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Chapter 088
布蘭琪那甜美得幾乎沒見過幾次的笑容, 是最強而有力的諷刺。
庫洛洛在此時升騰起一股從未感受過的異樣情感,和異常強烈的殺人沖動。
如果他的手現在稍微挪動一下, 下一個動作恐怕就是擰斷布蘭琪的脖子了吧?
庫洛洛面無表情地注視着她,仿佛要在她身上找出一個現在不殺死她的理由。
漫長得幾乎是折磨的靜默。
他卻在情感的強烈浪潮裏,陡然冷靜。
庫洛洛坐了起來。
他俯視着布蘭琪,像陳舊膠片電影中輪廓深邃的教父,帶着一點與之不相稱的救贖味道,唇角彎起一抹若有似無的弧度。
“你在激怒我。”庫洛洛說着,像在肯定自己一樣, 又重複了一遍, “你在激怒我。”
他的手輕柔地拂過她的臉頰,帶着戀人間戀戀不舍的溫柔,他俯下身說, 以氣音說:“這種程度的報複,讓你感到滿足了嗎?”
溫熱的氣流噴灑在耳朵上,讓布蘭琪生理上不可控制地泛起一陣戰栗,她那短暫的報複的快.感,被庫洛洛輕易剝奪了。
庫洛洛微笑着說:“感受得到路标?可你在這裏,能發動得了能力嗎?”
男人輕輕頓了頓。
“嗯?”
答案是否定的。
除了電梯門以外, 這裏沒有一扇門,浴室僅僅用簾子隔開了。電梯門只有特定的人可以打開, 布蘭琪的數據并沒有錄入其中。即使電梯門是開的, 她也無法發動能力, 因為特殊的壁磚, 她不能觸碰牆壁。
布蘭琪意識到自己出不去了。
恐怕一天不改變想要逃走的願望……不,即使不再想逃走,也很難出去了。
因為信任已經不在了。
這對于兩人來說,都是一種極其奢侈的東西,一旦失去,就很難再培養起來。
就好比庫洛洛不再相信布蘭琪不會逃走一樣,布蘭琪的身體也記住了疼痛,經過念能力治愈後,即使乳白色的皮膚上一絲傷疤也沒有留下,可當庫洛洛伸手探向她時,布蘭琪還是條件反射地縮了縮。
這種認知在庫洛洛的腦袋裏明晰了以後,讓他更加不愉快。
庫洛洛離開了地下室。
寬闊的空間一下子恢複到最先的寧靜。
偌大的房間,King size的大床上,布蘭琪像一尊失去生氣的人偶,被囚/禁于密室中。
滴答、滴答。
水龍頭沒有完全關緊,間或有一兩滴水珠滴落。
這裏極其安靜,所以水滴的聲音也那樣明晰。布蘭琪現在的神經又極其敏感,她甚至認為,這種聲音會打擾她入睡。
布蘭琪起身去關。
然而動作間鎖鏈不可避免地互相摩擦,發出獨特的金屬音,好像一條蛇一樣,繞着身體滋溜一下劃過,殘留下冰冷黏膩的觸感。
好吵。
布蘭琪忍着聲音趕緊去關了水龍頭。此時她距離牆壁已經很近,布蘭琪望着那灰溜溜的牆壁,不禁想,如果她不小心碰到了,會怎麽樣?
越是不讓做、不能做的事情,都好似帶着某種惑人的吸引力和違背禁忌的快.感。
她的手緩緩摸向牆壁——
只聽鎖鏈卡的一響,鏈子拉到最長,而她的手距離牆壁還有一米左右的距離。
即使想碰也碰不到。
她又試了幾遍,鎖鏈發出咔咔的響聲,但斷不了也拉不長,布蘭琪摸不到牆壁,反而她的手腕再次磨破皮了。
她卻仿佛感覺不到疼一樣,反複拉扯着不可能扯斷的鎖鏈,鎖鏈的聲音越響,越是令布蘭琪憤怒!
