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2013年,夏。
時也十六歲。
就讀海城國際精英學校。
這家學校的控股來自國外,校董有一半以上都是海外華人。
想要進來少說五百萬起步,趙烨把時也送進來,不僅花錢還托了不少人脈,能進這種學校,基本都是非富即貴,比的自然也不是成績,而是背後的家世,趙烨的心思不言而喻。
那陣子,趙烨剛剛榮升趙總,公司的事要忙,大熒幕的事業也沒擱下,她忙的滿世界亂飛,卻破天荒的在時也開學當天,從國外回來陪她吃了一頓早飯。
女兒的長相随了自己,清水芙蓉玉琢金雕,放在人堆裏便是衆星捧月的明珠,這樣的人注定沒法平庸。
趙烨善用資源,帶着時也從小拍雜志上訪談節目,次數不多,恰巧是那種能被大衆記住,但又不會曝光太多形成審美疲勞。
媒體為其母女二人做文章,說她們母女,好比玫瑰園裏的玫瑰,一株豔的濃烈,一株豔的清雅,二美同落一家,可遇不可求。
“少吃甜的,女孩子太胖不好看。”
“知道了。”
說完,趙烨心情頗好的摸了摸時也的臉——“真漂亮啊...可惜女孩子的花期短,到了年紀再保養也還是比不過十七八的,所以呀..光漂亮沒用,腦子要靈光才行,懂嗎?”
“嗯。”
時也喝了半杯豆漿“媽,我去上學了。”
剛離座,趙烨橫她一眼,突然厲聲道:“頭擡起來,駝背耷肩沒個儀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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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的一頓早飯後,趙烨轉頭就飛去了戛納。
時也也開始了她的高中生活。
芭蕾課、形體課、鋼琴課、繪畫課以及英文/法文課。
從她記事起,就是這樣,時也說不上累,也說不上不累,大概是麻木了吧,她想。
第一次見到程與梵,是在開學一個月後的英語方杯上,那是幾個國際高中聯合舉辦的一個英文演講,演講內容都是如何致力于環保、水資源,地球環境,人類到底該食素還是食葷?又或者高大上些...關于科技、金錢跟人生選擇之類。
時也坐在臺下,聽得昏昏欲睡。
直到程與梵上臺,旁邊同學開始竊竊私語,時也擡起沉重的眼皮,目光往臺上瞥去——
女生樣貌端正,清秀幹淨,深藍的校服西裝,格子領外翻,襯得她身段纖瘦,一口正宗流利的英式口音,地道的像個外國貴族。
方才說了句大家好,臺下便掌聲如雷。
時也隔着雷動的掌聲,聽見了身旁同學的悄悄話——
“你聽說了嗎,程與梵他們家旗下的餐飲公司在紐交所上市了,以後人家玩的就是美股。”
“餐飲?她家不是做房地産的嗎?”
“不局限,什麽都做,我聽我爸媽說,她家底厚的很,能追溯到曾祖一代,名下産業不計其數,涉足的領域也廣,基本上現在賺錢的項目,都跟她家有關系。”
“既然這樣,那我怎麽沒在富豪榜上看見她家?”
“說你傻你還真的傻,像她家這樣的情況怎麽可能讓人估算資産,真要算出來...那得招多少仇恨?而且你怎麽知道裏面有沒有灰色收入,損人不利己的事情,人家才不會做呢。”
“唉...她的命可真好,能投生在這樣的家庭。”
時也收回目光,又閉起了眼——
非富即貴。
和自己無關。
演講結束,大家陸續往外走。
時也走到一半,聽見有人叫她——
“同學..同學...”
是程與梵,三步踱到她身邊,在她肩上拍了下——
“你東西掉了。”
時也回身望去,眼前的女生目光清亮,比剛剛在臺上還要奪目,攤平的手掌,紋路清晰,掌心中間躺着一枚藍色發卡。
“謝謝。”
“不用。”
時也拿過發卡,走的很快,但還是沒逃過那些不好聽的話。
“你理她幹嘛?”
“怎麽了?”
“你不會不知道她吧?”
程與梵聲音很輕“她怎麽了?”
“她媽媽是趙烨,那個風騷的女明星...”
時也走遠了,餘下的話她沒敢再聽。
——
那次過後,時也再也沒見過程與梵,不過班裏人對她的議論倒是從來都沒有停止過,不是說她要移民,就是說她準備繼承家業,時也聽過一個最扯的,說程與梵要當校董,想想都不可能,卻被那人說的繪聲繪色,就好像校董會議是在她眼皮底下召開的,被她看個一清二楚,大概是真正了解實情的人聽不下去了,才開口澄清,不是程與梵當校董,是她媽媽當校董。
大家恍然大悟,随即心領神會,那以後在這間學校,更沒人敢惹程與梵了。
假設,事情就這樣發展下去,她們便會如兩條平行線,可以無限延伸,但絕不會有所交集。
可...有些事,就像難以預測的天氣預報,上一秒晴空萬裏,下一秒大雨傾盆...
