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孕女神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幾乎是天蒙蒙亮的時候就披上鬥篷出了門。
我偷拿了娜芙蒂蒂的錢袋——她還在熟睡,再說今天早上輪到伺候她梳洗沐浴的人也不是我,我得趕緊趁此機會去把該收拾的爛攤子收拾幹淨。
既然她昨天已經答應替我付賬,直接拿錢也不算做壞事。更何況她昨晚酒水飲得太多,就算我直接将她搖醒,一時半會也回不了神,更有可能因為身體狀況不佳,頭疼腦熱難受以至于出爾反爾。我就算不是很聰明,也不會傻到做這種事冒險——大不了被她揍罵一頓罰掉一兩個月的銀饷,畢竟她不是沒這麽做過。但我生活從來不奢靡浪費,只要乖乖吃自己的飯幹自己的活并且不再捅婁子,基本上七八天以後她氣就消盡了。
溜達到昨天鬧出事故的地方時,已經有些小販開始擺攤,我在低垂的兜帽下偷偷環顧四周一圈,卻并未看到那張眼熟的可惡面孔。
我剛開始想自己是否上當受騙被耍了玩,肩膀上就遭到不輕不重的一拍,愣是被吓了一跳,猛地轉身便瞧見要找的人就站在跟前。對方乍看上去面無表情,嘴角輕微抽搐的那兩下卻明顯流露出惡作劇成功的喜悅情緒。
我昨天光顧着跟他吵架,沒注意到這個男子似乎也很年輕,看模樣比我大不了幾歲。他穿的衣服很簡陋,還赤着腳,臉上灰撲撲的,頭發倒是十分漂亮的亞麻色,不過實在嫌長了點,顯然好久沒有進行修剪了。
“你來啦?”他挑了挑眉,口吻中略帶諷刺,手叉腰上下打量我幾眼,“謝天謝地,我還以為你早已跑路,從此無緣再見了呢。”
他幾乎比我高出一個頭,由于仰起頭來說話極其費勁,我便退後了一步,伸手從錢袋裏掏出幾枚錢幣遞給他。“王後的侍女從不食言,是你來得太早了,這是你自己的問題。”我冷冷地說,“想錢想得那麽着急,你怎麽不幹脆直接從我昨天承諾完以後就開始等?”
他呵呵笑了兩聲:“你怎麽知道我沒從那時候就開始等。”
“那你就是個傻子無疑,不過我對愚昧的蠢貨向來仁慈一些。”
他低頭掂量了兩下手中銀幣的重量,打了個響舌:“不夠。”
“胡說八道!”我愣怔了下,随即氣急道,“就你這種下劣的新手工匠,做出的塑像能值幾德本的錢?我還怕自己給多了呢!”
