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無盡夏③]
[無盡夏③]
[無盡夏③]
那是二十幾年前的夏天。
蘇梨收到父母因為意外離世的消息的時候，本來還在沙灘上挖自己的小螃蟹，傻乎乎的什麽都不懂，只是突然被眼含着淚水的奶奶帶回了家。
她聽到爺爺奶奶的交談。
“要帶她過去嗎？”爺爺問，“還是…就留在這裏等着？”
奶奶哽咽着，但又清醒地拒絕：“梨子還太小了，她的心智還沒有到達能承受那些畫面的程度，我不想讓她出去。”
這時候她還小，理解不了這個世界的大部分，甚至無法清楚死亡的意義，但是記憶其實是一種蠻不講理的東西。
它會侵蝕人的大腦。
蘇奶奶不想讓小姑娘第一次離開小漁村去到大城市的記憶變成，去看因為事故而已經血肉模糊的父母，這樣的童年陰影要怎麽去修複呢，修複不了的。
以後蘇梨長大了若是想離開這裏去到大城市，就只會在記憶裏捕捉到這樣的畫面。
不讓她去是當下最好的選擇。
她還可以保持着一份憧憬，未來想起來，頂多就是只知道父母在那樣的城市因為意外而離開了，但那是可以克服的恐懼。
必須保持着這個孩子對大城市的渴望和前往的勇氣。
不能在她這麽小的時候，就讓她失去了離開這裏的勇氣，這個孩子以後是一定要去大城市看看的，如果被這樣的童年陰影給限制了腳步，那這一面就沒有意義。
那天，爺爺奶奶都去了寧城，蘇梨被托付給了一個親戚，奶奶拜托他們照顧她一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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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梨只記得奶奶臨走之前，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說：“我和爺爺，去接爸爸媽媽回來，你乖乖的。”
她一直都是乖的。
蘇梨一開始真的以為只是去接爸爸媽媽，她沒有知道太多的信息爺爺奶奶就趕去了寧城，只是他們這一去竟然就是十天半個月，蘇梨雖然什麽都不懂，但隐約覺得不太對勁。
蘇梨寄人籬下其實也算是聽話，但那親戚家的媳婦兒是怎麽都看她不順眼。
“你這個小禍害喲，要不是要養你，要不是你爸媽想給你過更好的日子，怎麽可能去寧城打工嘛！那也不會出這種事。”
“現在倒好，你就這樣把爸媽給害死了！”
爸爸媽媽…死了嗎…
那天，小蘇梨直接從親戚家奪門而出，她回到家裏敲了很久門，沒有人應聲，爺爺奶奶還沒有回來，蘇梨也不知道應當去找誰，她一個人坐在家門口的臺階上嚎啕大哭。
哭了不知道多久，眼前竟然晃過一片血色，小蘇梨還以為是自己哭得太久眼睛流血，因為奶奶老吓她說——
別老是哭了，一直哭小心眼睛會瞎掉哦。
小蘇梨緊張又難過，抽泣着，眼淚卻也壓不住，等到視線裏的人走過去以後，她才意識到，那不是她自己眼睛流的血，是那個路過的人流的血。
她擡頭看過去。
是一個小男孩兒，他沒有穿鞋，拖拉着身體走在這滿是碎石子的路上，腳底被路上的玻璃碎片滑破一直在滲血卻也沒有覺得疼。
蘇梨愣神看着他過去。
在蘇梨的認知裏，所有小孩兒都是怕疼的，被一顆小只子咯到腳都要大哭大鬧一場，一定是會哭着回去找媽媽呼呼的。
但是他沒有。
明明他流了那麽多血……
此時她竟然顧不上自己的難過了，蘇梨也沒有擦眼淚，起身踉踉跄跄地追了過去，前方的小男孩大概是因為受傷走得很慢，她幾步路追上去抓對方的衣服。
未曾想他的衣服會如此破爛，就連她這個幾歲的小孩兒都能給他的衣服撕掉一塊布料。
那時，他回頭看向她的眼神是兇惡的。
可蘇梨沒有怕，因為她覺得最兇惡的眼神是來自于剛才對她說爸爸媽媽死了的那位親戚，看到他這樣的眼神讓蘇梨想到了她，于是馬上又止不住眼淚哇啦哇啦地開始大哭。
一邊哭，還一邊去抓他的衣角，一路跟着他走。
路過的其他人看了他們，沒有任何一個人伸出援手，他們像在躲避什麽，看向倆人的眼神充滿着憐憫但保持着距離，蘇梨就這麽跟在他身後走完了整條街，走到了海邊。
他踩着浪。
