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困難
困難
林惜岚在生什麽氣？
這實在是個問題。
趙霧沒多少和姑娘打交道的經驗, 但遇上林惜岚，他總是有一種奇特的直覺，仿佛能看到她頭頂的那團情緒顏色。
後頭有背書包的小孩走近了, 三兩結伴，熱鬧地半聊半唱。
他們的聲量蓋過這一片的沉寂, 山林的植被送來的清爽涼風在空氣中不斷湧動。
林惜岚深呼吸一口, 心緒平穩下來, 吐出兩個字：“沒有。”
趙霧看向她, 似乎有些不信, 但也不反駁，而是下來推車，不快不慢地和她并行走着。
小虎牙揮手和他們打招呼, 和林老師問好, 也學着家裏大人的口吻喊：“趙隊長早上好！”
一群小不點雖然搞不清趙隊長是幹嘛的，但總之他是全山寨上下都尊敬的好人。
趙霧順手地摸了一把他剃得光溜溜的腦袋，笑着應了聲。
村小的早自習少有學生遲到, 山裏沒什麽夜間活動，人們普遍都起得早, 趙霧也遵從了這套規矩，每天六點多就起來和村民們打招呼了。
相比之下，林惜岚就缺睡眠得多，趙霧的作息精力讓她自嘆弗如, 就連來了沒多久的李菀, 也很快注意到這點，感慨這世上竟然真有天生的工作狂。
林惜岚在村小的工作減負後變得清閑起來, 除了每周幾節的音體美，剩下都是班主任式的日常性事務。
幾位老教師最近和鎮上縣裏的小學來往頗多, 定下了月底考試的安排，林惜岚則提出了運動會的念頭。
困雀山村小已經四五年沒辦過運動會了。
這一想法當然是好的，李菀問：“可是我們人手夠嗎？”
運動會不比上課，又是一個全新的組織安排挑戰，幾位老師都是教書的業務骨幹，但論起管理那都只能說是紙上談兵。
林惜岚卻笑：“支教團來了準信，下周雲浮的六七名大學生就要到了。”
李菀驚呼一聲，這消息一下子振奮起了衆人精神，老教師扶了扶眼鏡，感慨：“希望jsg能稍微減輕點負擔喲。”
村小雖然規模不大，但年級分得井井有條，就他們幾個人，一天課上下來半點不輕松。
林惜岚自然也清楚，挑選來的大學生多是正規的師範生，連科學和思想品德方向的都備齊全了。
秋季運動會算是有了眉目，林惜岚當仁不讓成了負責老師，一條條安排起項目和場地，沒幾天，這消息就跟長了翅膀一樣飛得滿山都聽說了。
晚飯間，鄒姨舀着湯，眉飛色舞：“我回去看到好多小孩在比着蹦跳呢！”
運動會不用學生交錢，山裏的家長自然也是沒有異議的，倒是李尚峰計較問：“那獎品從哪來？該不會又是林老師自掏腰包吧！”
林惜岚最近視頻大火的事村委算是有所耳聞，但和他們想象不同，她并沒有從那視頻流量中賺到一分錢，只有源源不斷登記而來的書本捐贈。
也就是說，她一直在做這吃力不讨好的無償公益。
李尚峰的話帶了些試探的尖刺，但如今的林惜岚不再為此動搖分毫，也不再覺得難為情，只落落大方地笑：“是啊，李大哥也要貢獻一點嗎？”
話音一落，對方自然是打起哈哈，村委的諸位雖然不是貧困戶，但邁入小康也沒幾年，要有這種覺悟實在有些為難。
這插曲便這樣過去了，林惜岚也沒在意，村小的財政斷然沒有半點餘貨，運動會的安排成型後，她便在文字專欄裏提到了這一活動，很快得到了踴躍支持。
距離第一個視頻發布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熱度降下來，流量趨于平緩後，還在追讀她最新文字日志的可以說都是鐵粉，是真正熱心鄉村教育的理想主義者，除此之外，留言區還彙聚了一批類似境遇的支教老師。
林惜岚第一次如此切身地感受到傳媒的力量，這些散布全國各地的鄉村教師們如點點星火，通過她的賬號聯結起來，互相交流，鼓舞着一路同行。
她整理着同行們給出的建議，心下有了幾分底氣，雖然不比城裏的校運會盛大，但也算初具雛形。
入夜後趙霧回了宿舍，他這幾日幾乎都在山頂的咖啡地裏，三餐根本顧不上，林惜岚不知道他從哪也聽說了這事，洗完澡後出來，見他在外面走廊站着，似乎是在等她。