他看上去氣定神閑:“可你昨天撞壞的是阿吞神的雕像。”
我莫名其妙:“那又怎樣?我給你的銀子數量就算賠三尊阿蒙神的小雕像都綽綽有餘了。”
“小姐,你一個侍奉王後左右的人,竟然對王政這麽不了解?”他無可奈何地輕蔑笑笑,“你不知道國王陛下現在極其推崇阿吞的美德,稱贊他是太陽光彩奪目的至高化身?這種頌揚可連荷魯斯與阿蒙都不曾得到過。而我正是在精雕細琢這位偉大神明的樣貌時受到了你無情的阻撓——無論如何,你得負全責。”
“太陽有諸多化身,從前是偉大的拉,而後化作荷魯斯之眼庇護大地,阿蒙同樣光輝萬丈,普耀陽世。”我正色直言道,“阿吞神或許與他們一樣高潔燦爛,但絕不可能是至高之神。就算國王陛下是這個想法,或許我不能反駁他,但眼下有一件事我必能肯定——那就是你是個訛詐錢財的無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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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後我不再與他廢話,轉身就要走。開什麽玩笑,眼下給掉這一小部分銀幣或許還不會被娜芙蒂蒂發現錢袋癟下去了一些,可若再給出去更多,絕對要瞞不住了——就算她已應允幫我賠錢,也由不得我如此上當受騙,大手大腳揮霍主人財物。
可他還在背後瞎叫喚。“我叫艾賽裏斯。”他抛玩着手中銀板,一面大聲喊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頭也沒回——傻子才會告訴他。無論如何,我可不想再跟這種家夥扯上什麽關系了。
然而雖然那個名叫艾賽裏斯的無賴工匠叫人生厭,他說的話卻并非全是胡言亂語。
其實當時我并非真的不知道國王在政壇上展現出怎樣的動作,只是那些事情似乎離我很遠,我沒有理由去對此做出評價,倒不如選擇在陌生人跟前裝聾作啞。娜芙蒂蒂挺早的時候就在私底下說起過這些王朝上蠢蠢欲動的變動,這些要事有些耳聞自她的父親,有些則來源于她自己暗地裏布下的耳目。
“這小子要做大事,”她曾經興奮地如是說道,“有點意思。”
“那又怎樣?”我聳聳肩,“你要站在他那一邊嗎——你父親肯定不會高興的。”
國王讨厭大祭司們掌控神權,這導致他手中的君權硬生生被強壓一頭,況且他還十分年輕,一個不留神就會被架空成為木偶泥塑那樣毫無用處的存在。然而娜芙蒂蒂的親生父親就是祭司營帳中一名首要份子,這也成為伊始時這少年對他美麗的未婚妻人選心懷芥蒂的主要原因——直至往後他發現娜芙蒂蒂并非靈魂蒼白、任人擺布的傀儡角色,這芥蒂才得以慢慢解開。
而王太後的處境似乎更加艱難。她自然不喜歡娜芙蒂蒂搶了親生女兒的風頭,可也沒那麽寵愛這個兒子,更不願意縱容他對宗教事宜大肆幹涉——因而在此方面她絕對站在阿伊大人這一邊。眼下阿蒙霍特/普還沒有正式撕破臉皮向傳統教義叫嚣開戰,可事态有愈演愈烈之勢,很快,很快風向就要改變了。
“那又怎樣?”娜芙蒂蒂以同樣的言語對我反唇相譏,“王後是我,又不是我父親,等我結婚以後,他再也管不着我。”
我皺了皺眉:“我怎麽看不透你的意思——等會,你是真的愛上他了嗎?”
“誰?阿蒙霍特/普?”她一時沒反應過來,“沒有,起碼現在還沒有——你為什麽這樣說?”
“那你要為了他反抗你父親?”我才是十二分的莫名其妙,“莫非你忘了你父親也是大祭司?他幫助你當上王後不也正是要你給國王吹枕邊風,別老想着做什麽稀奇古怪的春秋大夢嗎——”
她聽聞此話卻嗤笑一聲。“當上王後之前我得聽他的話,這沒錯,可這世界上又不是誰都有資格登上這尊位置的。我抓住了這個機會,難道只是用它來給國王生幾個孩子,或者——扇琪雅幾個巴掌?”她不屑一顧道,“小國王陛下還是有些魄力的,他或許在挑選我,可我同樣也在挑選他。我就要獻上自己贈與他這獨一份繁衍子嗣的珍貴機會了,無論如何也應該從他那裏撈到些回報吧。”
而我是真的沒聽懂:“你到底想幹什麽?”
