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偷香
原來正是像盛铎所分析的那樣, 塔卡看起來還把長槍舞的虎虎生風, 實際上他的體力越來越差,已經逐漸有支撐不住的感覺。偏偏白亦陵已經把樁子的位置記熟, 不需要在注意腳下, 出招越來越快,一時只見刀影連閃,虛虛實實, 好幾次塔卡都差點掉下去。
他能支持這麽久才逐漸顯出失敗之勢已經很不錯了, 但在衆目睽睽之下,塔卡實在丢不起這個人,心裏面急躁起來,連連進逼, 只恨不得把這小子一下子掀下去就算了事。
當在白亦陵再一次将要準确無誤地落足在木樁上的時候,塔卡情急之下沒來得及多想, 使了損招——他直接用長槍将白亦陵要落腳的樁子給打斷了。
木樁折斷,腳下落空, 眼看人就要失敗。
周圍一片罵聲, 塔卡沒有理會。他站在木樁上俯視對手, 眼中還有迷惘, 似乎也不大相信自己這就要贏了——剛才那一招是急躁之下的本能反應,他這樣使出來,真的好嗎?
可是他的尊嚴和驕傲不允許他輸, 特別是輸在這樣的一個年輕人手裏, 哪怕是自欺欺人, 都被承認自己的失敗要好得多。
正在此時,塔卡忽然覺得手中的長槍一沉,他的雙臂下意識地用力,将自己的兵器牢牢握緊,低頭一看,面色陡變。
從木樁折斷到白亦陵一腳踩空,不過眨眼間的功夫,長久以來的訓練讓他的第一反應并非驚訝,而是快速應變,解決問題。
拿着刀的右手将佩刀隔空抛出,刀光閃爍,撞上了塔卡垂低的槍尖。就在兩樣兵器相交的一瞬間,白亦陵距離刀柄較近的左手一把将佩刀握住,刀刃點住長槍,身體借力淩空翻起,整個人還沒落地,已經重新回到了木樁上。
整個過程簡直就像是變魔術一樣,他扔刀又接刀,動作快的幾乎讓人看不清楚,轉瞬間就扭轉了劣勢。塔卡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白亦陵,突然意識到對方最厲害的不是輕功,而是他這份常人難以企及的反應速度。
白亦陵站在他面前,璀璨的燈光落在他的肩頭,幾乎将他周身勾勒出了一圈光暈,眉目口鼻無不精致到了極點,但那雙流光溢彩的眼睛當中,卻是隐含着冷冽和篤定之色。
那是一種絕對能夠勝利的信心。
塔卡突然覺得心頭一寒,不知道為什麽,光是這樣相互對峙,他心中所有的争強之心就一下子潰散了,他完全不能理解對方是如何做到剛才那一點的。也在這一瞬間非常想知道,對方在掉下樁子的那一刻,究竟都想了什麽。
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呢?
白亦陵卻沒給他思考的餘地,左足飛起,橫掃踢向塔卡面門。塔卡連忙身子後仰避過,白亦陵卻趁機翻身躍起,腳尖一勾,塔卡的長槍便被他勾的飛了起來,緊接着身不落地,淩空一踢。
長槍受力之下如同離弦之箭一般向回飛出,猛然插入可格腳下的木樁之中,直沒至中部。白亦陵翻了個跟鬥消解用力過猛的勢頭,重新穩穩站定,塔卡的木樁卻劇烈晃動兩下,頓時攔腰折斷,他一下子掉在了地面上,形勢逆轉。
兩人過招驚心動魄,你來我往之間精彩到了極致,直到塔卡“砰”一聲重重摔在地上,大家才反應過來短短片刻之間局勢已經發生了變化,白亦陵竟然就這麽贏了!
