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同桌晚安
同桌晚安
盤盤仿佛知道自己做錯了事,被鐵皮盒子的“啪嗒”一聲吓得哆嗦了一下,然後踩着小短腿飛快地爬進了自己的倉鼠籠子裏。
它兩只爪子放在胸前,小黑豆眼怯生生地盯着沈諾白。
沈諾白的表情克制而冷靜,唇線抿得很直。垂在身側的手緊叩着,露出清癯的筋絡。因為剛才幫忙備菜,手指上還沾着水,水滴順着褲縫洇出陰影。
他本不想看見的東西,沒想到卻被小家夥陰差陽錯翻了出來。
周潛聽到動靜,旋即關了火走過來。光從背影他就能看出沈諾白此時的糟糕心情。
“怎麽了?”
“沒事。”
沈諾白語氣平直,面無表情地撿起地上的鐵皮盒子和照片。
另一張照片落的稍遠,沈諾白伸手時,周潛就捏着照片遞了過來。
周潛還穿着那身奶黃鴨的圍裙,挽起的袖子堆折着出褶皺。
照片原本正面朝上,是一位中年男人抱着小男生開心的比耶。看眉眼一眼能看出是年幼的沈諾白,而那中年男人應該就是他的父親。
周潛只掃了一眼,下意識地将照片倒翻了過來。
沒成想,照片背面寫着兩句話。字跡泛黃,墨水有些褪色。
——祝我們諾白站上最耀眼的舞臺!
——我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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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句筆鋒銳利,連筆間透着最誠摯的祝福。而後一句卻顯得稚嫩,一筆一劃間全然是認真。
沈諾白看見照片上的字後,表情愈加凝滞,指尖無措地縮了縮,旋即扯過照片攥在掌心裏。
他弓着腰把照片收拾進盒子,校服罩着的背脊高瘦單薄,頂出幾分棱角。
“……這是你父親?”
周潛站起身,斜靠在牆上,想了片刻遲疑道。
沈諾白擡頭看了一眼周潛,“是。”
說完,撈過書包,将鐵皮盒哐的一聲扔了進去。
周潛半眯着眼睛,想起什麽似的低聲問着,“你喜歡跳舞的吧?為什麽不答應老班去校慶?”
夏雨驟急,霎那間,鋪天蓋地的雨滴打在窗戶上,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雨水從透明窗戶上劃下,明淨的玻璃窗變得水浸得皺皺巴巴。
沈諾白情緒低沉,抿着唇不發一言。燈光落下,投在他身上落下一團陰影,連帶着窗外的雨天都更加陰郁了起來。
将地上的一片狼藉收拾好,沈諾白對上周潛的視線,唇角帶上一絲嘲諷的弧度,“誰說我喜歡?”
騙子。
如果不喜歡、不熱愛,又怎麽會每天都偷空去天臺練習跳舞?
周潛眼睛不眨地盯着沈諾白。一個眼神就将沈諾白的謊話拆穿。
沈諾白見狀,漸漸垂下眼皮,自暴自棄地給自己下了定論,“沒用的,我注定站不上舞臺。”
周潛見過跳舞時的沈諾白,張揚恣意,仿佛連發梢都閃着光。他能想象得到,舞臺上的沈諾白一定會更加吸引人。
“有人曾和我說,熱愛是一場奮不顧身,如果做不到,那便算不上。”
說這話時,周潛雙手環胸,聲音泛着涼意。
說完,他似是不屑地搖搖頭,“雖然我不是很能理解,但我覺得太過輕易的放棄,有些可惜。”
周潛的話被窗外急雨的淅瀝聲吞地模糊,但沈諾白依舊聽清楚了每一個字。
沈諾白猛地擡頭看向周潛,修長脖頸緊繃如弦,清冷的面龐湧上幾分脾氣。不可否認,周潛短短幾個字卻像是一記猛擊,刺破了他一直以來粉飾太平的保護殼。
悶雷隆隆,打破一室沉默。
沈諾白拎着書包,指尖攥緊了包帶。他斂着情緒,不願再在這個話題上浪費時間。
眼看晚飯也是吃不下了,淡淡道了句“抱歉”,便快步走出周潛的家。
—
沈諾白一回到家便随意将書包扔到沙發上。整個人頹坐在地毯上,扯出那個鐵皮盒子,在指尖打着旋。
過往的回憶如海水漫了上來。沈諾白用指尖彈開盒蓋,盯着兩張照片發呆。
這兩張照片,一張是他和父親校慶時的合影,另一張是全家照,照片上他們一家三口笑得極為開心。
那時,沈之江還沒出事,唐憶也十分溫柔。每天最開心的事,便是去舞室找父親玩。等沈之江忙完,就會帶着小沈諾白跳各種類型的舞蹈,一旁的唐憶就會拿着相機給父子倆錄像。
小沈諾白最喜歡的就是街舞,尤其看到那年校慶沈之江在舞臺上跳了一曲後,便更加堅定了自己學街舞的念頭。沈之江和唐憶都很支持他,總期待着他能站上舞臺。
後來,一切都變了。
沈之江不能再跳舞了,唐憶也變得格外嚴厲古板。家裏氛圍一改往日歡快,變得沉默至極。
直到沈之江那個夜晚從樓下一躍而下,唐憶更是像變了一個人。她不允許家裏存在任何關于沈之江的東西,也堅決不允許沈諾白再接觸舞蹈。每被發現一次,沈諾白就會挨打,更難以接受地還有唐憶的苛責。
沈諾白最初以為母親只是傷心過度,随着時間流逝總會好起來了的。
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了,沈諾白等來的卻是更多的冷漠,仿佛母親對他的愛随着父親的離去一并消失了。
沈諾白擡手按了按後頸,心裏攀上幾分煩躁,從冰箱裏拆開一瓶冷水灌了幾口。
他垂眼看着鐵皮盒子裏的迷你光盤,眼神暗了下來。
回憶這種事,就像冰河解凍。積厚的冰層萬裏冰封安然無恙,一旦開始融化,便止不住的漫延流淌。
沈諾白将唇角水漬抹掉,索性拿起那張迷你光盤到電腦前。
迷你光盤外包着白色的封袋,中間寫着“錦川一高90年校慶晚會刻錄”。
那幾年最是流行将各種晚會刻錄成光盤,然後再發放給老師學生,人手一份。
沈諾白小心取出光盤,放進電腦的光驅托盤裏。
不知道還能讀出來不能?