她摸了摸自己光華奪目的臉蛋,眯縫起雙眼輕笑起來:“反正是你從來也不敢想的頭等好事。”
訂婚一個月後就迎來了正式的大婚儀式。我看着殿堂之上國王陛下凝望我女主人淩厲而不失深情的眼神,不由心生嫉妒——倒不是嫉妒娜芙蒂蒂能獲得國王的青睐,僅僅是哀嘆她那風華絕代的美豔儀姿。這種極致的天賦與命運真是伊西斯女神恩賜的大禮,從她降生人世那一刻起其他人就已然望塵莫及,她能夠輕而易舉地捕獲任何所想男子的愛情,故而成為王後也确實當之無愧——保不定還是她自己虧了。
可是随後我幾乎要将她成婚前那些豪言壯語全都抛諸腦後,因為我所看見的仍舊是作為一個普通女人的娜芙蒂蒂。我看着她在後宮之中與血統比她高貴的情敵争鋒相對、與性情冷淡乖戾的丈夫母親鬥智鬥勇,而這些瑣事在日常之中已然要耗盡她大半的精力。
不過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國王倒是越來越喜歡她,只是關于這一點我确實并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許多個夜晚國王都會跑來找她,這對少年夫妻總在寝宮中親密地靠在一起竊竊私語,倒像是一對兩小無猜的摯友。而有關于這些談話的內容,事後娜芙蒂蒂并不怎麽提起,不過我雖有所好奇,倒也不是很在乎。
因為心中隐隐能感覺到,她似乎是在洋洋自得地賣一個大關子,待時機成熟以後自然會主動公布,于是便不再在意這件事。
再說我也越來越沒有閑暇去想別的——國王一旦結婚,生兒育女遲早要提上日程,而辛苦的除了孕婦,只會是我們這些圍在旁邊打轉的侍從。
娜芙蒂蒂在成為王後的頭一年就懷孕了,問題是琪雅王妃的肚腹也幾乎在同一時間一日日地變大。王太後幾乎每天都陪伴着她的女兒——這還不夠,她從卡納克請來祭司做了一番預言,那預言者神叨叨地稱說王妃肚中的孩子是個王子,而他會成為國王的第一個孩子。
這擺明了就是在跟娜芙蒂蒂叫板。兩位貴婦人懷孕初期有段時日這傳言散播得特別厲害,無論走在花園還是宮殿中,時常都能聽到琪雅身邊的侍女讨論王後與王妃誰先生産,這種無謂的閑聊實在聽得我頭疼。
“你不要在意。”有時我看她難受得汗流浃背,只能一面給她扇風一面如此徒勞勸慰道。
她秀眉緊蹙,手上拿捏着靠在後腰上的軟墊,正在猶豫究竟要不要扔掉。“我才沒在意這種東西。”她咬着牙道,忍不住大喊大叫發洩了一會,而後終于累了安靜下來,“就算她生得比我早,就算生的是個男孩,也無所謂。”
“哇,你好大度。”我驚訝道,“為什麽?”
她卻得意地笑起來:“長子卻非王後所生,那就相當于無權繼承王位,除非國王腦子出了問題,或者我的孩子們全都死光了,否則怎麽可能輪到她兒子。”
“你小點聲,別這麽暴躁。”我趕緊勸誡道。
她指了指自己隆起的腹部:“有沒有覺得它很大?”
“是啊是啊——”我原只是在出聲敷衍,一擡頭卻見她安靜地盯着我,唇角勾起詭秘意味,我不由地眨了眨眼,“不會吧,是雙胞胎——?”