沉默過後,歡呼聲如噴泉般驟然湧上,這不光是個人的勝利,還代表着晉國徹底在赫赫的挑釁之後占據了上風,大家心裏憋着的那股氣終于順了過來,每個人都興高采烈,宛如剛剛取得勝利的人是自己一樣——這樣的場合,往往能夠讓人忘記個人利弊。
塔卡趴在地上,半天沒有動彈,不知道是摔的動彈不得還是羞愧的擡不起頭來,白亦陵從樁子上面跳下來,将他扶起,什麽都沒說,只是有始有終地沖對方拱了拱手,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
他氣度從容,衣袖飄然,并沒有因為勝利而露出傲慢的神色,令人贊賞之餘,更加生出了一重敬意。
文宣帝吩咐道:“來人,将太醫請來,為使者看看可有摔傷。”
他轉向高歸烈等人,見塔卡沮喪地垂着頭,一眼不發,皇上便說道:“赫赫崇尚武力,我國卻是以和為貴,剛才的比試不過是求同存異,相互交流,使者雖然輸了,但也望你不要介懷。”
他恩威并施,先是讓太醫給塔卡看傷,接下來這番話卻等于是在告訴赫赫,他們既然已經輸在了晉國手裏,就老老實實地認輸,別仗着有些兵力就趾高氣揚。
高歸烈沉默片刻,在衆目睽睽之下,他非常不想認輸,但是這場比賽本來就是赫赫這一方占了便宜取巧,後來如果不是塔卡先出了損招打壞木樁,白亦陵也不會依樣把這一招給還回去,大家看的清清楚楚,他們輸了就是輸了,本來就丢了面子,不能連一點風度都剩不下。
他領着塔卡和可格老老實實地沖着文宣帝行了大禮,起身後又沖白亦陵作揖,恭敬地說道:“請中原的兄弟原諒我們的冒失之舉,我們遠道而來,在這裏感受到了各位的歡迎和熱情,也理當入鄉随俗,向皇帝陛下奉獻最真誠的敬意。希望貴我兩國友誼長存。”
一場風波在大家心照不宣的微笑之間化解,皇上又嘉獎了白亦陵的英勇,賞賜給他一斛明珠,一柄寶刀,贊揚他“不愧為盛家之子,頗有乃父之風”。
直到白亦陵比試完畢,陸嶼才慢慢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去,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氣。好在當時變故疊出,場上的人個個十分關切,又都知道他跟白亦陵一向親厚,因此陸嶼的反應并不算顯眼。
他心裏的滋味有些複雜。所有的人都在為了白亦陵而贊嘆和歡呼,當陸嶼看見他意氣風發,面對赫赫使臣揮灑自如的模樣時,心裏也同樣是說不出的驕傲和激動,恨不得告訴在場的所有人,場上的這個青年正是他的意中人。
但是另一方面,他又無法控制的會因為白亦陵的每一次冒險而感到擔憂,恨不得什麽事都替他辦了,讓自己不用這樣牽腸挂肚。兩種不同的心态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反應,讓陸嶼突然很想跟白亦陵說一會話——什麽都行。
好在這場會面的風波彌平之後,宴會終于正式開始,美食佳肴流水一樣地端了上來,場地被收拾幹淨,重新表演起了輕柔的歌舞,雙方的交談變得客氣友好了很多。
等到宴會進行到一半的時候,皇上離席,大家的狀态放松,紛紛下座敬酒寒暄,整個大殿裏面的氣氛一下子就熱鬧起來。陸嶼見縫插針,眼看白亦陵身邊沒了人,立刻端着個碟子湊過去,坐在他身側的空位上,低聲笑道:“英雄忙着打架,恐怕剛才沒吃飽吧?來嘗塊點心,歇歇。”
白亦陵本來是與盛季共坐的,剛剛盛季離席去了別的地方,盛知端着自己的酒杯蹭了蹭,本來要挪到小弟身邊一起說話,就被陸嶼搶了先。眼看着兩人言笑晏晏,縱使一直知道他們關系好,他的心裏也不由升起了某種微妙的失寵之感,偷偷撇了撇嘴,跑到一邊找大哥去了。
白亦陵低頭一看,見盤子裏放着兩塊做成花形的酥點,還是熱的。像這樣的宴會,因為相同的菜要一起做上幾百份,因此通常端上來就是涼的,只有少部分身份格外尊貴的人才能吃上熱食。
白亦陵一手托腮,伸出筷子夾了塊點心吃,似笑非笑地說道:“淮王殿下,你金尊玉貴的,就補償一盤點心,對得起我麽?”
陸嶼一怔,他對着白亦陵從來都是百般取悅讨好都來不及,眼下聽對方的語氣卻有點不對勁,還以為是自己無意中幹了什麽壞事,小心肝砰砰直跳:“這話怎麽個說法?”
白亦陵用筷子點了點陸嶼,笑着說:“殿下啊,你想想,剛才臣老老實實地坐在這裏,可是誰都沒敢得罪,結果你張嘴招惹了人家赫赫的兄弟,他反倒過來找我打架,這不是代你受過?”
