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風暴
風暴
暴風雨逐漸平息,甲板上的水手們一邊清理着被浪頭帶上來的海草和水母屍體,一邊哼着走音的小調。
儲物間內滿是灰塵,辛西娅攏着結了鹽花的潮濕衣服。
如果這趟航程剩下的時間都要住在這,她怕不是要因為黴菌而罹患肺炎。
荒唐的是,辛西娅身為船醫,竟然連去醫務室的資格都沒有。
準确一點說,是前任船醫,在她暴露自己是女扮男裝時,就失去了這份工作。
近幾年來,女人出門工作是很流行的事,有些學識的小姐穿着剪裁得當的西裝和包臀裙子去做文員和翻譯,不識字的姑娘也能去工廠裏做女工,看起來人人都能靠雙手養活自己。
但辛西娅知道,完全不是這麽一回事。
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工廠每天至少十四個小時,每兩周只能休息半天的工作強度,反正辛西娅是做不到。而體面的工作都需要推薦信,沒有家世作為支撐,文憑也不過是一張好看的紙。
所以,對于家裏的餘錢都被父親拿去買酒,而不願意供她上學這件事,辛西娅從來沒抱怨過。
一個老鳏夫,雖然貧窮又酗酒,但不對女兒拳打腳踢,也沒慫恿女兒去妓院打零工,已經是個打敗同階層百分之九十五的好父親了。
料理完父親的喪事之後,辛西娅抱着天上可能真的會掉餡餅的心态跑去過公司應聘,不出所料,大腹便便的經理上下打量她之後,說她既沒有像樣的行頭,也沒有校友作為介紹人,實在很難取信于人。
辛西娅“哦”了一聲表示理解,剛要轉身離開,經理一步邁了她兩步距離跟了上來。
“對了,如果是我實習秘書的職位,就不需要介紹信,你要來試試嗎?”
夾雜着煙臭味的話語幾乎要黏到她的頭發上,辛西娅躲過經理要搭在她肩頭的手,轉頭道:“對此,我有一個疑問。”
經理一愣:“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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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西娅:“您是個應該反複切掉雞X再丢進監獄的□□嗎?”
然後趁着對面還沒反應過來,推開門跑了。
她這營養不良發育遲緩的身體,看起來比真實年齡還要小個兩三歲,這老東西也太喪心病狂了!
沒多久,本就不多的積蓄就見了底。
在擺脫了媒人的又一次騷擾後,辛西娅做了個決定,她剪短頭發,穿上寬松的粗布襯衣,去碼頭找到剛停靠的月光女神號,問老船長現在還需不需要一個新的船醫。
老船長看着辛西娅的小身板,嘬了口煙嘴漫不經心道:“你閑着的時候肯定幹不了水手的活兒,非要上船也行,但薪水只有你父親那時候的四分之三。”
辛西娅立刻答應下來。
出海是個苦差事,但包吃包住,薪水哪怕是父親的四分之三,也比別處的工作待遇好多了,唯一需要克服的小麻煩,是她必須隐藏好自己的女人身份。
感謝老沃克曼沒有和滿口黃段子的水手們聊兒女經的喜好,所以沒人知道,那個愛喝酒的幹瘦老頭竟然有個年輕的女兒而非兒子。辛西娅身形瘦削,聲音也跟甜美不沾邊,壓低了聲音便能冒充變聲期前的少年人。于是,她以前任船醫兒子的身份,得到了一份雖然危險,但不算勞累,同時薪水不菲的工作。
辛西娅計劃的很好,自己只要節約一些,最多兩年就能攢夠一筆錢,然後她可以去鄉下買塊田自給自足,或者買上一張船票去美洲,聽說那裏遍地都是黃金。
在老沃克曼幫街坊鄰裏看病時,辛西娅一直是他的助手,可以說,他畢生的經驗都被辛西娅學到手了,上船幾個月,她的工作完成的很出色,不管是用最廉價的藥治療常見病,還是接骨打夾板,都駕輕就熟。
幾天前,本來應該長休,順便檢修船體的時候,船長突然接到總公司的調派,說最近新普爾蘭物資緊缺,需要增加運貨量。
船員沒沒有拒絕的權力,拖着疲憊的身軀又一次上了船。
旅途的前半段一切順利,而就在三天前,一場飓風席卷而來,月光女神號在飓風裏打轉,如同要被沖進下水道的樹葉,雖然最後并沒真的沉船,但也偏離了原本的航道,哪怕是最有經驗的老船長,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接下來的日子裏,白天偶有雨停的時候,但烏雲不散,連綿到了海平面盡頭,讓人心慌。夜裏則是沒有止境的暴風雨,會将船抛向随機的新坐标。
不斷有人受傷,辛西娅根本沒法好好休息。
第三天的下午,她終于撐不住了。
從來不準時的生理期也趕在最難熬的時候來湊熱鬧。
連日的疲勞,幹不透的衣服,讓辛西娅有生以來第一次疼的直不起腰。
偏偏有個水手摔斷了腿,怕骨頭錯位不敢走動,其他人也沒有功夫去擡擔架,船長讓人傳話給辛西娅,讓她去甲板處理。
此刻外邊還在下着暴雨。
辛西娅答應着,轉頭将目光放在了最強力的那一瓶止痛藥上。
這玩意的成分裏還有鴉片汀,是她自費買來應付特殊情況,不到萬不得已不會給病人用,自己更是不想沾。
顯然,現在就是萬不得已。
灌下一口之後,疼痛逐漸遠去,辛西娅感覺輕飄飄的又有了力氣,背着醫療箱跑上甲板尋找傷員。
甲板被水泡透了,又濕又滑,辛西娅小跑着過去救人的時候,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吼叫:“讓……讓一讓……”
不等她反應,過來就被一個大木箱子撞到了後腦,她眼冒金星,一個踉跄後背就抵在了甲板圍欄上。
同一時間,她聽到木頭斷裂的聲音。
圍欄碎了。
辛西娅是會游泳的,但在湍急紛亂的海浪中只覺着無能為力,她甚至沒法浮出水面。
靈魂比身體下沉的更快。
在陰冷黑暗的海底,她看到了炫目的光斑,幽暝缥缈的紫色環繞着她,如同跳着華爾茲的精靈,要将她引入冥河深處。
辛西娅呼出肺部最後一口氣,卻不覺着痛苦。
她想,那一口止痛藥真是喝對了,至少她不會死的太痛苦。
恍惚間,辛西娅仿佛重新經歷了一次從出生到成長的過程,此刻,她因為椅子太高而雙腳離地,前後搖擺着,面前的餐桌上擺着熱騰騰的面包和烤雞。
片刻後,母親将最後一道聞起來就鮮甜馥郁的火腿奶油湯端上來,整理了一下圍裙,在她身邊坐下,問道:“怎麽了,是不合胃口嗎?”
