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被放逐的主唱和游學歸來的鍵盤騎士
【1】被放逐的主唱和游學歸來的鍵盤騎士
“為什麽會加盟《何似在人間》呢?”鏡頭外的前采人員溫柔遞出送命題。
取景框內,女歌手的波浪卷自然黑長發披散傾灑于左肩,車駛過高樓大廈的間隙,她的眸子和發梢在跳躍的陽光裏交替着琥珀與墨黑兩種色彩,香槟西服套裝簡明幹練,而她雙手交握自然搭于交疊的腿上,一副文科乖乖女的氣質,認真聽完問題後微微歪頭,明明是親和地微笑着,卻在眼中看不到一絲笑意,話語也如冷玉碰壁:“因為我是梁清影,節目組如此誠懇地用标題‘拟邀’,我正好檔期合适,歌迷們也很期待我在節目裏的表現,所以就來了。”
蘇東坡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中小學必背古詩文之一。
一檔音樂節目取名《何似在人間》,招商ppt裏黑體大字寫着、海報大頭貼着拟邀嘉賓梁清影,這誰看不出來标題在玩梗搞事?彼時梁清影的事業疑似受到水逆的影響暫時停擺,這波屬實是躺着中槍,平白無故又多了一條黑點:“新的營銷炒作方式已經出現!你看,那麽長的拟邀名單,路人只記住了梁清影。”
氣得梁清影的粉絲操起鍵盤和節目組單方面對罵,要求節目改名字無果,轉頭期待正主下場和節目組硬剛。
所以,她不來節目露個臉、賺通告費,豈不是平白無故被人蹭熱度、虐粉、潑髒水還撈不到好處?——經紀人争峥是這麽跟她說的。
“不過啊,如果人家提起新專輯和演唱會的事情,你得靈活應變轉移話題。”出發前,争峥再三強調了這一點,“你別直接透露籌備進度,千萬別。”
眼前負責前采的小姑娘心理素質十分強大,接過話頭就問出第二個送命題:“之前聽說姐姐在同時準備演唱會和新專輯,在如此忙碌的情況下特意為節目組空出檔期,是因為已經準備完成了嗎?”
當然沒有。
梁清影期待已久的個人演唱會在開始前突逢臺風預警,不得不臨時取消且無限期推遲;宣傳了小半年的新專輯的制作人紛紛辭職,唯一願意接活的“老熟人”高思哲把專輯檔期“加塞”在一檔綜藝錄制之後,架子大得根本不在意梁清影和她粉絲的死活。
這一系列的諸事不順加起來,總讓人懷疑她是不是觸發了24歲本命年的debuff,有些“講究”的劇組裝聾作啞地默默撤回先前的客串和ost邀約,急得争峥親自把失業宅家的梁清影薅起來沐浴更衣淨手焚香,無比虔誠地前往卧佛寺敬了一炷香。
剛從植物園出來,熱搜#何似在人間實名拟邀梁清影#爆了。
時間線收束至此,梁清影略顯遺憾地答道:“好事多磨,敬請期待。”
小姑娘緊接着問第三個問題:“那同樣出道于樂隊選拔綜藝的姐姐,對于新節目有什麽期待嗎?”
——真是招招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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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剛高考結束的四個大一新生組團報名參加樂隊綜藝《屬于我們的夏天》,歷經層層選拔最終一舉奪冠,随後分崩離析。
該說冥冥注定還是一語成谶呢?“孤影清揚”樂隊的主唱兼填詞人梁清影,如今真的形單影只。《屬夏》錄完後沒多久,她的隊友們各奔東西,只剩她轉圜在“那魚”,找不到屬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眼前的小姑娘大概想借這個問題讓梁清影提起前隊友,或者說她自己就曾出道即巅峰,又要怎麽以過來人的身份看待或指導那些練習生吧?
