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許川覺得翟清俊奇奇怪怪的,腦子裏不知道在想什麽。他有點好奇,但還好,他從小就知道一個道理,對方願意說就會主動說,問是問不出什麽的。
于是為了不惹人煩,他就這樣滿腦子問號地跟翟清俊分道揚镳。
季叔是個廚子,從前一直在名叫蜀香源的川菜館裏做工,後來菜館的老板回了老家,索性就把店盤給了他,他就從廚子榮升為老板了。
不過升了也沒升,他依舊天天在後廚忙活着炒菜。
許川對去蜀香源路熟悉到堪比回家,他腦子裏想着事,走起來就特別快,平日裏要走十幾分鐘的路程今天一擡頭就發現已經到了。
眼前是個乍一看“灰頭土臉”的長街,蜀香源早已蒙塵的綠色招牌混入其中。
這就是一個小小的菜館,夏天會在門口擺桌子供人坐的那種蒼蠅館子。
許川踏進店裏,地板上鋪着十多年前流行的地磚,有些已經被砸壞了邊角,但也一直沒修補。許川閉着眼睛都能避開這些地方,一路踏着平整的磚塊走到後廚門口。
“季叔,還忙呢?”他站在門口招呼了一聲。
後廚忙得鍋鏟都要飛上天了,叮鈴哐啷的聲音透過那半挂着的簾子悉數傳出,伴随着沾了水的菜下油鍋時發出的刺耳聲音。
許川拉了把椅子坐在門口等。
約莫三分鐘後,一個肩膀上挂着淡黃色毛巾的光頭大叔走了出來,吹胡子瞪眼地對許川罵了聲“臭小子”,然後步伐一刻不停地端着菜往外走去。
“來喽!酸辣土豆絲!”
季叔回來時拉着一個學徒指揮:“你過來,你進去炒,炒壞了賠錢啊。”
學徒嘴角快彎到下水道裏去了,但架不住師傅兇,一個眼神就給打發進後廚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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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辣土豆絲漲價了沒。”許川伸手要去夠菜單,還沒看清就被季叔一把搶過去,自己盯着天天看幾百遍的菜單又研磨了一遍,眉毛一豎:“漲什麽價,這不挺好的。”
許川又從他手裏搶過來,看到酸辣土豆絲後面标着“10元”,撇撇嘴:
“上次叫你改12,你就不聽,外頭都賣16了。”
季叔一聽很不高興:“臭小子,你還指揮上我了。現在生意多難做,你看看這些來吃飯的,哪有個有錢的,再漲人家吃不起就不來了。對了,你怎麽最近都不來吃飯,該不會在家吃外賣吧?”
這家店是許川從小吃到大的。
準确一點來說,是從小學一年級到現在。
最早季叔還不是這裏的廚子,沒有天天滿面油光地混在後廚。當時他是個賣保險的,每天穿得西裝革履,提着個公文包,看上去頗有成功人士的樣子。
唯一矛盾的是他總騎着一個老式買菜自行車,帶後座的那種,後座用來接許川放學。
許川從出生起他父母就開始頻頻消失了。起初父親工作忙,留田慧靜一個人在家帶他。但田慧靜是個事業心很強的女人,在許川不滿兩歲的時候就把他扔在幼兒園,自己去工作了。
當時他們一家還不住在華瑞錦庭,就租住在季叔的院子裏,季叔是他房東叔叔,許川小時候愛笑又嘴甜,一口一個叔叔,喊得季叔恨不得天天把他抱懷裏。
當時幼兒園的上放學時間就和田慧靜的工作沖突了,季叔理所當然地承包了接送他的任務。
再到後來上了小學,田慧靜工作調度,幾天回來一次,許川的吃飯問題就也交在了季叔身上。
季叔就徹底進入穿西裝騎買菜車的帶孩子之旅。
最初選擇蜀香源只是因為這裏菜價便宜,後來……
也沒人知道怎麽淵源就這麽深了。
當初季叔跟許川說是不想賣保險了,所以才辭掉工作去當廚子。但許川一直知道,他爸媽扔下他跑了,沒人管他,季叔舍不得這樣散養他,所以嘴硬地換了份能管他飯的工作。
因為有季叔這個善良的單身漢,許川一個沒爹沒娘的小孩,愣是從小到大沒吃過幾頓外賣。季叔嫌那個不幹淨,怕給他吃壞了。
他一輩子沒有自己的孩子,但在帶孩子這件事上比大多數家長都要精通。許川發呆時會想,為什麽季叔在帶孩子這件事上這樣無師自通,假如他有一個自己的孩子,應該是能養的比許川還要好的。
“我哪敢。”收回思緒,許川坦白道,“上周把腳給扭了,上課時間緊,來不及過來吃。我叫跑腿給我買的,點了一周了你都沒發現。”
季叔眉頭一皺:“腳扭了?你就一天馬馬虎虎的,這麽大的人了,怎麽扭的?別跟我說走路摔了啊。”
“打球崴了。”
“少打球!又是姓翟的小子把你帶去的吧!”
