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 1
第1章 Chapter 1
下了晚班已經是九點半,回到職工宿舍,淩羽用最快的速度洗了澡。
她将工作服扔進盆子裏,彎腰抱起來,踩着拖鞋來到陽臺。這是狹小逼仄的一個露臺,沒有燈,但對面的樓層吵鬧,樓間距極近,昏黃的燈光能隐約照亮低矮的洗手池。
水池很淺,白色的瓷磚因舊發黃,從角落到牆壁都爬滿了青苔。
衣服灑上洗衣粉揉搓兩下,另外一個盆子放在水龍頭下接水,還沒來得及過水漂淨,剛洗完澡的後背就出了一層黏膩的汗。
這時,淩羽又一次看到了蟑螂。
像前幾次一樣,只有一只,抖着胡須和六條帶鋸齒的腿,沿着水池和水泥牆壁的夾角緩緩爬出來,肥頭大耳,不急不慌,它的背部在黑夜裏泛着奇異的光澤。
淩羽的下巴緊繃着,手上卻沒停,将衣服擰幹放到另一個盆子裏,随後掬了一掌水潑過去。
它肥大的身軀被激得一晃,又被水流撞回夾角邊緣。
淩羽便不再動作了,只盯着它,看它從水池裏艱難地挪動,翻身爬回牆角,隐匿到了池子上方的暗處,那裏擺滿了一排叫不出名字的花草。
它退回了它的領地。
淩羽同這種龐大昆蟲相處的時間還不算太長,從剛來這個地方開始算起,截止現在,也只是勉強混了個臉熟。
一個半月前她拖着行李箱,從搖搖晃晃的綠皮火車裏出來。
買的是硬座,二十五個小時的車程讓她的兩條腿都水腫得厲害。
她在路邊坐了半小時,期間有幾個人舉着牌子陸陸續續地過來,連喊帶比劃問她要不要打車。淩羽一句話不說,起初只是擺了兩下手示意不用,到後來發現這些人不依不饒,她就連表情也省了。
她冷臉的樣子很唬人,這些人不好湊上去,只是頻繁在她周圍打轉,直到下一波客源來了,就一窩蜂離開她,轉而湧到了火車站門口。
Advertisement
淩羽這才起身,走到旁邊樹下正蹲着抽煙的摩的師傅面前說了個地名。
師傅将行李箱綁在摩托車後座上,馱着淩羽穿過黃土漫天的城鄉結合部,七拐八拐才找到了工廠。
工廠在鎮上,看着其貌不揚,卻是中德合資的玩具廠,給暑假工開出的薪資頗厚。
她卸下行李,在大門口的保安室填了好幾張單子。
莞城天氣異常潮熱,還是多雨之地,盡管天上太陽灼得人皮膚發燙,下一秒暴雨就毫無預兆地砸了下來。
門口的行李箱一瞬間被淋濕,淩羽連傘都沒打,出去将行李拽過來,十來米的路程走得異常艱難,行李箱底部被濺上黃色泥點,黏在後背的短袖潮濕得讓人分不清是雨還是汗。
剛回到保安室,這場太陽雨又奇異地停歇下來。
天氣依舊潮熱,地面上的水痕沒幾分鐘就蒸發得無影無蹤。
等了一會兒,有人從工廠裏面出來,身後跟着一行歲數不一的男女,都黑黑瘦瘦的,路過門口的時候,好幾個人扭頭盯着她瞧。
保安說這是要帶還沒入職的暑期工去做入職體檢。
淩羽見狀便跟了上去。
她直接走到第一排,帶頭那人轉頭和她搭了幾句話,含含糊糊的語調和方言,淩羽聽不太懂,她只能幅度很小的點頭,随後便繃直了唇角以避免繼續交談。
體檢的地方離工廠很近,在一個破舊的大院裏,填單子的時候,對面的醫護人員說她血壓有一點偏低,緊接着問她多大了。
淩羽沒回話,她的注意力在地面上。
桌角和牆壁的縫隙中探出來兩條長須,以極快的頻率抖動,在她還沒來得及看清楚的情況下,張開翅膀瞬間蹿到了隐蔽的地方。
對方重問了一遍,語調提高了幾度。
淩羽這才擡頭:“十八。”
對方刷刷填完了單子:“那不小了,個子也還蠻高的,打工補貼家用咯?”