畢竟,只要有她在,就總會提醒所有人,組合活不長。
正當所有人都期待梁清影如何跳進坑裏時,她卻露出了最溫柔明朗的笑容,恰逢車外陽光偏愛地長久停留,襯得她整個人熠熠生輝:“我……很幸運在年少的時候就和最好的朋友一起組建了在我看來最好的樂隊,雖然現在我們不是在音樂這條道路上比肩前行,但……”
梁清影擡眸直視鏡頭,眼中懷念但不沉湎。她擁有最溫暖的聲線,字句坦蕩而真誠地表達自己的理念:“有人曾說,‘宇宙雖廣,可以一術齊之矣’。對于我們來說,音樂是術非道,也希望能在此見證,《何似》的選手們通過這個節目,找到自己志同道合的夥伴。”
因為志同道合的人,無論多遠,都在并肩,不會走散。
小姑娘默默收起手卡點頭致意,結束采訪後悄悄在“音樂是術非道”六個字上面着重标記。
她能不能問出過往八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梁清影的回答已經給了能上熱搜的話題。至于未達成的目的,不急,還有下一步呢。
梁清影錄完入場便被引到休息室稍做準備,學員入場展示前是導師開場舞臺彩排,她的彩排順序在中間。
節目組為挑起話題不擇手段,光開場曲的曲目就設了好幾個坑。梁清影自單飛起便說過不會獨自演唱樂隊的歌,而唱單飛時的第一首單曲更會被人說三道四,最後協商結果是,唱她換經紀人後的第一支單曲《鳴風》。
風是不會有聲音的,人們聽到的,是它穿過其他物體發出的聲音。
就好像,你看見的所有物體,都源于它們反射的光線。換句話說,你以為看見了光,實際是它落下的投影。
她所屬樂隊“孤影清揚”的第一首歌,就叫做《光影》。
兩首歌概念相似卻風格迥異,因此《鳴風》也被稱作某種意義上的脫胎換骨。梁清影的事業轉折于此,從那以後,她是獨立歌手梁清影。
可是路過舞臺時,她不免将它與七年前的舞臺作對比,忽然發現自己記不清當年那個舞臺的全貌,只記得身後為自己伴奏的同伴、面前熒光棒律動的盈盈星海。
而更遙遠的、高中時小小的、擁擠的跨年舞臺,臺下手機閃光燈和歡呼聲與星海重疊交錯,恍惚間兩種心情交雜融合,條件反射似的,蔓出一聲無人聽聞的嘆息。
最初踏入這個領域,是因為于揚邀請自己為他寫的歌填詞演唱,意外收獲了許多好評;也和私交甚好的夥伴組建樂隊,在充斥着白紙黑字的試卷和鮮紅的判分的青春裏留下了屬于他們的色彩。
後來,沉迷天文所以日夜仰望星空的架子鼓手張輕曉成了科普博主;嗤笑形式主義不懂變通的吉他手樂弧卻甘願去做日複一日的重複工作的上班族;而她梁清影,在參加綜藝意外奪冠後,似乎再次發現自己有留在音樂領域的潛力,更像是誤入藕花深處的人,沉醉不知歸路。
争峥在制作人離職後私下苦口婆心勸梁清影放低專輯的要求時,說“世上沒有人是完全符合你的要求的”,可是她曾經就有那麽一個非常契合的人,只不過他應該還在千裏之外,在自己最向往的音樂殿堂,做自己最喜歡的音樂。
他叫于揚,是樂隊的鋼琴師兼作曲者,是樂隊唯一的發起人。
是這個世界上,與梁清影最合拍的人。
孤身深陷娛樂圈的梁清影不是沒想過“如果于揚一直在自己身邊”的這種可能,或許他們早就成為新的傳奇組合。
但她更明白,于揚的舞臺不止于此,他該有更廣闊的平臺,而她不想也不能成為他的限制。所以,在于揚決定出國留學後,梁清影和于揚徹底斷聯,她不要于揚為此分心。
同理,她自己也不能為這份思念分心。
休息室的取鏡範圍像是某個結界,梁清影踏入的瞬間擡眸換上禮貌微笑,将那些睹物思人帶來的嘆息與不能露于人前的思念輕輕落去心底的某個角落,像是給滿杯的容器再添上一滴水,自欺欺人地試探決堤的底線。
“篤篤”。
梁清影聞聲腳步一頓。
叩門的落點、兩聲之間的間隔和敲擊的重量,都如此熟悉。
轉身的瞬間,梁清影恍惚以為是十年前。
有一位少年,懷抱剛打印的、收在文件夾中的曲譜,輕敲練習室的門扉示意他的到來,身後跟着背着吉他的、轉着架子鼓棒玩鬧的同伴,說:“你到得好早啊。”
她眨眨眼,只有他身穿淺堇紫西裝,笑容一如當年:“早啊,梁清影。”
梁清影從未在鏡頭前如此失魂落魄,難以置信道:“你回來了?”