辛西娅搖頭,只是沉默的看着面前的女人。
家裏的晚飯從沒這麽奢侈過,而母親的臉,她也只在一張模糊不清的照片上見過。
不過是彌留狀态的幻覺。
但幻覺也挺好的,如果死亡是這樣溫柔又舒适的事,那辛西娅不介意多品嘗一會兒。
辛西娅經歷貧乏,想象不出太多母慈子孝的畫面,女人也沒再繼續關心她,轉頭吃起了她自己那一份晚飯。
而就在她舀起一勺湯送進口中後,面容一瞬間凝固,随後變得猙獰。
“這是什麽,好苦……”
溫柔的聲音不過幾個音節就變成了讓人頭暈的嗡鳴,女人的臉向兩側裂開,無數絨毛一樣柔軟的觸須從裂縫中探出來。
這些幾乎透明的軟肉中,泛紅的管狀物中本已經吸入了殷紅的液體,此刻它們蠕動着,似乎想要将液體吐出去。
驚駭之下,辛西娅顧不得周身的疲倦想要掙紮着逃開
随着動作,她感覺手臂一陣刺痛,低頭才發現那些纖細的半透明觸須,早就刺入她的皮膚。
溫馨的幻境徹底崩塌,辛西娅仍身處深海,她最後看的,是無數帶着瑰麗光斑,那些光斑不是眼睛,可視線卻仿佛有實體一樣黏在她身上。透明觸須則和她不分彼此的糾纏着,尖端穿透了她的脂肪組織,攀附着她的血管,卻精準的繞開了內髒。
疼痛和高壓讓她再也無法抵抗,昏死過去。
再醒過來的時候,她已經在雜物間裏了。
房門開着,能看到海面風平浪靜,烏雲終于裂開幾道縫隙,灑下彌足珍貴的陽光。
身邊的青年臉上卻是陰雲密布。
維克托是剛上船的水手,比她資歷還淺一些,跟她關系一直不錯,總是笑嘻嘻的拍着她的肩膀喊她小辛迪。
此刻,維克托神色尴尬,看了她半點,才幹巴巴的開口:“那個……你的身份,我們都知道了,船長很生氣,認為都是因為帶了女人上船,才惹怒了海神,遭遇了這次詭異的風暴。他要把你丢下海,獻祭給海神平複怒氣。”
辛西娅本就慘白沒有血色的臉,越發灰敗下去。
就聽維克托繼續道:“但是你當時都已經在那樣的風浪裏落水,本來早就該被浪卷到不知哪裏去了,結果隔了兩個小時竟然又浮了上來!就像是海神故意不收祭品,退回來了一樣!緊接着暴風雨也停了,大家都說這是海神難得的仁慈,所以船長也不打算再難為你,只讓你老實在雜物間裏待着,省着再招來什麽厄運……”
他說的還算委婉,但辛西娅能想象到船長漲紅了臉,暴跳如雷,破口大罵她是個不要臉的小biao子,将她父親的臉都丢光了,要将她扔下船喂魚的樣子。
身份暴露就是這樣的結果,完全在意料之內。
見辛西娅很平靜的接受了安排,維克托松了口氣,等雜物間的門關上之後,辛西娅聽到了落鎖的聲音。
也好,哪怕她并不覺着自己有吸引力,但從前也沒少被騷擾,這種關押對她而言未嘗不是一種保護。
只是随着夜幕降臨,就變得難熬起來。
衣服是陰幹的,帶着經久不散的腥味,松散開來的裹胸布摩擦着被鹽水刺激後紅腫敏感的皮膚。
辛西娅脫掉衣服,檢視自己的身體,沒有傷口,只有撞擊的淤痕被水泡皺了之後,慘不忍睹的青紫。
所以那纏繞着她的巨大怪物,果然也是幻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