“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
沒有人回應。
沒有人回應的絕望令布蘭琪更是羞憤交加。
女孩在空蕩的房間中吶喊着,不一會聲音就沙啞,可她卻像個只編設了固定程序的機器人一樣,只會反複反複再反複。不知道到過了幾小時,或是幾十小時,又或者幾天,沒有時鐘的房間裏,就連時間的流逝都不再明顯,只讓人感到生命的幹涸。
庫洛洛再次面對布蘭琪的時候,她仍然在拉扯着鎖鏈,長時間的拉扯讓她的腕間血肉模糊一片,甚至有些位置磨得能見到骨頭,而她的嘴巴開開合合,聲音已經完全發不出來了。
庫洛洛一直在監控裏看着她。
地下室空無一人,樓上亦然,他在來之前除了留了一個打掃的清潔工,豪宅內的所有人都被屠殺殆盡。
打掃的清潔工是個啞巴,亦是文盲,不會說,不能讀寫,很安靜。
監控室裏除了機器的輕微嗡鳴聲,再無一絲響動。
冷光照射在庫洛洛的臉上,他面無表情地盯着女孩的舉動,耳邊是她逐漸沙啞的吶喊,直至完全沉寂。
他的纏緊緊地附着在身上,像是下一秒就會爆發。
男人把喝空的啤酒罐頭捏成一元硬幣的大小,射穿了地上裝死的某個人的頭蓋骨,一滴血液濺到了他的皮鞋上,庫洛洛越過屍體,走向地下室。
他看到布蘭琪失去了全部的生氣。
應該來說,他在監控前,一點點看到她的活力流逝,在被死人的念纏上的時候也是這樣,只不過這次是他自己造成的。
庫洛洛說不上現在是個什麽感受。
這種時候,應該是個什麽感受呢?
是一種……并不想體會的感受。
他走到女孩身邊,把她抱回床上,觸碰上她的皮膚的時候,女孩不可控制地顫抖了一下,他鎮壓了她的微弱反應,吻着她的額頭,逐漸将她的顫抖平息。
庫洛洛再次用能力把布蘭琪身上的傷治好了,包括喉嚨。
她看上去依舊像一尊精美的人偶,皮膚蒼白得帶着一股透明感,上面沒有疤痕,除了腹部名冢一希曾經留給她的那一道。
那是一道即使失去痕跡,也将永遠留存的疤痕。
庫洛洛再次問她:“為什麽要逃走?”
“……”
布蘭琪沉默,甚至視線都不再和他對視。
布蘭琪也說不上來自己現在是種什麽樣的感受。
她感覺到非常痛苦。
這不是她第一次被囚禁,上一次她也是痛苦的,但兩種痛苦完全不能相提并論。
布蘭琪覺得自己被撕裂成了兩半。
一半在極寒的雪地中,一半在焦灼的地獄裏。
她在他轉瞬即逝的溫柔中,感受到了短暫的平靜。
她同時厭惡着這份平靜。
庫洛洛問不出所以然來,他覺得他再待在這裏,肯定會錯手殺了布蘭琪,他再次上去了。
布蘭琪則躺在床上,不知道是昏睡還是蘇醒。
他們像在進行着某種耐心的測試,又好像在玩誰先說“輸了”的游戲,拔河的兩方各執繩子的一端,誰也不肯先松手,誰也不肯先放棄。
布蘭琪甚至不知道她在這裏待了多久。
她覺得已經久到,她的手腳都和這鎖鏈長到一塊去了。
她不知道為什麽,開始長時間回想起被死人的念纏上時候的事情,那時她的意識逐漸遠離自己,漸漸陷入沉睡中不再醒來。布蘭琪甚至在想,為什麽她當時要除念呢,就這樣睡死過去,不也很好嗎?
緊接着她又漸漸想起,十五歲剛出村的時候,被名冢一希囚/禁時的事情。
可那份記憶變得那樣淡薄,她甚至快要想不起名冢的臉來,就連他死的時候,也被那名黑發的男人取代。
是的,現在再給予她這份恥辱的,是庫洛洛。
少女的藍眸睜開,一如最先的清澈透亮。
庫洛洛再次出現在她面前,布蘭琪望着他,神志清晰,态度明确,吐音異常标準。
她說:“殺了我。”
“……你說什麽?”西風般冷冽的男音,壓抑着。
“殺了我。”布蘭琪重複到。
幾乎在話音落下的瞬間,她的脖子就被掐住了,只是男人的手沒有往內收縮,他的手很穩,布蘭琪卻不知道為何,感受到了他的顫抖。
少女冷靜到幾乎是殘忍地說:“從十五歲開始,我就已經害怕這個世界了,我想要離開這個世界又有什麽問題?那邊的世界要安全多了,起碼它沒有你。”
“為什麽我要遭受這些?你有什麽理由囚/禁我?只是因為你想嗎?我不是你的玩具。”本來不善言辭的少女,沒有咄咄逼人,只是單純陳述,“我沒有血親,沒有朋友,也不懂什麽叫愛,甚至我有沒有人類應該有的感情都不知道。既然我什麽都沒有,那麽我從這個世界消失,又有什麽問題呢?”