來的...猝不及防。
趙烨給時也又加了一門聲樂課,一對一教學的那種。
以往時也學的都很快,今天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總是唱不對。
授課的老師,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講起話來文質彬彬——
“你的發音有問題,要從丹田向上,直到顱頂才對,再來一遍。”
時也唱了三四遍,還是達不到要求。
斯文有禮的男老師突然拍桌發難——
“你怎麽回事?我說了多少次,要從丹田出來...你是不是不知道丹田在哪?”
男老師親自下場教她,一手搭在她的後背,另只手貼在她的小腹,男人的手掌寬大,燙的像有火在焚燒。
時也後頸激出冷汗,僵着身子像是失去了自主意識,男老師毫不收斂,對着女孩的耳根越湊越近——
“你看,要這樣...吸氣,吐氣...胸部挺起來...”
天崩地裂,山石傾斜。
就在少女臨近崩潰的邊緣,一聲巨響,門玻璃被砸了個粉碎,一顆棒球飛沖進來,正中男老師的後腦勺。
男老師悶哼一聲,立即松開手。
時也被這聲巨響破了結界,沖出教室,瘋一樣的跑。
就連撞到人都沒發覺。
她太害怕,怕到根本停不下來。
門外的女生,體态纖長,身段瘦高,黑色的長馬尾紮在腦後,她面色無懼,神情威嚴,一雙眼仿佛地獄判官,與身上純白色的襯衫格格不入。
是程與梵。
男老師一怔,終于意識到自己剛剛做了什麽,開始害怕。
跑了不知多遠的時也,終于停下,她回過神兒來,給趙烨打去了一個電話,母女倆只在熒屏上親密無間,私底下就跟陌生人沒兩樣,趙烨從不管她學校裏的事,問就是一句話,自己解決。
但時也覺得這次不是小事兒,哪怕母親不會來學校幫自己出頭,安慰的話總也會說一兩句吧。
可她沒想到的是,趙烨沒有——
趙烨只問了一句:“有沒有怎麽樣?”
時也:“沒有,他只摸了我的後背跟小腹。”
趙烨:“那就是沒事了,我很忙,挂了。”
“媽——”
電話挂斷的一瞬,小姑娘的眼淚潸然落下。
沒有媽,很早很早以前她就知道。
時也覺得自己身體變輕,手掌變冷,好像趴在一塊巨大的浮冰上,四周全是冰山,冰面冷到滲人,太陽照在冰面上反射到眼睛,刺眼刺痛。
她很想很想就這樣向冰山猛撞過去,也想就這麽趴在冰面上凍死,可哪一樣都不能使她稱心如意,她只能這樣浮着,仿佛冰面底下系了一根無形的繩,被無形的拉扯,拖着她,撕扯她,讓她連半步自由都沒有。
而她呢,還得忍着。
原因很簡單,她還小,她不想死,她不相信日子會永遠這麽糟糕。
...
聲樂課三天沒去,趙烨打電話來質問,全然忘記時也為什麽不去的原因,她的話像錐子一樣紮進時也心裏,紮進後又變成鋒利的狼牙,在裏面來回攪動,以至于血肉模糊,她不撒手...這還不夠,更殘忍的是,她還不允許血從傷口流出來。
趙烨告訴時也“爛也要爛在肉裏。”
沒有人能破壞趙烨的完美形象,哪怕這形象是她僞裝出來的。
...
時也躲不過趙烨的.淫.威,第四天去了聲樂課。
只是她不像平常那樣輕快上樓,而是站在電梯前躊躇不進,看着電梯門開又合,望着一波又一波人進去離開。
時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電梯門好像變成了一張嘴,血淋淋的口趁她進去,便要将她吞噬,她仿佛看見嘴裏的獠牙...帶血泛腥,自己分明沒進去,卻骨頭生疼,耳邊還有嘎嘣嘎嘣咀嚼的聲音作祟,像是她的骨被咬碎。
就在時也快要哭出來的時候...
電梯門再度合上,身後有人過來——
“你聽說了嗎?那個教聲樂的被開除了。”
“是嗎?因為什麽?”
“私下收受家長紅包被辭退,數額巨大,校方這次抓典型,估計整個海城都不可能再有他的容身之地了,要麽改行,要麽卷鋪蓋回老家。”
“這麽慘?”
電梯門開,兩人進去。
時也站在原地,盯着自己的腳尖發愣,被開除了?