掌鏡人早已将機位對準這對久別重逢的初戀情侶,女生震驚之餘茫然無措,男生低頭淺笑,眼神卻舍不得離開她片刻,點頭的動作微小卻篤定表示自己是真實的,他的感情洶湧澎湃,卻克制地抱胸站在門邊,靜靜等待他的女主角反應過來。
梁清影大腦宕機後的第一句話是:“你怎麽在這啊?”
——很像走在大街上突然遇見高中同學的開場白。
“我是音樂總監啊。”
——語氣輕松得像是“我剛好出門買菜”。
“不是高思哲嗎?”那厮還把她的專輯制作檔期排在這個綜藝之後呢。
梁清影忽然想明白,應該是節目組利用信息差,先簽了她再簽的于揚,她簽約的時候可是專門問過音樂組的配置的,那時的負責人是高思哲。
于揚回歸的消息被瞞得滴水不漏,大概是為了錄下這一瞬間她的反應吧?
梁清影終于注意到于揚身後的制片人黎喬和鏡頭,迅速恢複冷靜,心裏冷笑不止:《何似在人間》,好一個何似在人間。連出國留學的于揚都請回來了,這是蹭熱度專門逮着同一個樂隊鞭屍啊。
很快,黎喬示意中止錄制,“很抱歉地”轉達導演的話:“兩位,能不能再錄一遍故友重逢?保一條花絮。”
于揚和梁清影七年前就經歷過綜藝節目需要鏡頭的事實,他們最終達成的一致是在不違背事實的前提下将反應誇張化。如果說剛剛是他們自己正常的反應,那接下來,便是他們分別時希望的重逢場景:
“再見你時,希望你已經去過你想去的地方。”
“我也一樣。”
三年前的對話猶在耳畔,于是兩人不再收斂滿身的光華,一個是出國海歸手握作品卻含蓄內斂但氣度自華的音樂制作人,曲着食指輕敲休息室門,長身玉立宛如杜梨初開:“好久不見。”
另一個常年呆在聚光燈下卻露出比光芒更閃耀的笑容,仿佛所有水逆不過是她即将獲得的勝利勳章般自信而意氣風發,透過化妝鏡看到身後來人,驚喜多于驚訝地欣然起身迎接:“歡迎回來。”
導播室的導演姚皓看到兩人熱情相擁的畫面懵了:怎麽突然從尋常街頭變成頂峰相見的畫風了?他們以前同樂隊的時候不是、不是不歡而散的情侶嗎?黎喬親自面見于揚之後定下的“于揚回國手撕渣女梁清影”的宣發預案就這麽廢了?
被正面暴擊的黎喬在鏡頭中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卻還是沒忍住瞪大了眼睛。
确認耳機裏姚皓沒有喊cut,黎喬趕緊cue流程:“二位請坐。梁老師,于揚老師作為節目的音樂總監,這次開場表演也将全權負責您演出的伴奏。聽說您二位高中就在一起了,有沒有一些高中時期組建樂隊的故事可以在節目花絮裏分享給大家的?”