她嗓子中仿佛堵住了什麽東西,接過單子後,才從裏面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嗯”。
宿舍是二人間,兩張上下鋪,有陽臺和簡陋的獨立衛浴,外加一個能開八小時的空調,舍友是比她年齡大一輪的工友,從她來到開始,兩人就甚少交流。
淩羽很滿足,只可惜除了睡覺的時間,她鮮少在宿舍。
暑期工要每天在流水線上坐滿十一個小時,以此來和各類動物模型打交道。她幹着除金錢之外,創造不出任何價值的工作內容:清點有瑕疵的鴨子,給駿馬的腳上纏上固定站位的鐵絲,往鯊魚尾鳍處貼上布滿德語的強力标簽紙。
淩羽每天早晨洗臉,能夠清晰地感覺到指尖擦過皮膚留下的那種愈發粗糙的觸感,也突然意識到為什麽工廠采用工作證打卡,而不是錄入指紋。
而流水線上的工友來自附近的陌生省份,年紀有些差距,要麽是看着和淩羽差不多大的年輕人,精瘦好談,男男女女都駝背彎腰,頂着黃色頭發;要麽是五十歲左右的大媽,在主管不在時總能讨論得異常熱烈,笑聲直逼耳膜。
淩羽只埋頭盯着手上,數十天內幾乎退化了語言功能。她忍受轟鳴機器撲在小腿的熱浪,忍受嘔啞嘲哳的方言,忍受着麻木和空洞。
後來她将防塵無紡布的工帽往下拉,遮住半個耳朵,将右耳機塞到裏面,開始聽各種有聲書,從《霧都孤兒》聽到《悲慘世界》。
盡管如此,在繁瑣和寂寥下,淩羽還是品出了一點寡淡的尊嚴。
打卡,上班,下班,吃飯,上班,下班,吃飯,回宿舍洗澡,洗衣服,在陽臺和蟑螂相遇。
淩羽認為宿舍裏至少有四只蟑螂,高矮肥胖各不相同,有兩只經常在夜裏的洗手臺出沒。
再這麽下去,她就要準備給每一只都起名字。
她和水池裏逃竄的這一只還沒對視多長時間,屋內就傳來了聲音:“小妹,你的手機在響。”
這個南方姐姐不知道她名字,每次喊她,都稱呼她為“小妹。”
淩羽說了一聲好,在清水盆裏擺掉了洗衣粉沫子,快步走向床前。
手機屏幕上閃爍着一串數字,沒備注,下面顯示來自寧城。
不知道是手上有水痕還是手機老舊的問題,滑動了幾次都沒有反應,淩羽将手指在衣服上貼了兩下,才勉強滑開綠色的接聽鍵。
手機沒有動靜,淩羽也沒有出聲。
她又重新走向了水池,将陽臺和宿舍之間的門輕輕掩上,打開揚聲器,将手機随手放在了洗手池上方的綠植花盆邊緣處。
這十來秒的沉默,讓淩羽大概知道對方是誰了。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
揚聲器裏也跟着傳來一聲輕咳,是很年輕的男聲:“你在做什麽?”
淩羽聽到江予言開場的第一句話,險些要笑出聲來。
她來到莞城後,除了第一天給姑媽打電話報了平安外,再也沒有任何人聯系過她。
這種舊友般的友好問話模式,還是從一直不給她好臉色看的江予言口中說出來,簡直太奇怪了。
她将雙手浸沒在清水盆裏,一只手往另一只手背上撥水,随後微微揚起下巴,答非所問:“怎麽想起給我打電話了?”
對面沉默了幾秒,聲音比剛才繃緊了幾分:“明天晚上是我的成人禮,你也來參加吧。”
還沒等淩羽回答,他又緊接着補了一句:“咱們班人我都打電話問了,還差你。”
淩羽沒急着回答,反而在想他話中的意思,又很想問他,邀請我你就不怕司倩語生氣麽?但是憑她對江予言的了解,這話還沒說完,她就會被拉入黑名單。
淩羽說了句這樣啊。
最後一個“啊”字被她拖着長腔,轉成了抑揚頓挫的調。
對面又沉默了。
“那你來不來?”
淩羽實話實說:“來不了,我在打暑假工。”
“幾點下班,”他頓了一頓,“太晚的話,去接你也行。”
淩羽這次終于笑出聲來了:“真去不了,我在莞城。”
“哪裏?”
“很南邊,距離你——”她擡頭,對面樓層裏有小孩的哭鬧聲傳出來,明明是職工宿舍樓,一家人卻都住在裏面,“大概一千五百公裏。”
“那算了。”江予言說。
就當淩羽以為他會直接挂掉時,江予言竟多問了一句:“你報了 H 大?”
“對。”淩羽說完,轉頭竟然看見了剛才那只消失在花草中的蟑螂,此時它距離淩羽的手機還有不到五公分。
她一只手連忙将手機奪回來,另一只手端起水盆,“嘩啦”一聲,小半盆水全部潑在了花盆壁上,又順着牆壁上的瓷磚縫滴滴答答流了下來。
江予言聽到了異響:“發生什麽了?”
“沒事,剛才有一只蟑螂,”淩羽語氣很平淡,“我用水把它潑走了。”
“你,”他的聲音有了波動,“為什麽不打死它?”
“H 大錄取結果已經出來了,”她回答的是上一個問題,“怎麽了?”
“沒事了。”
挂掉電話後,淩羽将衣服漂洗兩遍用衣架撐好,拿着頂端有挂鈎的小木棍,将衣服挂到上方懸空的鐵絲上。
為了防止陽臺積水,她将盆子放在濕衣服下面接着,水滴砸在塑料盆底,一時間噼裏啪啦,像在下雨。
還有半個月的時間。
淩羽哼了兩句英文歌,轉頭看向水池,它還會随時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