她傲慢地輕哼了一聲。
“不是,你怎麽知道的?”我好奇不已。
“允許她們請祭司做法,我就不行嗎?”她懶洋洋地撫摸肚子,正猶如安撫自己安睡其中的兒女,“我請來的是阿吞神祭司。他說這是一對雙胞胎女孩,她們将是阿蒙霍特/普四世陛下最年長的孩子——而我已将預言的結果秘密告知了她們的父親。”
我疑問這個結果又能代表什麽。
“笨。”這是她用來評價我最常見的語言之一,“我在以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支持國王。如果阿吞神的預言毫無差錯,這就會告訴阿蒙霍特/普,選擇崇拜這位神明是絕對正确的選擇,他會因此更有自信,也會更加寵愛我的女兒。”
她半卧在床榻上,臉色有些憔悴,姿勢柔弱,汗如雨下,似乎痛苦得一動也不想動,可唯有一雙眼睛明亮奕奕,個中蘊藏無盡野心,淩厲鋒芒如箭在弦,蓄勢待發,神情不似王後,卻像一位天生的女王。
“那老婦人和她孱弱的小丫頭還在為生男孩還是女孩斤斤計較,真是天真。就讓她們得意一會吧,我根本不在乎這種低級的把戲。”她開懷地說,軀體掙紮扭曲猶如身在冥府苦海,靈魂卻溺于神光庇護,“我的兒子終有一日會登上王位,而賜予她兒子最高的恩典,最多也只會是向我的女兒低頭做婿。”
事實最終證明了她的正确性。所有事态都一如她希冀的那樣行進——梅利塔吞公主與莫克塔吞公主的誕生開啓了王室下一代綿延的時代,正如她們兩個名字中體現的那樣,阿蒙霍特/普将他無上愛戴的阿吞神/的/名/諱嵌入女兒之名中,毫不掩飾自己對孩子們的青睐。而琪雅那邊在小公主們出生後三日苦苦掙紮許久,終于誕下斯門卡拉王子,而國王面對這第一個男孩表達喜悅的方式,正是宣布他長大成人後,必然将成為陪伴在梅利塔吞長公主身側一位合格的丈夫。
“琪雅太瘦了,生一個兒子就夠她受了。”娜芙蒂蒂聽聞此事後頗有些厭煩地哼了一聲,“那孩子必定跟他母親一樣孱弱,能不能捱到長大還是個問題,憑什麽跟梅利結婚?”
我不免感到好笑。“之前明明是你自己說的,這樣不是挺好?就算退一萬步講,以後坐上王位是王妃的兒子,公主起碼可以成為王後——就像她媽媽一樣。”
她靜靜躺在床榻上,剛生完孩子沒多久卻絲毫沒有精神懈怠的樣子,大睜的雙眼死死盯住雕飾華麗的天花板,時不時眨一下,胸口亦微微起伏。我是真沒見過像她這樣的女人,生産後的休憩時間都仿佛在運籌帷幄。
“不可能。”她正色道,仿佛這般一說今後的一切安排都已妥帖無改,“除非梅利成為女王,否則他別想從我們這裏撈到半點好處。”
王室中似乎一下子熱鬧起來,說實話我也為此感到高興,畢竟有孩子的地方總能為伊西斯女神庇佑,而成為母親的女子也會在冥冥中比少女添注更多柔情。生産結束後有一段時日甚至連王太後都不怎麽吵鬧了,後宮中衆人仿佛一門心思把煩惱的重點放在了如何照顧嬰孩身上。幸好我是王後的貼身侍女,不必為孩子的成長徒生憂慮,否則一個好覺也別想安睡。
娜芙蒂蒂與琪雅顯然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母親,後者一如王國中每個為自己骨肉操勞的婦人日夜将小王子抱在懷中,甚至乳母都沒怎麽必要工作——雖說琪雅還極其年輕,她在公主與王妃、女孩與母親之間的角色轉換卻比一般人要迅速得多。我終日侍奉王後,起碼在跟随她迎見琪雅的每一回,從來都沒有見過這個小王妃失态哭泣抑或不得體地喧鬧,她唯一的情緒似乎就是溫柔,妥帖得近乎冷漠。她的立場總在被她母親代表,根本無從知道她對于國王——這個既是丈夫又是親生哥哥的人——是否深愛,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嫉妒與憎惡娜芙蒂蒂,就像後者對她那樣。