“沒有。”
“不行。”
異口同聲的反應太強烈而引人注目,氛圍忽然有些暧昧。為了阻止周遭的眼神變得更戲谑玩味,梁清影只好打圓場道:“怎麽能放在花絮裏,是不配在節目正片中正式介紹嗎?”
黎喬喜形于色:“那太好了!兩位老師今天現場就可以還原一下當年的成名曲《光影》啊!”
梁清影下意識駁回:“不行。《光影》是‘孤影清揚’四個人的……”
于揚立即接道:“我們‘清揚’小分隊只能合奏《流沙》。”
黎喬樂得差點沒控制住自己的措辭:“這……明白。這是您二位的定情……咳,定調之作,決定了整個樂隊的風格和靈魂。我想粉絲們也非常想聽到這首歌的重置版,這樣,我先去溝通一下,将您二位的彩排順序調換到最後,時間是下午一點左右,期待精彩的演出喲。”
黎喬說完便飛奔回導播組調整各項方案,不給梁清影留下任何拒絕的餘地。被留休息室內的人都覺出不對:沒有通知過的合作舞臺和臨時調換彩排順序,大概率是和至今都未公布的編曲導師有關。
可鏡頭面前又不能直說,三個小時的時間也有點趕,梁清影還要準備兩首歌。
想到這,于揚問:“先排《流沙》還是《鳴風》?”
《流沙》是十年前他們第一次合作的曲目,于揚作曲,梁清影填詞,第一次出現在大衆面前時,是于揚趁着周末回家錄好了鋼琴獨奏的音頻,在校園十大歌手的決賽舞臺上,作為梁清影獨唱的伴奏。
後來四人樂隊成立,他們卻再沒一起演奏這首歌。
時至今日,斷聯三年的故友一見面就要彈唱十年前的處女作,莫名有種陳年舊事被翻湧上前的酸澀。
但梁清影更奇怪的是,于揚作為“音樂總監”怎麽會被拉入舞臺表演?總覺得還有別的貓膩,該不會是節目組只想整自己結果把他拉下水了?不行,得給他想個不招黑的人設……
想法快速成型,梁清影笑眯眯像撒嬌似地朝于揚歪頭說道:“《流沙》吧。你得幫我,因為我忘了怎麽唱了。”
“沒事。畢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記不清了很正常。”于揚二話不說大步走向休息室的電子琴,試了試音準,接着就流暢地彈出《流沙》的旋律,而他面前沒有曲譜。
梁清影故作驚訝問:“你怎麽這麽熟練?”
“因為是第一首歌。”于揚停下指尖,随意而鄭重地低眉轉身,擡眼時泛濫出清晰可見的溫柔和愛意,對着梁清影一字一頓地重說了一遍:“我寫的,第一首歌。”
她當然知道,畢竟是她填的詞嘛。
這麽刻意的強調,果然是在對着鏡頭演戲吧。挺好。
于是她會心一笑,接過畫外遞來平板電腦裏的歌詞,拉近凳子坐在他身邊,随着于揚的伴奏輕輕哼唱。
時間很緊張,所以梁清影似乎有些心急地趕節奏或是在回憶而遲疑,于揚則主動放緩節奏,跟随甚至預判了梁清影歌唱的平緩急徐,似乎每一個音符都是為她鋪墊的臺階,每一級臺階都恰好墊在她腳底。明明是相互适應的唱奏,他卻完全跟着演唱者的步調走,就好像一位騎士跟随任性的公主外出游歷,無論她去哪都安全無比。
直到梁清影上場彩排《鳴風》,這段花絮才算錄制結束。
于揚在臺側等待時想,既然導播組沒有喊cut重錄,那宣發的花絮只能用那段素材。雙人彩排時還特意把梁清影的追光安排在他鋼琴座位的側前方,看來節目組至少是要坐實他的“守護者”人設。
他不禁朝梁清影的側影露出無可奈何又滿心慰藉的微笑:哪裏需要刻意安排,我只恨自己,連走回你身側的位置都走得這麽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