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收網
白亦陵又問道:“如果因此交惡?”
盛冕笑着搖了搖頭:“有些當年的事情, 你知道的不清楚。”
“盛昊的娘雖然是你祖父的侍妾, 但她原本的身份為宮中從小伺候太長公主的婢女, 很受公主疼愛。本來都要被扶為側夫人了,卻因為被發現同護衛有染,羞愧自盡。當時捉奸的人, 是你祖母, 也就是我的母親老國公夫人, 那個時候盛昊已經七歲了,對這件事一直耿耿于懷。”
白亦陵想問這件事到底是陷害還是事實, 又覺得不好, 于是沒說話。
盛冕看他一眼, 背着手踱了幾步,又說道:“按照我對母親的了解, 栽贓嫁禍的事情她不會做, 但抓去抓這名侍妾的時候,多半也是打定了主意要借這件事正一正家風。她沒錯,但是也沒留情。”
他微微嘆了口氣道:“所以不管盛昊的娘做錯了什麽,喪母之痛, 人之常情, 我能理解他心存不滿, 也曾試圖緩和關系。但是後來我出征生死未蔔之時,他極力阻止他人相救, 并且試圖控制整個國公府, 完全是徹底懷着置我于死地的心思, 這一來一往,兄弟之情也算徹底斷絕了,只不過因為都姓盛,還勉強保持着幾分面子而已。”
白亦陵道:“父親的意思是,兩邊的關系早已經降至冰點,也沒有更壞的結果了。”
盛冕道:“正是。他恐怕到了今日,也一直在心裏惦記着怎麽讓我早點死,将這個位置給他騰出來,只不過你們這些孩子也大了,你娘又貴為公主,便是我真的有個什麽,他也讨不了好,所以一直隐忍罷了。”
白亦陵:“哎,爹!”
盛冕笑道:“爹就是打個比方而已,我們陵兒剛剛回家,我哪舍得出事。不過你的問題也應該明白了,有事盡管放手去做,公事公辦,也不用怕招惹麻煩,萬一有什麽差錯,你什麽都不用管,只讓他來找我便是。”
白亦陵道:“我明白了。”
他笑了笑,罕見地有點腼腆,但還是直言道:“過去無牽無挂,在公務上通常不留餘地,經常被人說是冷心冷肺,我還有些不以為然。現在才明白,其實并不是自己能夠做到大公無私,而是沒有過真正的家人,心無牽挂。現在卻不由得猶豫了,生怕因自己的緣故給爹娘和家裏帶來煩擾。爹說的是,我應該公事公辦,秉持本心才對。”
一絲傷感從盛冕的儒雅俊朗的面容上飛快地閃過,他的眉眼彎着,靜靜一笑,按住白亦陵的肩膀:“正因為是家人,所以才不用你來挂懷。家人更應該永遠支持你,無論遇到什麽事都與你站在同一邊。”
小狐貍看着這一幕,大尾巴輕輕在白亦陵的背上拍着,仿佛在說,我也是。
雖然有了鎮國公府送去的人參勉強吊住一口氣,但賈向冰的身體素來不是很強壯,這次連傷帶吓,發起了高燒,一直昏迷不醒。
夏日本來就暑熱,他的房間不敢放冰盆,亦不敢開窗通風,盛凱甫一進去,就感到一種沉沉的窒息感。
他素來挑剔,這個時候卻沒有露出任何的嫌惡之色,徑直走向床邊,給賈向冰擦身的丫鬟站起來向他行禮,盛凱說道:“帕子給我,你下去吧。”
丫鬟離開之後,他親自上手,用手中熱水浸濕的手帕給賈向冰擦臉。
人家都說外甥似舅,不過賈向冰這張臉長得跟盛凱并不大相像,也沒什麽過人之處,只勉強稱得上一句清秀耐看。但盛凱從小到大,始終覺得,看着他最舒心,最放松。
他本來以為這是自己在世上最親近的人,甚至可以勝過父母弟妹,只有賈向冰最了解他,也最在意他。可是沒想到,兩人竟然會落到現在這個地步。
他本來不想對這個人動手的。
濕熱的帕子一點點向下,動作細致輕柔,由下颏,到脖頸,再到咽喉……
盛凱的眼睛緊盯着對方的臉,手下不由自主地收緊。看着這個人在昏迷中無意識地蹙緊眉頭,蒼白的臉色慢慢轉紅——
窗戶和門突然同時被人撞開了,東西兩扇窗外各自跳出來一名身穿暗紅色官服的侍衛,門口處,白亦陵腰懸佩刀,領着人施施然跨了進來。
愕然之色從盛凱的臉上一閃而過,随即又化作不大友好的笑容,他看似随意地一擡手,将剛才那塊帕子“啪”地一聲重新扔進了水盆裏,沖着白亦陵招呼道:“呦,小弟,你這模樣可不像是來堂哥家中串門的啊?”