而娜芙蒂蒂生完孩子幾乎即刻就恢複了她女神降世一般的風采,她終日昂首挺胸又儀态袅娜地陪伴在國王身邊,君後仿佛是一體的,任誰都難以将他們二人分開。許多時刻我眼看着她冷靜地聆聽朝臣向國王進言,而後坦然議論自己的想法。她的立場始終與丈夫一致,盡管私底下她并不對君王所有的想法抱有肯定的态度。我看她用巧妙生花的言語支持阿蒙霍特/普對于阿吞神的崇敬,甚至将其他神明的威懾力不動聲色地辯駁下去。她似乎在悄無聲息地将自己的想法一點點灌注入國王心中,卻始終能繞開任何一點矛盾。
漸漸地我開始意識到她究竟想要做什麽,她在鼓勵小法老掙脫開他母親與大祭司們的幹涉,她要他們兩個獨立,而這決意太對她丈夫的胃口了。但我一直懷疑她的考量中她丈夫究竟占有多少分量,畢竟娜芙蒂蒂自己在朝前堂後的議政中正愈發扮演一個極其富有魅力的角色——實際上這件事從她成為王後後她就一直在做——一開始只是坐在一旁,而後逐漸開口,只是她的智慧使人震驚,沒有人膽敢理直氣壯地說她所言有錯;而她總是持一副不卑不亢、似乎毫無目的的态度,這更叫人難以抓住她所謂僭越的把柄——畢竟她提出的建議似乎永遠都是全心全意為國王着想,而她也讓他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因此除了她自己的父親阿伊,幾乎沒人敢同這滿腹道理的美人王後争執。
白天除了午後短暫的休憩時分,娜芙蒂蒂很少去看望自己的女兒,但夜晚她要求公主們必須睡在她自己寝宮的房間裏——我知道她還是生怕女孩們被某些敵人加害。她比琪雅年長,卻一點都沒比對方更像一位母親,倒更像是一個大姐姐與女孩們的主人,依舊充滿少女的活力與高傲氣質。她并非無情,生育卻沒法使其變得柔和乖巧,她不屑于給予孩子們僅止于擁抱與親吻那樣的愛,卻仿佛能為她們要來更多。
我的這種想法很快就得到了應驗——一年後娜芙蒂蒂又懷孕了,而與此同時阿蒙霍特/普宣布,為了他豐饒的妻子與王室子嗣将來的成長,他們将不惜重金建造一座新的城池。古老而陳舊的王都不适合新鮮血液的壯大蔓延,終有一日他們将搬離底比斯,前往新的樂園,供奉新的神祇。
阿伊大人為首的維齊爾大臣竭力反對,說辭是埃及境內已經沒有合适的疆域足夠構築一座偌大新城,況且底比斯是衆神垂青之所,君王未得神明指引,離開神光庇佑之境絕非明智抉擇。
“我們可以開拓荒土。”少年國王的臉上浮現出勢在必得的微笑,他立于殿堂至高之處,朝堂萬衆仰望法老高高在上的身軀;而王後坐在他身旁,微微閉目,面露享受之意,猶如谛聽神靈告誡,“阿瑪納城将坐落于荒蕪大漠,或許周遭峭壁奇險,但尼羅河母親會養育我們。我會讓你們看到輝煌萬象如何從無中生,而阿吞如何庇佑王家血脈。想留在底比斯的我不會強迫你離開這裏,但你們記着,王國與神明同在——阿瑪納會因我們的進駐成為新的王都,不曉得跟随神明的人,最終也會被神明抛棄。”
王令一出,幾乎震驚了所有人。百姓或許只能議論君王的任性,而朝野之中真正聰明的人,都對王後投去了不可置信的目光——這下即便心存僥幸的人也沒法否認她對國王産生了如何巨大的影響。憤恨她的人會更加怒火萬丈,而崇信她的人則會愈發為她臣服,或許不久以後卡納克都要為她打造出勝于舊神數量的巨大雕像了。