“你之前還說打球鍛煉身體,叫我多跟他去打球。”
“我可不管,你自己把腳扭了你就理虧。”
死不講理。
許川習以為常地閉起嘴來不再跟他較勁,季叔這牛脾氣他比誰都清楚,這大概也是這麽些年一直找不到老婆的原因。
想想當時,多少給季叔說媒的人都恨鐵不成鋼地叫他收斂脾氣,季叔頭昂得比誰都高,一臉的不在乎,還真就單身到現在了。
“我說有個跑腿天天過來拎份幹煸豆角,我還納悶誰跟你似的,我就沒見過比你更愛吃這菜的人,吃了十多年了,還沒吃夠。”季叔拿毛巾擦了擦頭上的汗。
“我就是吃不夠。”許川說。
“你這衣服是我上次買的那個吧?”季叔上下掃了一眼。
“特意穿的,你看怎麽樣?”
季叔剛要說話,有人喊“加米飯”,他條件反射一樣就跑到廚房端鍋去了,給人添完米飯回來又忘了剛說到哪,想了半天突然想起來:
“你小子,我差點忘了,那手機是你給我買的吧,不署名在那裝雷鋒呢。”
許川在他加米飯的空當給自己倒了杯水。
“用了嗎,怎麽樣?”
“我可不敢用,那手機得好幾千塊錢,我一個掄鐵鍋做飯的要那麽好的手機幹什麽。”季叔越想越來氣,給許川腦門彈了一下,一點都不收着勁,差點給許川彈蒙了。
“你就亂花錢!叫你錢攢着上大學呢,誰知道你那爹媽過些年還有沒有那個良心給你打錢。你可別指望我供你,我賺的錢全拿去打麻将,一分都不給你留。”
許川揉着腦門哭笑不得:
“他們的錢我花着不心疼,給多少我花多少,你看我卧室都被捯饬成什麽樣了。”
“你還犟嘴!別以為你是個大小夥了我就不打你啊,再給我一天亂花錢你等着的,我那裏頭什麽刀劍棍棒的都有。”季叔指指後廚。
“真有?我去看看呗。”
許川作勢要進去,被季叔一把拉回來。
季叔不讓許川進後廚,這麽多年都是,說油煙太大會給他熏壞。許川就想不通,他一個沒爹沒媽的半孤兒,哪有那麽嬌氣。
“別給我岔開話題。”季叔吹胡子瞪眼。
許川故意說:“你老這樣,我給你買點東西你就罵人,以後不給你買了。”
季叔眼睛瞪得更大了:“就不買!不許花!”
每次來見這小老頭都是這樣,鬥嘴都得鬥一中午。
到點之後,季叔嘴上說着叫他別挑食,別光逮住一道菜吃十年,一進廚房就端着盤幹煸豆角出來了,搭着碗米飯,許川一聞見味胃口就開了。
“姓翟的小子怎麽沒跟着來,他不是你的跟屁蟲嗎?”季叔看着他吃飯心情就好,抱着胳膊在旁邊饒有興致地跟他聊起來。
許川垂下眼,夾菜的動作慢了些。
“他啊,約會去了。”
“哎喲,談戀愛了?”季叔眉頭一挑,“我就說這小子長那麽一張騙小姑娘的臉,肯定不是個省油的燈。”
“正經約會,沒騙小姑娘,怎麽就不省油了。”許川眉頭擰起,“人說不定今天之後就是正兒八經談戀愛的呢。”
“切,我看他就不像個踏踏實實談戀愛的,你可別跟着他。”季叔說。
他話說的太歧義,尤其是落在本來對“跟着”的理解就跟別人不一樣的許川耳朵裏。
許川表情都呆滞了:“什麽跟着他?”
季叔理所當然地說:“別跟他學啊,遇到好女孩了好好對人家,踏踏實實談戀愛,懂不?”
