硬座上。
方銘只看了這人一眼,便收回視線。
“那啥……”
靜坐了一會兒,他聽身旁人突然開口,“我跟你哥見過幾面,他人還挺不錯的。”
聽見話,方銘再次看去。
對方并未看他,指尖撓了撓鼻梁:“你也別太傷心了。現在這個世道,既然活下來了,就代替離開人那份好好活着。”
方銘沉默,問:“你在安慰我?”
秦灏被戳中,像是有些尴尬。暴躁回了一句:“不行?”
沒有不行,只是方銘不明白,這人有什麽安慰自己的必要。
他跟這人交情不深,甚至最開始都想致對方于死地。至于對老哥的印象……
“我想你記錯了,”方銘面無表情,“我哥只威脅過你開車。”
當初這人非要跟他們同行,他們拒絕不了,只好把人當勞動力用。
秦灏嗆了一下,替自己挽回顏面:“好歹是把老子送去避難營了。”
方銘沒再應聲。
秦灏見狀,還想說些什麽,卻見有人從駕駛座方向過來,及時止住了話。
“你們聊完了?”秦灏問那頭,“怎麽樣了。”
出來的人是薛爍和全楚悠。
車隊已經駛出戈壁灘,接下來是回中央城還是去避難營,走的方向不一樣,因此薛爍特意找全楚悠詢問意願。
全楚悠見秦灏坐在了方銘身邊,無言走近過去。秦灏還不知道什麽意思,見人一言不發盯着自己。稍後才反應過來,挪開屁股:“行,你坐,你坐。”
全楚悠在方銘身旁坐下。
“我們商量過了,”薛爍笑道,“接下來我們會直接前往中央城。兩位,歡迎你們的加入。”
秦灏聞言,略一挑眉。方銘則倏地擡起頭。
薛爍看人表情不太對勁,疑惑:“我以為你們已經談好了,有什麽問題嗎。”
方銘張了張嘴,身旁人卻先他一步做出回應。
“沒有。”全楚悠微笑,“麻煩你了,隊長。”
方銘:“……”
薛爍微妙察覺到內裏還藏有一些小矛盾,但他沒再細問。
事已成定局,軍方的車沒再做停留,浩浩蕩蕩朝着中央城方向行去。
約莫半個月後,車隊抵達目的地。
之所以耽擱這麽久,一方面是路程太遠,另一方面是軍隊會沿途做一些救助任務,拯救平民。
一路過來,車上又多了幾位幸存者。當遠遠瞧見中央城,都激動不已。
由于已去過一次“安全區”,因此方銘對中央城并不抱什麽期待。事實上外觀而言,中央城也的确不如宋見的“安全區”。
像是一個豪華版的避難營。
周圍豎起灰撲撲的高牆,每隔幾米就有鐵欄杆鑄成的出入口,門口有人把守。偶爾有車隊出入,便會進行盤查。自由程度而言,倒是要比那厚牆包裹的“安全區”松上不少。
方銘原本以為這個“安全區”也會有問題,現在乍一看上去,倒沒發現太多蹊跷。
由于跟軍隊同行了半個月,已經确認他們沒有變異的可能。因此簡單盤問後,守衛就直接放行了。倒是後來撿到的幾名幸存者,還需要去駐營臨時觀察。
“我就帶你們到這兒了。”
将人領進城內後,薛爍道別,“日後如果有什麽需要,可以随時找我。我住在北邊軍營。”
“另外軍隊随時招新,歡迎你們的加入。”
道別過後,軍方幾十號人王軍營方向行去,大概之後還要做彙報。方銘目送其遠去,回過頭,發現秦灏還在旁邊。
他眼神疑問,像是在說這人怎麽還不走。
“老子又不是軍隊的,只是之前做好事幫忙帶路而已。”秦灏抄兜,“薛爍還要我帶你們介紹一下這兒,需要嗎。”
方銘搖頭。
進來時給他們辦理通行證的員工大致進行了說明。他們憑借通行證可以去臨時倉暫住一個月,熟悉完環境找到工作就可以搬出來。
相比之前“安全區”事事都給安排到位,這裏更傾向于讓居民自己找事情做,卻又不像避難營那樣完全不管理。處于一個中間調和的狀态。
見方銘拒絕,秦灏樂得不用費事,跟兩人道別,身影沒入人海之中。
街道周邊很熱鬧,到處有叫賣的小販。由于經常有人進出,沒有人對灰塵撲撲的兩人投去更多關注。
方銘往前邁出一步,逆着人流方向行去。
臨時倉設置在體育館內。末日來臨以前,這裏大概是市民體育館,面積很大。如今已經完全失去了從前的效用,只剩生活氣息。