壓在小姑娘精神線上的大石瞬間滾開,取而代之是一種破土之感,好像深埋地下多年的寶物重建日光,岸邊擱淺的魚被海浪重新卷入大海,又像泡進水裏脹滿鼓大的肺被撈出,狠狠擰幹,肆意呼吸。
當新一輪的電梯再度來到,時也沒有猶豫...擡腿邁了進去。
門快要阖上的時候,一雙白色板鞋伸了進來,與她一臂之隔,站定。
時也沒有擡頭,但她認得那雙鞋,那天自己跑出教室,踩的就是這雙鞋,她記憶深刻,不會忘掉。
到了樓層,一個向左,一個向右。
時也莫名停住,莫名回頭去看,程與梵身姿挺拔,腳步輕盈,腦後的馬尾垂下,挨着脖領一掃一掃。
一個荒誕的想法冒出,老師私下收受紅包的事屢見不鮮,那個聲樂老師絕不是第一個,可為什麽偏偏在他身上出事?
自己不過一個女明星的孩子,她并不覺得在這所學校,自己能夠得上撼動一個老師的資格...
所以...是程與梵?
如果是她...那她為什麽幫我?
少女的心思起了異樣,可因年齡限制終究探尋不了許多,只是莫名會在她經過的地方稍許逗留,制造些再自然不過的偶遇,然後等她走過,再站在原地遠遠的看她一眼。
說來奇怪...明明都還不認識,卻讓時也有種久違的安全感。
——
“她沒爸,誰知道是哪來的野種。”
“她媽是騷.貨二.奶,成天勾引男人。”
“她也不是什麽好東西,現在是小騷貨,長大後是大騷貨。”
帶頭的女生,把時也堵在廁所隔間裏,小小年紀說出口的話不堪入耳。
其中一個提了桶水,裏面混雜了糞便,氣味惡臭難忍。
程與梵進來的時候,她們正踩着凳子,舉着水桶要往門板裏倒,隔着門板是時也帶着哭腔的讨饒聲——
“童雅...你開門...”
“放我出去...”
“求求你...放我出去...”
“你們幹什麽!”程與梵一聲厲喝。
那幾人被吓了一跳,站在凳子上的女生更是一抖,手裏的水桶差點就落地。
程與梵高三,比她們都大,最主要家世好,母親又是校董,老師都不敢惹得人,這幾個學生又怎麽敢惹,自然而然要矮上一截。
“學姐...”
“出去。”
幾人面面相觑,只得灰溜溜離開。
“等一下。”程與梵又說,她眼睛指着剛剛領頭的女孩“你,把髒水倒了。”
“學姐,有點過分了吧,我們只是開個玩笑而已。”
“把髒水倒了。”
童雅家世不差,但還到不了跟程與梵硬碰硬的程度,不服又沒辦法,忍惡臭把髒水倒進了下水道。
許是不甘心面子被駁,臨走前,童雅放話“她媽媽勾引我爸爸!換做是你,你能忍嗎?!”
程與梵面不改色,淡聲道:“如果我是你,我會先去求證,如果是真的,我會以有這樣的父親為恥,如果是假的,你能道歉嗎?”
童雅滿面赤紅,仿佛受了天大的羞辱,用力推開旁邊兩個小跟班,沖出衛生間,跟班見狀忙追出去。
人一走,程與梵立馬将橫斜在門上的拖把扔開,急急地拉開門板——
“時也!”
時也縮着肩膀,蜷在角落,小小的姑娘縮成一團,兩眼是淚。
程與梵脫下外套披在這人身上,扶着她後背安慰道——
“好了,沒事了,別怕。”
那天,程與梵送時也回的家,從教學樓坐電梯,穿過校園到校門口,直到坐進車裏,全在衆目睽睽之下,她從不是個大張旗鼓的人,那天卻尤其高調。
可惜時也封閉了太久,久到連一聲出自內心的謝謝,都發音澀口。
“謝謝...”
程與梵笑笑:“不用謝。”
這次之後,時也發現,自己偶遇程與梵的次數忽然變多了,有時候樓梯拐角,有時候衛生間,有時候琴房,隔着一扇門板,隐約能聽見她和外教用法文交流。
門開的時候,目光撞在一起,時也有種被抓包的錯覺,瞬間羞意難忍,只是程與梵似乎并不懂小姑娘的羞赧,輕聲問她“練琴嗎?”
時也點點頭“嗯。”
程與梵“那一起吧。”
兩個女孩子,四手聯彈,陽光底下,空氣都是幹淨的。
時也不知道,自己這樣算不算她的朋友,應該算吧...
她們有打招呼,有說話,有一起彈琴。
雖然她們還不熟。
時也像吃了豹子膽的小羔羊,鼓足全身勇氣問程與梵——
“明天你還來琴房嗎?”
“你來嗎?你來的話,我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