“今日為了公務而來,确實沒打算互敘親情,堂兄見諒。”
白亦陵負着手,淡淡一笑,口氣就像是跟別人站在街邊閑聊一樣:“剛才你可是要殺了小舅滅口嗎?”
他們進門這麽大動靜,別的人自然不會聽不見,不多時盛昊和賈氏都過來了,正好聽見白亦陵這最後一句話,都是滿臉震驚,幾乎以為他失心瘋了。
盛昊面色不愉,呵斥道:“陵兒,你在幹什麽!我好歹也是你二叔,就算這将軍府比不上你國公府守衛森嚴,你這般大模大樣地闖進來,也太過分了吧?難道你在外面養大,連盛家的長幼尊卑都不懂了?”
白亦陵擡手止住了其他人即将反擊的話語,沖着盛昊和賈氏行了禮,不緊不慢地說道:“好叫二叔知道,我們懷疑小舅便是前一陣劉公子***案的幕後兇手,這兩位埋伏的兄弟是出于公務,不得已而為之。至于我,剛才已經通傳了,是下人說我可以直接過來找堂兄的。”
盛昊一怔,今天他一直在府裏,剛才确實有人跟他禀報,說鎮國公府那位小侯爺上門來找大公子,他也沒當回事,說了句“那就讓他自己去,難道我還要迎接不成”,沒想到白亦陵就真的自己帶了幫手下進來了。
他冷聲道:“那你現在這副架勢,是要把昏迷不醒的病人帶走嗎?再說了,這事又和你堂兄有什麽關系?”
盛凱忽然大笑起來,攤手道:“父親,你還沒看出來嗎?這小子想立功想的發瘋了!怕是要随便找個借口跟咱們府上過不去呢!我殺人滅口?笑話,我滅的哪門子口,又殺什麽人,有人死了嗎,在哪呢?”
盧宏聽他到了這個時候還要如此狡辯,心中大怒,沖到賈向冰身邊去檢查,盛凱笑吟吟的,也不攔他。這些蠢貨進來的太早,他剛才隔着濕帕子去掐賈向冰的脖子,力氣又沒完全使用,根本不可能留下痕跡,賈向冰也還活着。
白亦陵道:“堂哥同小舅有染,你大婚在即,他卻不願意跟你分開,便以這段關系作為把柄,要挾你不要成親,所以你情急之下,幹脆想殺人滅口,這樣你們兩人之間的事就可以被徹底隐瞞下去了。馬場上,扔石頭的人和用銀針刺馬的人都是你。”
這番話的沖擊力太大,正氣沖沖要坐到椅子上的盛昊幾乎是跳了起來,身下的凳子翻倒在地,他怒問道:“你說什麽東西?!”
賈夫人連忙扶住他,自己卻也是晃了晃,呵斥白亦陵:“向冰是凱兒的親舅舅,你不要胡言亂語!”
她一邊說,又一邊忍不住用餘光去看盛凱,額頭上逐漸冒出豆大的汗珠:“凱兒,他是胡說八道的吧?你快正面回答他,你說完了他就可以走了!”
盛凱也沒想到他連這一點都能猜中,抿了抿脣,腦子裏正在盤旋該怎麽說,就見到對方将一枚小玉牌拎出來晃了晃,正是之前自己曾賞給小倌的東西。
那家小倌館非常私密,甚至連伺候他的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白亦陵又是怎麽将玉牌弄到手的?
盛凱想到白亦陵調查這件事時可能使用的方式,不由臉色鐵青,心裏暗罵對方沒底線,沉聲道:“就算是,那又怎樣?”
賈夫人的腦子“嗡”地一聲,不由尖叫起來:“你這個孽障,你都幹了些什麽呀!”
她上去狠狠給了自己的兒子一個耳光,幾乎是沒命地撲打他,破口大罵道:“混賬!畜生!那是你小舅!你們什麽時候勾搭上的?你還要不要臉了!”
盛昊臉色鐵青地站在一邊,不知道在想什麽。
“娘!”盛凱将她推開,不耐煩地說道,“侍衛都上門了,別的事待會再說行嗎?”