她的問題單純又複雜,好像在問1 1等于幾的孩子,這既是個簡單的問題,同時在哥德巴赫猜想中,它又是個極其困難的問題。
庫洛洛感覺到,現在掐住對方脖子的人,是布蘭琪。
在她話音剛落的同時,庫洛洛甚至有個沖動問,“那麽我呢?”
可他卻從她異常清亮的眼眸中,找到了答案。
——他已經是個加害者了。
同在她腹部留下不可磨滅疤痕的名冢一希一樣,只有墜入地獄的資格了。
清澈的藍眼睛眨了一下,眼淚再也盛不住,從眼眶裏滑落。
她說:“殺了我。”
除了那個“十二歲”的布蘭琪,這是庫洛洛第一次見到布蘭琪流淚。
她從不流淚,好像像她說的那樣,不懂什麽叫愛,所以基本上沒有劇烈情緒的波動。
他覺得自己身處移動的迷宮中,走進了無盡的死路裏。
庫洛洛漆黑的雙眼注視着她,松開了她脖子的手變成手刀,灌注了念,猛地落下——!
布蘭琪可以躲,但沒有躲。
她只是說:“殺了我。”
手刀穿過了皮膚和肌肉,甚至穿過了肋骨,即将将她的心髒輕而易舉掏出來的時候,男人的手一頓,猛地,幾乎脫離自己意識,抽了回來。
血液飛濺至兩人的面頰,順着淚線流下來。
黑發的男人放開了她,掏出鑰匙,解開了她的手铐。
然後他帶着女孩坐電梯上去。
此時外面正是白天,陽光透過窗簾間隙,由于明暗太過分明,可以看見一束束陽光的紋理。
庫洛洛一句話沒有說,只是松開了布蘭琪的手,他率先向正門走去。
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麽要放棄,只是直覺,他到了不得不放手的時候了。
布蘭琪望着他的背影。
他的背影帶着隐忍的情緒,好像在說,你走吧,不要再被我找到。
她的手觸摸上房間門,她發動了能力,在念的感知下她的意識仿佛穿越了無數的牆壁,找尋到了遙遠的猶如星星之火一般的路标。布蘭琪想了想,還是跨了過去,一只腳跨過迷霧的瞬間,她看到眼前撲面而來走過來一道白色的身影。
穿着寬松白袍,走路開滿鮮花的魔術師微笑着站在她面前,不知道是真人還是投影。
他摸了摸她的腦袋,說:“又把自己搞得一團遭了。”
“只是因為曾經受過的傷害,就否定現在擁有的一切,是不是又太過武斷了呢?”銀發的魔術師渾身散發出有點輕浮的味道,話語卻與外表不同,仿佛一名永遠站在局外,視野清澈深遠的智者。
“确實你沒有血親,沒有朋友,甚至不知道是否擁有人類的感情,我也不懂人類的情感,可我能感知得到。”
“……”
“你現在呢,真的沒有嗎?……他們早就在你手裏了也說不定哦。”
白色的身影就像幻覺一樣,很快逐漸變淡,消失在了陽光中。
布蘭琪猛地睜開眼睛,發現她正倒在門口,剛剛好像是暈過去了。
胸口的血跡還在,可那個洞已經不在了。
布蘭琪覺得整個人很恍惚,分不清什麽是真的,什麽又是假的。
可她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在梅林直白地指出之前,她為什麽沒有覺察到呢?
心中的空洞,早就被填滿了啊。
……
庫洛洛走出大宅的正門,正午的陽光很好,只不過太過明媚,刺得他眼睛有些發痛。
短短的五天,漫長得仿佛一個世紀。
手上的血跡已經幹涸了,但觸感好像還留着。
他不想放手,可身體已經代替他做出了選擇。
庫洛洛感覺胸口開了個大洞的人是自己。
他緩慢地走出前庭的花園,常青植物青翠蓊郁,自園丁的手下,修剪得工整秀麗。
庫洛洛接到了俠客的電話,那邊說:“團長,說要借能力的是你,可打不通電話的也是你,布蘭琪的電話也不接,你們兩要搞什麽啊?”
“啊,我就要回流星街了。”庫洛洛稀疏平常地說到,“你在基地……”
忽然庫洛洛覺得背後一暖。
他的話斷在這裏。
一只小小的手拉住了他的襯衫,并且把腦袋靠在他的背上。
帶着溫暖的、熟悉的氣息……
如此任性而又反複無常。
庫洛洛愣了愣。
冬日裏的陽光清澈又幹淨,遙遠,卻帶着讓人無法抗拒的淡淡溫度。
兩顆空洞的心交疊着,便再也不空虛了。
—正文完—