蘇梨看着都覺得疼，她雖然不太清晰，但是是知道在流血的時候碰到海水會很疼很疼，但面前的人一聲不吭，他還在往海深處的方向走。
她終于是哭到眼淚幹涸，聲音沙啞，奶聲奶氣的：“哥哥…哥哥…哥哥…”
蘇梨也不知道自己喊了他多久，終于，他回了頭，蹲在自己面前。
明明也就是比她大不了太多的樣子。
可他眼神陰暗，說話像是大人：“你也想死嗎？”
死。
再一次聽到這個字，小蘇梨的淚水再一次決堤了，她手胡亂地抓，抓着他的手，眼神顫抖：“哥哥，死到底是什麽？”
他的眼神十分冷靜。
準确一點說，是冷漠。
他抓起了手邊的沙，往大海的方向撒過去，然後告訴她：“就是這樣。”
蘇梨懵懵懂懂的，但好像明白了什麽。
“是不是就是說，我再也見不到他們了…”她問，“那我死了呢？”
“他們見不到你，你也見不到他們。”
他回答完了蘇梨的問題，繼續轉身，往海的方向走，可蘇梨踉踉跄跄地繼續跟着，摔倒了也要抓住他的腳踝，分明是可以掙脫的，但他沒有掙脫這道束縛。
而是再一次回頭看向她。
“哥哥，我想回家…”蘇梨向他求助。
她想，這個哥哥個子好高，應該可以翻過家裏側邊的牆幫她打開門吧，奶奶在家的時候就可以從裏面給她開門的。
蘇梨不知道還能找誰了。
這個哥哥看起來雖然兇巴巴的，但是他好像總會幫自己的忙，至少剛剛他還回答了她的問題。
“我叫蘇梨…梨是…吃的。”蘇梨這麽自我介紹，“甜的水果。”
“我知道。”
本來以為他不會自我介紹了，可他在沙灘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祁湛。
蘇梨只知道他寫了字，但寫了什麽字，一個都不認識，她那模模糊糊的記憶裏，好像都沒見過這兩個字。
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就繼續叫他哥哥好了。
祁湛垂眸看她好久。
附近根本沒有人，如果今天他當着這個小妹妹的面走向海裏，她也會跟着來吧。
她還有家。
她跟自己不一樣，那那個家裏應該也有人在等她，有人在期盼她回去。
自己死了無所謂，反正在這個世界上，也沒有人會等待他回去，被扔在這個小漁村的時候，他本來就應該死了，可他活了下來，還活了這麽多年。
孤兒院院長去世了後，這世間似乎也沒有人繼續留念他了。
但這個小姑娘不一樣。
雖然此時的祁湛，無法深刻地體會到那種被人想念着，被人期盼着的感覺，但他想，那一定也是一種珍貴的東西，在無法整理好這些思緒的年紀裏，他只是得到了一個明确的答案。
她不能死，他得送她回去。
于是，祁湛又被她死死地拽着衣角往回走，一路上的其他人見了他們依舊跟見了瘟神一樣躲得遠遠的，蘇梨跟他說自己想回家，想進屋，但是誰也打不開門。
祁湛也做不到蘇梨想的那樣，能去給她開門。
可蘇梨也不想回去某個地方。
她覺得阿姨好兇，明明她那麽聽話了，還是會被兇，在她家還會被細皮鞭抽打，身上好疼好疼。
于是她死死地拽着祁湛，就像在漂浮之際抓到了救命稻草，雖然不知道是哪裏飄來的草，但是她已經沒有東西可以抓住了。
一顆，本來自己已經快要碎掉的草，突然被一個人給抓住了。
蘇梨沒有讓祁湛走，他們一起坐在臺階上，等到天黑，又等到天明，剛剛破曉沒多久的時候，街那邊來了車，蘇梨朦朦胧胧地睜開眼，看着那邊的身影。
是熟悉的，爺爺奶奶。
只是他們手上多了兩個小方盒子，蘇梨終于再一次忍不住，眼淚啪嗒往下掉。
奶奶看到她的時候，也是加快了腳步跑過來。
蘇梨哭着問，“奶奶，爸爸媽媽死掉了嗎…是變成沙子一樣，扔進海裏就再也看不見了的樣子嗎？”
奶奶垂眸，還沒回答，也看到了蘇梨旁邊的小男孩。
他坐在那裏，筆挺的背。
看起來十歲不到，眼神卻是空洞無神的，他看向蘇梨：“有人開門了，我可以走了嗎？”
蘇梨卻依舊沒有松開手，她死死地抓着他：“不要…”
在這裏坐了一整夜，雖然這是個夏天，但蘇梨覺得身旁這位的體溫竟然是冰涼的，她不想再感受到關于死亡的事情了，她不明白那是什麽，可她覺得害怕。
她只是抓着他的手。
“不要，不要。”
“我好害怕…”蘇梨說，“你也會死掉嗎？”
奶奶看着他，她也的确沒有從這個男孩身上看到什麽求生欲，祁湛也看向這位正捧着自己孩子骨灰盒的老人，眼神裏依舊沒有波瀾。