沒有任何一個母親聽說兒子跟弟弟搞在一塊還能冷靜的,賈夫人氣的直哆嗦,被他這麽一說稍微冷靜了些,雖然停止了打罵,表情卻也已經難看到了極點。
不知道為什麽,一直遮掩的真相被這樣公開在其他人的面前,盛凱的心中忽然一松,他沒感到多少慌亂羞愧,反而有一種莫名的快意。
來自父母的壓力、以往的遮遮掩掩瞻前顧後,都也已經将他的逆反情緒推到了某種臨界點,而現在,他們終于知道了,其實也不能把自己怎麽樣。
盛凱幾乎忘了,就在前一刻他還要把賈向冰置于死地,在這時,他幾乎覺得自己的一切行為都是被外界的壓力所逼迫,因而看見父母震驚的臉,反倒有種大仇得報的感覺。
他也不知道自己心裏到底是什麽滋味,沖白亦陵笑道:“現在我承認了,你還想說什麽?”
白亦陵道:“所以……賈向冰下毒将劉勃毒死,而後你又将他抛屍在火場之中,換了身衣服假扮成劉勃的模樣演一場自殺的大戲給我們看。你們兩個人殺死了劉勃之後,又因為你的成親而起了內讧,你便對賈向冰起了殺心,并害的他墜馬昏迷。”
他讓人将賈向冰的手從被子裏面拿出來,展示他黑色的指甲,并跟劉勃所中的毒作比對。又叫來這些天幾經周折找到的一個酒坊小厮,證明他确實在着火當日見到了劉勃、賈向冰和盛凱同桌吃飯。
他們吃完飯的時候大約是午時一刻,緊接着就是劉勃之死和白亦陵在火場見到盛凱,所有的時間證據一一吻合。
盛凱道:“你可以啊,查到的東西真不少。”
白亦陵道:“所以你這是認了?”
盛凱哈哈一笑,剛要說什麽,盛昊卻猛地大喝了一聲:“都把嘴給我閉上!”
這話是擺出長輩的姿态,連着白亦陵一起吼進去了,盧宏的臉色很不愉快,正要說話,卻見到盛昊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書架旁邊,抽出一把玉尺,狠狠打在了盛凱的後背上。
這一下顯然不是在做戲,“啪”地一聲聽的人心裏都繃了繃,夏天穿的單薄,盛凱的後背上幾乎是立刻就紅腫起來一道。
盛昊一腳把他踹的跪在地上,冷聲道:“跟長輩糾纏不清,是為不智!敢做不敢當,是為無勇!你還有臉站在這裏叫板,真是連你的生身父母都快因為你羞愧而死了!跪着吧,想不明白不許起來。”
他說完之後,又沖着白亦陵道:“盛凱品德方面的問題,我自然會教導,也不勞大公無私的白指揮使費心。賈向冰毒死了劉勃,你們把他帶走就是,本來也不是我盛家的人,這些年來他鬼鬼祟祟的,連自己的親外甥都勾搭,把我家這個蠢貨騙的團團轉,足見居心叵測,他是死是活,我也不想管了。”
聽見自己的弟弟被丈夫這樣評價,賈夫人的臉色非常難堪,但是看看自己的兒子,她的嘴唇動了動,終究還是沒有說什麽。盛凱剛擡頭,就被盛昊狠狠一腳踹沒了音。
盛昊淡淡地道:“不過你因為這一點,就說劉公子是盛凱和賈向冰合謀害死的,證據未免單薄。我的兒子我還是知道的,殺人這樣的事,他做不出來。”
盛昊所提出來的,也是陸嶼當日在茶樓當中說過的問題,本來在當時那種無比混亂的情況下,盛凱沒既然有被抓個現行,大火燒過之後,切實的證據就幾乎是不可能找到的了,他們都是仗着這一點,所以咬死了不肯認。
但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中間到底還是有所疏漏。
不管盛昊心裏怎麽想,又是什麽态度,白亦陵只管把他應該的禮節做到,沖着盛昊拱了拱手道:“二叔說的是,那些證據确實尚嫌不足。但您有所不知,那天在火場的時候,三哥曾經見到了堂兄,并且與他敘話,當時堂兄因為被人撞了沒有站穩,三哥扶了他一把。”
他向着盛凱道:“你卻突然大怒,将他推開了,是不是?”
盛凱一愣,回想了一下當時的情形,冷笑道:“你什麽意思,公報私仇啊?對,我不是無緣無故的大怒,我提醒三堂弟小心着你一點,省的你回了盛家把他的位置都給擠沒了,他不識好歹,我便生氣了。現在當着你的面我也敢說。”
盛凱似直率莽撞,實際上真是轉移重點的一把好手,白亦陵卻不會被他的話題給帶偏,徑自說道:“你和三哥又不是頭一回見,又不是特別親近,應該知道他愛聽什麽不愛聽什麽,冒着兩邊不讨好的風險跟他說這種話,只能讓我覺得,你是在故意找借口翻臉離開。而将他推到一邊,恐怕也不是因為生氣,而是不想讓他碰到你的……衣服吧?”