事實也是如此。
趙霧沒繞彎子，他實在太忙了，不想猜也不讓別人猜，直白道：“我們部門最近組織了募捐活動，用這筆錢成立了一個助學獎學金，目的是對口幫扶平瀾縣的義務教育。”
林惜岚擡頭，她不清楚這項目是何時建立的，但直覺并不簡單。
“還有一筆是發展資金。”趙霧瞥向她，“你的視頻傳播很好，困雀山是這次平瀾縣扶貧最硬的骨頭，在支部支持下，額外募集了一筆給困雀山村小的捐款，主要是用來買學習用品和改善夥食。”
“待會兒我會把具體的文件發你。”趙霧往堂屋走，林惜岚跟上，她剛洗完澡，頭發也沒吹，秋季屋外的風冷飕飕，她沒忍住打了個噴嚏。
他的話停了下來，林惜岚有些不好意思，辯白道：“我有在聽。”
趙霧好像這才想起來什麽，視線落在她還在滴水的頭發和濕漉的皮膚上，捏了一下鼻梁，嘆道：“對不起，是我唐突了，你先忙。”
他晚飯匆忙對付了，身上還沾着一些泥點塵土，根本沒在意時間，現下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并不是正常的工作時間。
駐村扶貧就是這樣，沒有多少歇息的私人時間，他習慣了，卻忘了別人未必适應。
“沒事。”林惜岚早就對這種加班見怪不怪，反而投入地問，“可以用作運動會的支出嗎？”
如果能的話，那至少獎品的預算就可以上一個臺階了，她也不得不考慮這一活動的來年以及更遠的未來，個人的能力始終是有限的，唯有發揮體制的力量，這一活動才可能源源不斷地持續下去。
好在趙霧給了肯定的回答，“可以，不過要寫一份詳細的開支報表，要定期交上去檢查。”
有監督和反饋才能長久，林惜岚很清楚這個道理，笑起來：“彙報當然是要寫的。”
話到這兒便收了尾，林惜岚還想再問幾句，趙霧卻不看她，只催道：“先去吹頭發。”
她的黑發長了一些，剛過肩膀，沾水後筆直而烏亮地垂下，薄薄的劉海兒捋到兩邊，露出光潔的額頭，清麗且利落。
林惜岚很久沒化妝了，皮膚白皙，素顏下能看到細微的毛茸，唇色很淡，樸素得有些過頭。
趙霧刻意移開了視線，接起電話回了卧室房間。
林惜岚的房間裏沒有鏡子，頭發吹到一半，她打開了手機前置攝像頭，看到了自己明顯不佳的氣色，野蠻生長的眉毛，熬夜後的眼袋，這些缺點不斷放大，讓她久違地生出幾分容貌焦慮，想要添置起自己空空如也的化妝袋。
然而很快，這種沖動又被一種冷酷的理智壓了下去。
“我在意什麽呢？”她皺眉自問，一點點打量着自己那張臉——不過是一副皮囊罷了，周宴看上的，趙霧喜歡的，都只是這張沒什麽用的臉皮。
林惜岚突然覺得很沒意思，關了攝像頭，村小宿舍的電壓還是不太穩，劣質的電吹風呼啦響動，握着的手柄嗡嗡振動着。
她仗着短發，索性半幹不幹地躺了下來，打開趙霧發來的文件，翻到金額後，手指定在屏幕上一動不動。
——那是一個遠超她想象的金額數字。
林惜岚猛然坐直，第一反應是高聲喊：“趙霧！”
村小宿舍不大，門板隔音也很差，她爬了起來，剛踏上拖鞋拉開門，就看到趙霧也從對面房間推門出來。
隔着堂屋，他望向對面倉促的人，用眼神表達疑問。
猝不及防的對視，林惜岚驟然冷靜了下來。
她吸了口氣，頓了一下，問：“給村小的捐款……會不會太多了？”
林惜岚絕不是不通俗務的人，相反，她很清楚這類募捐金額的大致情況，從小到大，她也沒少領各種當地或政府企業的獎助金，正是因為了解，她才感到驚異。
困雀山村小不過幾十學生的規模，而那筆資金，就算給市裏的重點中學也綽綽有餘了。
“很誇張嗎？”趙霧微微皺眉，好像在考量，不稍多時，他輕笑道，“京大教授們慷慨解囊，不用有負擔。”
林惜岚這才知道，這項名為“飛鳥助學計劃”的捐贈主力，竟是京城大學的老師們。
她張了張嘴，原以為這是他們部門內部的籌劃，可京大的名號一出，她要是還不明白就是傻子了。
“謝謝。”她躊躇地道謝，又想起了水木苑，想起了不茍言笑的陳教授，一時有些語塞。