生鏽的籃球架上挂着晾曬的衣服,一排排床鋪相鄰連在一起,中間只用塑料板做格擋,毫無隐私可言。
但是相比起避難營,這裏至少提供床鋪,條件要好不少。給工作人員出示通行證後,對方便領他們去了空餘的床位。
床位上已經鋪了墊子,還有棉被和枕頭。床底下有塑料盆和洗漱用品。
“打水的地方在外邊。公共區域輪流打掃,別和人吵架。”
管理人叮囑幾句,接着離開了。
臨時倉裏人很多,正值白天,到處都鬧哄哄的。大部分是男人,以及少數幾個上了年紀的女人。這一點,倒是與避難營的情況十分相似。
不過方銘并不在乎這些,也沒有和人打好交道的打算。
接下來要做的事很清楚,他要加入軍隊,去獵殺更多異形。
首先,軍方的情報一定比他多。與其一個人無頭蒼蠅般在野外亂轉,跟着他們一定能更有效率的捕殺。
而且大約是為了社會穩定,城內不支持槍彈交易,進來以後武器也被管控了。要拿回槍,只有加入軍隊這一條途徑。
路上半個月,之前受的傷已經好差不多。最快明天就能去提交參軍申請。
方銘心底做着打算,并沒注意有人喚自己。直到好幾聲後,才擡起了眼。
他問:“你叫我?”
全楚悠立在側旁:“嗯,我要去打水。”
方銘看了眼自己。路上風塵仆仆,的确需要清理下自己,因此站起身。
“走吧,我也去。”
但全楚悠看着他,沒有動。
方銘疑惑回看過去。
“你剛才在想什麽。”全楚悠問。
方銘:“……”
全楚悠:“你在考慮那個人的話麽。”
那個人,雖然沒有道出名字,但方銘知道對方指的是薛爍。
他并沒有否定,皺眉道:“這樣最快。”
全楚悠聞言,視線從方銘身上的傷一一掠過。
方銘拉下衣袖,藏住剛芥蒂不久的傷疤。
“先去接水。”
他沒在這個話題上繼續,拎起盆子自行往外。
背後視線灼熱。而他也佯裝沒有注意,并未回頭。
很快到了第二天,收拾好後,方銘按原計劃前往軍營。全楚悠貌似想說些什麽,但最終沒有阻止,随他一同去了。
這天薛爍不在,接待人據說是副隊長。參軍需要考核。對方告知了他們時間地點,又給了他們報名表,讓按時參加。
離開了軍營,陽光自上方投下,灼燒着裸露的地面。方銘不禁眯起了眼。
末日來臨以後,原本都是陰霾天,沉甸甸的雲積壓在天頂,叫人喘不過氣。而最近不知怎的,晴天逐漸多了起來。他不知道,這是否是一個好的預兆。
“小銘。”
這時聽見身旁人開口,“你真的考慮好了嗎。”
方銘轉過頭。
全楚悠立在側旁看他。發絲因風微浮,露出蒼白的皮膚。
“一個人去做,或者跟那些人一起,這不太一樣。”
軍營外方鐵欄折射着日光,略微晃目。
方銘移開視線。手指抓着報名表,指尖幾乎在上方掐出紋路。少頃開口:“這不是……你該考慮的事。”
全楚悠一頓。
“我早就做好打算。”方銘望着地面落下的光斑,“至于你,我依然不希望你跟過來。”
話落以後,沒有聽見回應,地面光斑微移。
方銘目光重新投去,卻見身前人朝他露出笑。
“抱歉,我問了多餘的話。”
方銘:“……”
全楚悠:“先回去吧。”
對方貌似想要牽他,方銘卻避開了人。對方頓了頓,沒有繼續伸手。
兩人一前一後離開軍營。分明走在一起,落下的影子卻總也無法交疊,像是兩條平行線。
方銘并非有意避開全楚悠,只是他現在也理不清自己的情緒。
只剩他一個人。他現在唯一想做的、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為老哥報仇。
颠覆不了異世,力所能及,哪怕多殺一只異形。
這是他存活下去的全部意義。
背部被陽光烤得灼燙,方銘漆黑的眼底映着前方那無邊無盡的路。
這一定,是唯一正确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