盛凱沒想到他能想到這個份上,臉色微變,賈夫人立刻說道:“胡說八道,衣服有什麽不能碰的,再說了,那又能跟殺人扯得上什麽關系?”
兒子還沒有成親,內務都由她操持,賈夫人昨天剛剛指揮着人扔掉了盛凱的一批舊衣,很有信心白亦陵不會找到證據。
白亦陵果然說:“衣服上當然有玄機,可惜堂兄穿的那件肯定已經找不到了……”
賈夫人的城府最淺,明顯地松了一口氣。盛昊和盛凱沒有什麽過大的反應,他們意識到白亦陵後面應該還會有轉折。
果然對方接着說道:“所以我只好找來了別人的衣服。”
他唇角微微翹起,拍了拍手道:“端上來給大家看看吧。”
在碰到白亦陵之前,盛凱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天衣無縫,結果對方卻奇跡般地一層層将整件事情抽絲剝繭還原出來,敘述的就像是親眼所見一樣,幾乎給了他一種這人無所不知的錯覺。
眼看着從白亦陵身後走上來的兩個侍衛,他心中終于隐約感到了驚慌和畏懼。
白亦陵令人端出來的兩個托盤上面各自放着一件衣服,左邊的那件本來是白色的,但已經破破爛爛,髒污不堪,上面站着不少的血跡黑灰,正是從死者劉勃身上扒下來的衣服。右邊的則是件淺藍色的錦袍,看起來幹淨體面很多,盛凱卻半點印象都沒有。
白亦陵見他盯着這件衣服,就告訴盛凱:“這是那天三哥同堂兄說話的時候所穿,堂兄可能沒什麽印象了。”
盛凱身上一陣陣發冷,口中機械詢問道:“那又如何?”
白亦陵道:“當認為你就是那個沖進火場冒充劉勃的人時,我一直在想兩個問題。一是你當時佯裝翻臉甩開三哥,到底想掩飾或者躲避什麽;二是你如何從大火中全身而退——整個火場我都派人檢查過了,并沒有地道或是其他躲避的地方。後來我明白了,關鍵恐怕在于你穿的衣服。”
他将盛季那件衣服的袖子拎起來,衣料上小臂附近的地方有一塊淡淡的污跡,但非常不明顯,需要極為認真才能找到。
白亦陵道:“這塊痕跡很寬,但顏色不重,從左到右,由深至淺,很顯然是什麽寬大的東西不經意間蹭上去的。我試着用火燒了一下,比起衣料的其他地方,這一片不易點燃,但蹭在上面的東西隐隐有融化之兆,發出淺淡的松竹香氣。”
這形容……賈夫人聽的愣住了,不由道:“那、那是什麽?跟我兒子有什麽關系?”
白亦陵道:“經過比對,大概是松香吧,裏面或許還摻進去了一點其他的東西,以便塗抹在衣服上面。”
賈夫人猶自茫然,盛昊已經明白過來了,一直簡直不知道要不要誇自己這個兒子一句“聰明”——可惜他的聰明都沒有用在正地方!
松香的本質其實就是一種天然樹脂,可以融化,卻不易燃燒,雖然稍帶一點淡黃色,但主要還是透明的,如果将這東西刷在衣服的表層,就能夠短暫起到防火的功效,也不容易被人看出來。
從僞造劉勃自殺到妙招防火,盛凱這一連串的殺人計劃環環相扣,已經足夠巧妙,可惜他碰上的是白亦陵,只消有一點蛛絲馬跡,就能順着摸透很多事情。
松香的一個最大的弊端就是遇熱容易融化,盛凱從火場中迅速脫逃之後,為了打個時間差來證明案發的時候自己沒有單獨行動,所以來不及換衣服就去跟盛季說話,讓盛季看見他。
但兩人對話的時候,他衣服表層卻沾着很多粘膩的松香,如果被人碰到,一定會露餡,所以盛凱甩開了盛季,但他的衣袖從對方的衣服上面掃過,卻也把融化的松香沾到了對方的身上。
同理,死者劉勃的衣服上也有幾處出現了這樣的污跡。所以雖然盛凱的衣服被扔掉了,他碰過盛季的地方卻已經足以成為證據。
盛昊的嘴唇動了動,臉色慢慢變得難看起來,說道:“他……”
“我承認。”盛凱澀然道,“劉勃是我殺的。”
事已至此,他別無選擇了。
雖然推出了關鍵,但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麽,恐怕只有盛凱自己知道,白亦陵道:“為什麽要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