沈諾白喃喃。
鼠标輕點了幾下。
屏幕裏黑屏閃了閃,一陣歡快的音樂帶着雜音流淌而出。
卡頓的畫面上兩男兩女四個主持人正在念開幕詞。
沈諾白将進度拉到中間偏後的位置,反複拉動了幾次,才準确點開沈之江上臺的那段表演。
他一遍一遍地放着,一遍一遍地看着金色的燈光打在沈之江身上,沈之江在一曲完畢後,虔誠地親吻無名指的鑽戒……
沈諾白眼眶逐漸脹痛。屏幕裏的歡呼聲有多激勵,此時他內心升起的空洞就有多麽蒼白。
他是有些怨恨的。
怨恨父親為什麽不能再堅強一點,怨恨母親為什麽不能再多理解自己一點。怨恨……怨恨他自己不夠有勇氣。
周潛或許說得對,熱愛是要奮不顧身的吧……
沈諾白摁下暫停鍵,白皙的面龐映着屏幕上的微光,在一室黑暗裏沉默着。
—
周潛抱着手機坐在沙發上。他在搜索框輸入“沈之江”三個字。
撲面而來的新聞刺得他眼睛疼,随便點開一個詞條進去,便是“着名舞蹈家沈之江因傷墜樓”的消息。
新聞裏大篇幅報道了沈之江作為一名頂尖舞蹈家,獲得的獎項數不勝數,卻因為一場意外導致腰椎神經受損,從此失去了站起來的能力。自此一蹶不振,康複治療後沒多久,于一個深夜墜樓身亡。
頁面翻到最後,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周潛發現一張照片。
年幼的沈諾白站在一位憔悴的女人背後,他們被無數媒體圍着,小沈諾白透過人群望着不遠處的陽臺,漆黑的眼瞳深不見底,仿佛含着一汪郁色深海。
周潛握着鼠标的手頓時感到一陣麻意,他盯着這張照片看了很久,才深深嘆口氣。
果然是個小可憐。
他把手機倒扣,從倉鼠籠子裏捏起盤盤,揉了揉盤盤軟乎乎的肚子。
“你個小家夥惹事了吧。”一人一鼠大眼瞪着小眼。
盤盤癟着嘴“吱”了一聲,乖順地好像在說它知道錯了。
周潛啞聲低笑,“你沈哥哥還說照顧你兩天,你就惹他傷心,現在知道錯了?”
盤盤趴在周潛掌心裏打了個滾兒,茸茸的短毛不停地蹭着他掌心。
周潛揉了揉它,想起沈諾白走前泛白的面色,他眼底醞着幾分藏不住的擔憂之意。
良久,他抱起盤盤。
“小家夥,陪我去哄個人?”
不等盤盤反應,周潛把它塞進籠子裏,轉身到廚房備了一份飯盒。
準備出門時又停頓了一下,然後在手機上叫了一份慕斯外賣。
等東西都準備好了之後,周潛才一手拎着盤盤一手拎着紙袋上了樓。
他伫立在1002門口,凝着門鈴停了幾秒。
心想,他周小少爺什麽時候也淪落到給人送外賣了?要是宋景晗知道,指不定怎麽調侃他。
他聳聳肩,将飯盒和倉鼠籠子放到門口,才摁了兩下門鈴。然後,幾步走進一旁的樓梯間。
沈諾白很快來開了門。
他表情慣來冷淡,眼尾卻染上一抹紅意。
張望四周,沒有人。只門口放着一個紙袋子和倉鼠籠子。
籠子裏的盤盤一見到沈諾白,開心地滾進滑梯。
沈諾白蹲下身,點了點盤盤的小鼻頭。然後看向一旁的紙袋子。
袋子裏裝着飯盒和一盒藍莓慕斯,最上面放着張紙條,上面寫着——
好好吃飯。
晚安。
字跡潦草,最後一橫劃得很長,很張揚。
倒是很符合周潛的性子。
沈諾白漆黑的眸子微微沉着,一瞬間,今晚一直緊繃的情緒松弛下來,像是暴雨後的雨過天晴。
沈諾白捏着紙條,又擡眼看了看門口,還是沒見周潛的影子。
他想,周潛應該是為了照顧他的情緒,才沒有選擇當面送的吧。不過,周潛肯定也不放心單獨把盤盤丢在樓道,所以……
沈諾白附身勾起袋子和籠子,眼神掃過空蕩的樓道,最後停在樓梯間半閉着的門上。
清隽的眉眼逐漸含上一絲暖意,他嗓音低啞且認真:
“謝了,同桌。”
“晚安。”
藏在樓道口的周潛散漫地笑笑,看着沈諾白進家門後才下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