許川夾菜的手都有輕微的顫抖,他剛才一瞬間心提到了嗓子眼,他這種心裏有鬼的人,太害怕被人看出來了。
“哦……你可單身了一輩子,我不聽你的。”許川說。
一句話把季叔氣到後廚去了,許川對着所剩無幾的豆角扒拉。
這一安靜下來,他的大腦控制不住地胡思亂想。
翟清俊現在在做什麽,他們在看電影了嗎?電影院那麽昏暗,有沒有牽手,有沒有擁抱,有沒有……接吻。
他是不是發現徐雅茵确實是他喜歡的類型,今天過後就确定關系。
又或者先暧昧着,學校裏那些同學都愛搞暧昧,還有人曾經跟許川分享過,說暧昧的滋味比談戀愛還上頭。
那麽上頭的事情,翟清俊能抗住嗎?
“許川。”
突然,身後響起不該屬于這裏的聲音,許川木讷地回過頭去,翟清俊還穿着幾小時前分別時的衣服,他像是跑過來的,熱了一頭汗。
剛還在大腦裏反複思量的人下一刻就出現在眼前,許川蒙了半天。
他怎麽在這?
約會結束了?還是……沒去嗎。
許川一秒鐘在心裏掠過八百種對自己有利的想法。
然後第二秒全部否決。
“你怎麽來了?”許川聽到自己問。
季叔聽到動靜也出來了,一見翟清俊就調侃:
“許川說你約會去了,怎麽樣?”
翟清俊抽了兩張紙擦汗,坐在了許川旁邊。
“約會?……算不上,哎也算吧。還行,看了個電影。”
那就是結束了才過來的。
許川給嘴裏扒拉兩口米飯,把嘴占住,不想開口。
季叔還挺興奮的。
“看電影?牽手了沒?”
“哪兒能,我可不能對人小姑娘這麽輕浮。”翟清俊笑眯眯地讨飯:“叔,給我也來碗米飯,餓得不行了。”
他知道季叔不讓人進後廚的規矩,不然他就自己去了。
他直接從許川手裏把碗筷拿過來:“就盛這裏,少洗個碗。”
“電影散場了?”
季叔去盛飯的時候,許川看了眼時間,大腦敏銳地察覺這時間和他恍惚間掃了一眼的電影票上的時間對不上。
翟清俊迷迷糊糊:“不知道啊。”
許川:“……哦。”
季叔很快出來。
“等會兒啊,裏頭正炒菜呢,你先把許川的剩飯打掃一下。”
“好嘞。”翟清俊提起筷子就吃,幾口下去撫平了一些饑餓,他才想起來繼續跟許川解釋:“我沒看完就出來了。”
“……哦。”許川又應。
季叔疑惑:“為啥?把人姑娘一個人扔那了啊,你小子!”
翟清俊放下筷子虔誠地雙手合十:“叔,我真不是故意的,事發突然。”
“有多突然?”季叔往前湊了湊。
翟清俊看了許川一眼,後者沒看他,他又抓了抓頭發,醞釀半天,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人家姑娘突然親了我一下,我一緊張就跑出來了,當時哪兒顧得上想那麽多,我腦子都宕機了……”
“咚”
許川手機掉在了桌子上。
季叔給他撿起來塞回手裏,都顧不上念叨他,就繼續興奮地問翟清俊:“親你了?哎喲,你們這是談戀愛了不?這才多大啊小夥子,你可真是!”
翟清俊臉上有些茫然,他看到許川盯着手機屏幕,好像在看什麽重要的東西,對自己戀不戀愛的好像不太關心,也給不了他什麽建議。
季叔的話他也沒法回答,他對男女關系是真不怎麽會處理,也壓根不知道現在這到底算什麽。
“我也不……”他剛要開口,就被許川突然站起來的動作打斷了。
許川低頭看着他,表情冷冷淡淡的看不出情緒:“你先吃着,我突然想起來我要去買個東西。”
他往外走去,踩到了某個裂開一腳的破地磚,被絆了一個踉跄。
季叔操心地哎喲了一聲:“我這地磚是該重新鋪一下了。”
許川走得很急,沒聽見這句話。
這一刻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再待在這聽了,他比誰都清楚自己沒辦法像真正的兄弟那樣,對翟清俊的“戀情”事不關己,或者拍手叫好;他這個假兄弟演技很爛,裝得不像,多聽一句就會控制不好情緒。
他不要這樣。
他不要情緒不受控,不要他們的關系變成不可挽回。
他要的是一句都不去聽。他聰明地認為,只要他一直假裝什麽都不知道,就一定能假裝真的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