陸嶼“啊”了一聲恍然大悟,忍不住笑起來,連忙沖着白亦陵作了個揖,裝腔作勢地說道:“白大人這話說的可是太有道理了,小人簡直萬死莫辭,不知道該如何彌補我的過失才好?你有什麽要求盡管提。”
白亦陵眼中笑意流轉:“唔,就送我十個八個美人當賠償吧。”
陸嶼見旁邊沒人注意他們,身側又正好靠着一根柱子做遮擋,就大着膽子将笑臉湊了過去,指着自己說道:“這個美人,豈不是比十個八個加起來都要強?而且吃的不多,會說好聽的,白大人要是願意養,就算倒貼也成啊。”
白亦陵沒想到他的臉皮已經厚到了這種程度,也着實無言以對,側眼看他時,只見陸嶼眼睛亮晶晶的,臉上笑意盈盈,卻是教人心中怦然一動。
他玩心忽起,拉住陸嶼的胳膊将他拽進自己,陸嶼不知道白亦陵是什麽意思,還是順着他的力道傾身過去,然後就覺得臉頰上一熱,已經被白亦陵快速地親了一下。
這個親吻只是一碰即收,陸嶼的心卻一下子狂跳起來,面頰上的觸感被無限放大,還沒來得及從驚喜和甜蜜中回過神來,對方已經迅速松手,若無其事地再度伸筷子夾起點心。
可是白亦陵裝的一本正經,陸嶼卻還是一只僵硬的狐貍,他本來被白亦陵拽着,冷不防對方松勁松的太快,陸嶼頓時失去平衡,竟然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椅子“砰”地一聲翻倒,撞上桌面,杯子轟轟烈烈地摔到地上,粉身碎骨,發出好大一陣的動靜。
白亦陵手裏的筷子僵在了半空中:“……”
陸嶼摔的結結實實,人也清醒了,他坐在地上,已經感覺到各種的目光朝着自己投來,丢了面子,卻絲毫不影響心中的喜悅。
他索性大大方方地笑着說:“我酒力不佳,剛喝兩杯竟然就醉了,見笑見笑。”
白亦陵:“……”
他用手擋在唇邊,另一只手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才把滿腔笑意給忍了回去,不然只怕明天的京都頭條就會變成——#淮王殿下宴會醉酒不慎坐翻座椅,白指揮使難忍喜悅滿地打滾大笑#。
鄰近的人紛紛過來,問道:“殿下沒事吧?”
白亦陵将筷子放下,做恭敬狀去扶陸嶼起身,陸嶼的心情極好,整個人都輕飄飄的,搭着他的手站起來,在白亦陵肩頭拍了兩下,微笑道:“本王沒事。有勞白大人,我……本王先去更衣。”
英王哈哈大笑:“五弟,要不要請個太醫過來給你瞧瞧,別再摔出點什麽毛病來。”
陸嶼笑容滿面:“沒事,我好得很,多謝二哥關心。”
英王:“……”
他驚得一口酒忘記了喝,直看着陸嶼美滋滋地帶着下人,徑直轉到大殿後面去了。
周圍的宮女過來收拾地面上的殘渣,盛知聽見動靜走回來,奇怪地詢問白亦陵:“淮王殿下這是什麽意思,為何摔了一跤還那麽高興?”
白亦陵:“……可能是他天生脾氣好吧。”
盛知:“……”
陸嶼剛走不到一柱香的時間,陸茉從女賓席那邊過來了,盛知和白亦陵一起喊了聲“娘”,陸茉一巴掌拍到了白亦陵頭上,嗔道:“打架就打架,逞什麽強!娘都快被你吓死了。”
她說着話,又嫌自己拍的重了,在白亦陵頭上揉了揉。
盛知笑道:“娘,你可別這麽說,小弟今天多給咱們長臉啊。老實說,你是不是被那些夫人們給羨慕壞了,剛才沒少聽好聽話吧?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我一看娘容光煥發,格外漂亮,就什麽都猜出來了。”
他被陸茉笑着戳頭:“廢話,你們幾個都是娘的寶貝,用不着別人誇娘也天天都開心。”
陸茉說着,又給白亦陵整了整衣服,摸着他的頭說道:“所以以後安全第一,不許逞強,聽見了沒有?有爹娘在一天,這個家就不用你們扛。”
她對白亦陵這個兒子幾乎是捧在手裏怕碎了,含在嘴裏怕化了,見他稍微冒險都要叮囑半天,白亦陵跟盛知笑着對視一眼,答應下來。
陸茉拍了拍他的肩,又道:“罷了,做娘的都是這樣,喜歡絮叨,你就随便聽聽吧。咱們家別的人呢?”