話頭轉了又轉，問出了句無關痛癢的關切：“陳老師近來可好？”
陳教授自然是一切都好，趙霧随口應着，林惜岚注意到，他在外總是極注意分寸，從不在外人前喊母親。
可要說他們母子關系冷淡，也不盡然，校內外關于陳家的傳聞幾乎絕跡，林惜岚家教的幸運機會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觀察機會。
但她依舊拿不準，趙霧太過獨立，他很少回家，陳教授也極少主動提起這唯一的兒子，更多時候，林惜岚只能從張亦澄口中勉強拼湊出這個家庭的模樣。
趙霧和母親一邊的親戚往來很多，張亦澄便是他表姐的孩子，他自小被外祖帶大，和舅舅感情深厚，每年都是在陳家過年。
林惜岚腦海裏飛快地閃過了這些信息，不過幾秒，她又一次道了謝，趙霧淡笑：“我會轉達的。”
畢業那會兒，她沒想過自己和陳教授還會有交集，更沒想過會以如此的方式再度聯結，這筆來自京城的捐助宛若飄渺的長絲線，串起了她在京城時所有窘迫的回憶。
而陳教授總是素質極佳地托起這些偶遇的狼狽，不聲不響地把林惜岚的時薪漲到片區最高，時常留她用餐，得知她喪父後偶爾流露出一份惋惜的悲憫。
陳教授和林惜岚以往見過的所有人都不同，和同院的大牛導師不同，和做新聞時見識到的形形色色人也不同，她難以形容那種氣場和風度，那是一種讓人不自覺誠服的頂級魅力。
林惜岚垂眸，趙霧已經回房，雖然住在破敗的磚瓦房裏，但他的一舉一動，也依稀窺見了那相似氣度的蹤影。
白日裏，操場邊的幾棵綠樹jsg被太陽拉出斑駁的樹影，村小的幾間教室有條不紊地上着課，不時傳出學生們的齊聲朗讀。
林惜岚整理着辦公室，下了課的晴晴湊到她跟前，問是不是有新老師要來，得到确認回答後，校內又是一陣歡呼雀躍。每日學習的課程太過枯燥，稍微變化那麽一點，便足以引來所有熱切的好奇。
她笑着回應這一期待，又帶着幾個學生整理閱覽室，鐵書架已經運上來了，原本是貨櫃，低價給了村小改造成書架，上體育課的小孩過來幫忙一起擺書，林惜岚教他們分類，幾天就這麽忙了過去。
周五下午，趙霧難得騰出空，帶林惜岚去山腳下，開車回了縣城。
得空喘息，一段時間沒坐過順風車的林惜岚問起了他最近的工作。
趙霧最近在忙什麽？那自然就是咖啡地了。
車窗開着，平瀾縣的空氣質量很好，清新的空氣不斷湧入，讓人頭腦清醒。
困雀山有近兩百戶人家種咖啡，毫不誇張地說，這一千畝地就是整個寨子脫貧的關鍵。
“還在采摘。現在山上到處挂了紅色鮮果，你有空可以上去走走。”
趙霧沒和她抱怨，但林惜岚會聽會看，自然清楚如今的情況。
上一任負責人只管種，當地種植戶甚至不清楚自己種的什麽品種，只知道是咖啡，去年第一次挂果賣了，才明白過來，原來這伺候了三年的苗是市場上最廉價的卡蒂姆。
咖啡生豆的定價權完全不在咖農手中，甚至也不在當地政府手中，而是被那遙遠而令人迷惑的國際期貨市場控制着，他們茫然地打聽着價格漲落，種植的時候二十五塊一公斤，去年第一次賣，跌到二十塊，到今年，竟然連十五塊都拿不到喽！
這如何不叫人痛惜，山腰上還在不斷采摘，紅色櫻桃樣的果粒在太陽底下閃閃發光，咖農們親手一顆顆摘下，一筐筐送進水洗池，然而結果卻可能只是在倒貼勞力，收獲無幾。
就算是趙霧——林惜岚不留痕跡地打量他，看不出什麽表情，如她最初所料的，也終于碰了壁。
阻礙是意料之中，但不代表可以釋然。
這是一條注定艱苦的道路，所以即便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一條正确的道路，也沒有多少聰明人選擇它。
趙霧毫無疑問是個聰明人，可他偏偏還是來了。
林惜岚無數次思考，無數次叩問，她站在迷霧之中，每一次的确認都像一個腳印，一步步地，通往真正的趙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