死了就死了。
他連盒子都不用裝。
變成灰，融入海裏就好了。
但蘇奶奶忽然彎腰蹲下來，伸手觸摸了一下他冰涼的手，對他說：“好好活着吧。”
蘇梨也是，一整夜都沒松手，直到此刻依舊。
“你不要死，哥哥，你不能也死掉…”
祁湛以為，全世界都希望他死掉。
可現在忽然有人說，你要活着。
活着嗎，真的可以繼續活下去嗎，他看向身旁的小女孩。
此時，他不知道活着的意義是什麽，可他模糊地感覺到，要是死了，旁邊這位好像會繼續掉眼淚。
奶奶回來以後，蘇梨才終于像是再一次找到了自己的避風港。
奶奶知道那親戚家的兒媳欺負蘇梨以後，在忙着兒子兒媳的下葬時間裏，還去他們家讨要了一下說法。
其實本來就跟他們算不上特別熟悉，那邊又要保着這碎嘴的兒媳，蘇奶奶跟他們吵了一架後，說以後就不要再往來了。
以前還算是在小漁村有一點親屬，但這事以後，就只有他們這一小家人還在一起了。
但也多了個祁湛。
那天祁湛本來是要走的，但是被奶奶留下了，她看出了這個男孩眼裏失去的求生欲。
如果讓他走的話，那他可能真的會死。
自從兒子和兒媳因為意外去世，她好像更清晰地感覺到死亡帶來的沖擊，生命真的很脆弱。
蘇梨自然也是不願意放祁湛走的，她一直拽着他的衣角不撒手。
整個葬禮期間，祁湛都一直陪在蘇梨身邊，就算奶奶已經回來了，她好像也還是很需要抓住自己這救命稻草。
祁湛就這麽成為了，小蘇梨這段時間裏的一個必須抓住的東西。
那些無法跟奶奶說話的，她都跟祁湛說了。
她會問祁湛：“每個人死掉以後都是這樣嗎？”
“不會。”
他就不會，他只會在沒有人在意的地方死掉，反正一開始給他的命運就是這樣的，一開始生下自己的人就是這麽想的。
他們不想要他活着，所以才會把還在襁褓裏的嬰兒扔到這偏遠的小漁村，在尚未漲潮的時間把他放在沙灘上。
等到漲潮的時候，那海浪就會席卷而來，就會把他帶走，神不知鬼不覺，沒有人知道這個孩子是什麽時候被卷走的。
但是在漲潮之前，院長發現了這個孩子。
一直把他養到這個時候。
“為什麽不會呢？”蘇梨看向他，眼睛紅紅的。
小姑娘已經哭了好幾天了，每當想起自己再也無法見到爸爸媽媽，她就會大哭一場。
一開始還只是自己在旁邊哭，後來每一次哭，她都會轉身撲到祁湛的懷裏，把自己的眼淚落在他的肩膀上。
她的淚水是滾燙的，祁湛總是在這樣的眼淚裏感覺到灼熱的溫度。
在好像什麽都很難感覺到的那些時間裏，他唯一能感覺到的，竟然是她痛苦和悲傷的淚水的溫度。
父母的葬禮結束以後，祁湛本來沒有繼續留在這裏的理由，但蘇梨在他轉身走的時候再一次跟了上來。
她依舊跑得踉踉跄跄的，依舊是笨拙地伸手。
蘇梨沒有說要讓他一起生活。
她只是說——
“哥哥，你要是死了的話，我也會哭的，你要是死了的話，我也會這樣，把你裝在漂亮的盒子裏的。”
不會讓他和那沙灘上的沙一樣，就這麽被融在廣闊的海洋裏。
祁湛後來也一直記得那個時刻，蘇梨朝他伸手，說要給他買漂亮的盒子的時候。
他不知怎麽的，突然就覺得自己還能再活一活。
雖然現在依舊是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但更加清晰地感覺到，他得活着，他找不到自己的意義。
一路走來，蘇梨就是他的意義。
人活着一定是有什麽東西支撐着的，祁湛是被蘇梨的需要支撐着，因為她需要他，所以他要繼續活着。
在這廣闊的世界裏，也會有人為他感到難過。
于是那天，年僅十歲的祁湛，也伸出了手牽着她的手，他斂眸，看着眼前的小姑娘。
也第一次叫了她“梨子”。
他的眼睛是空洞的，但這一刻也像是裝下了大海的波光。
“梨子，你會一直需要我嗎？”祁湛問她。
蘇梨那會兒雖然什麽都不懂，但是她點頭，一直點頭，她跟這個哥哥不算很熟悉，但她就覺得他是個好人。
是在她一個人害怕的時候，會坐在她旁邊陪她等天亮的人，以後不會有爸爸媽媽陪着她了，但好像多了個可以依靠的人。
蘇梨牽着他的手，只應着——
“嗯！”
陰差陽錯，祁湛成了她的身邊一直陪伴着的哥哥，而祁湛也因為梨子的需要變得有了活下去的意義=v=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