盛知道:“爹和大哥被人敬了幾杯酒,有點喝多了,正在廂房裏面休息。其他人似乎去了馬場那邊——禦馬監裏面新添了幾匹烈馬,英王殿下想沖着赫赫的使臣展示,不少人都一同過去了,三弟和小妹應該在那邊。”
陸茉道:“你爹就是個三杯倒,我去看看他。”
她說着正要走,忽然聽見不遠處有人失聲叫了起來,仿佛出了一點小小的騷亂。三個人走過去,正好看見盛季神色匆匆地過來,盛知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問道:“三郎,又出什麽事了?”
盛季用手背蹭了一下自己的額頭,說道:“剛才騎馬的時候,賈向冰從馬背上掉下來了。”
陸茉道:“賈向冰,那不是你二嬸的兄弟嗎?怎麽就摔下來了?”
她口中的“二嬸”,指的是盛昊的妻子賈夫人,這個墜馬的賈向冰就是她的嫡親兄弟。賈家門第原本也不差,但賈夫人剛剛嫁給盛昊不到一年,他們的父母就意外身亡,那時賈向冰這個老來子才只有不到四歲,就一直跟着長姐在夫家生活。說起來白亦陵還應該叫他一聲小舅。
雖說盛冕跟盛昊的兄弟關系不好,但怎麽也是沾親帶故的,陸茉難免關切。
盛季稍微壓低了一點聲音,說道:“賈向冰騎術不佳,上馬的時候也沒有要和誰比試騎術的意思,我看他就是想騎着跑兩圈,結果馬跑的快了點,他就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盛知道:“傷的怎樣?”
盛季道:“不知道,躺在那不動了,但肯定沒死。麻煩的是當時他的正前方站着我和小妹,二嬸過來之後,非得說賈向冰是為了躲閃我們兩個才摔的——我和小妹跟他的距離明明還隔着老遠,二嬸這樣說,分明是想找個墊背的為他的墜馬擔責任。”
盛知道:“二嬸那個人尖酸刻薄,說的話好聽不了。小妹呢?你們兩個離她遠點,別搭理就對了。”
盛季猶豫道:“小妹還在跟二嬸道歉,我本來是要去請太醫的。都是親戚,這樣會不會不大好……”
他這樣小心倒不是因為害怕賈夫人,而是盛季和盛栎畢竟是收養而來,因此行事總比別人多着三分謹慎,生怕給家裏招惹了麻煩。
“怕什麽。”陸茉一錘定音,“不用躲,但也用不着給她罵。明天娘帶着你們去二叔府上探病,該做的咱們做到了,當着我的面,諒她也不敢說什麽。”
賈向冰并不是什麽重要人物,墜馬這件事又是意外,因此當時并沒有引起太多人的關注,他被簡單處理一番傷勢帶走之後,這場會面又一直進行到了戍時才結束,盛冕和盛铎的酒勁還沒有過去。
下人扶着他們兩個人,白亦陵跟在母親和幾名兄長身後,正要一同出宮,忽然聽見身後腳步聲匆匆,他心中一動,回頭看去,是陸嶼追了出來。
周圍都是盛家人,陸嶼沒跟白亦陵說什麽,徑直快步走到陸茉面前,拱了拱手道:“姑母,國公和大公子喝多了,這樣出去怕是不方便,我令人擡了兩頂檐子,扶他們二位進去坐吧。”
這父子倆其實也沒喝多少,就是酒量不行,陸茉剛剛就想找兩頂檐子将人擡着,只是當時的人太多,不大方便。此刻陸嶼示好的舉動讓她很是意外,感謝道:“那我就不客氣了,嶼兒,多謝你。”
陸嶼笑道:“都是一家人,姑母何必客氣。我還有事,就不送了。”
他說着令人将檐子放下,自己又和其他人打了個招呼,又和白亦陵點頭一笑,表現的像平常朋友一樣,接着便幹幹脆脆地轉身離開。
經過白亦陵身邊的時候,兩人的長袖似乎無意中交疊,他感到自己隐在袖子底下的手被人輕輕握了一下。
白亦陵不動聲色,也極為快速地回握了一下陸嶼的手,陸嶼唇角揚起,他們便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