這還不夠。盡管大祭司們秘密找了國王很多次,似乎寄希望于他能在一個人的時候清醒過來,明白自己究竟做了怎樣糟糕的決定。可既然我作為王後侍女都知道了這些秘密談話的存在,這種事對于娜芙蒂蒂而言根本就是不足以重視的小消息了。
她不擔心丈夫遭到勸服,是因為勸誡一事壓根不該由祭司出馬,這是他們犯下的致命錯誤。宗教執掌者的目的過于明确,那些白袍元老們的諄諄教誨只會叫少年人愈發厭惡不堪。這種談話的後果很快彰顯——阿蒙霍特/普陛下正式宣布摒棄出生時阿蒙神的賜名,他将自己的名字改作“埃赫那吞”,只為公開明示對于阿吞神的效忠;同時改變鷹蛇王銜與金荷魯斯王銜,統統以阿吞的名義将至上地位加築于自己的王權之中。
而阿伊大人這頭幾乎要與娜芙蒂蒂吵翻了天。有一回我剛要進王後宮殿的門,正巧撞上他怒氣沖沖地走出來,吓得我趕緊躲開,差點閃到自己的腰。
他低頭看了我一眼,臉上仍是怒不可遏的神情。“怎麽了?”我小心翼翼地問道,唯恐他将怒火撒在我身上。
他瞪了我一會。“伊西爾索娅,”他冷冷地叫我名字,“你想回家嗎?”
我心裏“咯噔”了一下,心裏自然明白他所說的家是什麽意思,但還是裝傻道:“您究竟在說什麽,我父母都不在我身邊了。”
“你從出生起就生活在我們的府邸,一住就是十年,我妻子視你病故的可憐母親如同摯友,她自己去世前也幾乎都把你當成另一個真正的女兒對待,你若想回來當然可以。”他緊緊盯住我,“還是說你選擇了王後,也決意再不回家了?”
他肯定又在裏面跟娜芙蒂蒂吵架了,否則怎麽會憤怒到逼迫我選擇立場。“我母親只是個侍從,而我也是。”我拼命搜尋恰當的措辭,“現在我必須陪着娜芙蒂蒂,她還在孕期中,需要熟悉的人照顧——但我當然也永遠都忠于您——王後是您的女兒,這并無矛盾。”
他慢慢點了點頭,輕哼了一聲。“我明白了。”他朗聲道,“你們選擇了與正統教義決裂,背叛良知與神明——那麽這個王後也不再是我的女兒,你選擇她,我只能祝你前途好走。”他臨走前又惡狠狠地丢下一句,“你一點都不像你父親,他是最忠心之人,絕不離經叛道。”
“我剛好像聽到他在門口責罵你的聲音了。”待我失魂落魄地走進殿中,娜芙蒂蒂随口問道,“你又怎麽惹他了?”
我頓了一下:“你與你父親決裂了?”
“正是——所以你也不要再稱他為‘你父親’了。”她卻報之以輕描淡寫,“阿伊大人自己要求斷絕父女關系,我能有什麽辦法。”
“你看上去倒是一點也不難過。”
“我為什麽要難過?他就是個控制狂——從前母親要聽他的,你父母也要聽他的,就連先王也是——他以為他是誰?我已是埃及的王後,他若還想要如此,我寧願與他決鬥而死。”她冷笑道,“決裂也好,只要他別再找理由礙我的事。”
我看着眼前的年輕女人走到窗前,擡起線條優美的臂膀,用手指描摹太陽灼熱的金光:“礙事的東西統統不需要。”她如是說,“我們有阿吞神的賜福,而‘阿吞的視線’中亦只需要我們,這就足夠了。”
她沐浴在陽光下,高傲地揚起頭顱,另一只手沉穩地搭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閉上雙眼似乎在與神明交流。而她身後的乳母懷中抱着兩個酣酣沉睡的嫡生公主,她們安心地沉溺于甜夢裏,猶如已然明明白白地知道,她們的母親正要為她們打造怎樣一派光明盛大的未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